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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推理】大宋苏公探案全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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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苏公探案全集13
作者:张旭军


1楼2020-08-31 09:56回复
      惊诧间,有门吏来报,道是门外有严姓人求见。苏公料想是严微,收了残纸,令苏仁引严微前来。不多时,苏仁引严微来,苏公急忙上前,道:“严爷辛苦矣。”严微笑道:“大人,我已擒得谋害书生之凶手。”苏公大喜,道:“怎生擒得?”严微遂将前后一一道来。原来,严微躲过钢镖,群凶遂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严微,欲置严微于死地。严微艺高胆大,抽出贴身宝刃,厮杀起来。群凶欺严微手持短刃,只顾刀劈棒打,哪里知晓这是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三四个回合,群凶刀断棒折,兀自有三四人伤了腿脚。此刻间,张易满引人赶来。双方厮杀一处。群凶怎是对手,片刻间撂倒了五六人,余下几人见势不妙,撒腿便逃。严微怎肯放过,追将上去,踢翻两个,不待爬起,早被张易满一棒打昏。余下发镖汉子逃过石桥,急往露香园大门,严微早拾得一粒石子,打将过去,正中那发镖汉子后脑。那发镖汉子“哎呀一声,鲜血迸流,踉跄数步,栽倒在地。严微赶将上去,一脚踩住,利刃抵其咽喉,那发镖汉子焉敢动弹。
      苏公听得精妙处,连声叫好。严微道:“此伙凶犯现押在露香园内,听候大人处置。”苏公道:“与你相撞那刘某可是唤做刘乙?”严微笑道:“正是正是,若非这厮,引不出众凶来。”苏公笑道:“且引我往露香园。”严微取过一匣并一包裹,道:“大人且看。”苏公疑道:“此是何物?”严微解开包裹,道:“那刘乙身怀此物,大人或有兴趣。”苏公取过诗抄,翻阅数页,奇道:“子直集?莫非是刘悫所作?我闻刘子直好写五言,从未见识,今方一见,果然不凡。”又见数封信札,皆是京城刘悫故友旧交往来书信,其中有林栋两封。苏公诧异道:“刘乙逃匿时,不携金银珠宝,却盗此些诗抄信札,所为何故?”严微笑道:“初始,我只道他是个书生。”
      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奇怪奇怪。”严微笑道:“大人,此不足为奇。”苏公一愣,奇道:“不足为奇?”严微笑道:“此匣中字轴却益发奇怪了。”苏公疑道:“却不知是何人所书?”严微道:“非是他人,乃是大人手书。”苏公笑道:“我之手书?”连连摇头,哪里肯信。严微笑道;“乃一字画店伪造。”苏公笑道:“原来如此。”严微道:“大人墨宝,天下人皆仰慕,真品难得,市井便有赝品,以投世人所好。”苏公笑道:“不想湖州市井间有人仿我笔墨,我却未见得,不知仿得如何?”严微笑道:“颇有几分神韵。”
      苏公摊开字轴,一看,大惊失色。这哪里是甚赝品,分明是苏公手书!
      严微见苏公满脸惊诧,不由一愣,疑道:“大人,难道……?”苏公微微点头,道:“此确是某亲笔手书。”严微惊道:“怎生落到外人手中?”苏公思忖多时,道:“我依稀记得此稿前些时日尚在书房。”苏仁道:“难道府中有窃贼?”苏公思忖道:“可府中未见遗失他物。”苏公遂赶往书房,苏仁、严微紧跟其后。苏公清点新近诗稿,大吃一惊,竟不见了四首诗稿,四诗皆是苏公有感于百姓疾苦而作。
      苏仁奇道:“府中果真有贼。”严微道:“大人可另抄录?”苏公然之。严微笑道:“既已抄录,无有大碍。大人诗词书法双绝,盗贼亦是依附风雅之人。”苏公拈须思忖,道:“四诗稿非一日所作,此厮亦非一次盗得。其三番两次入得书房,究竟是何人?”苏仁疑道:“可书房并无窃贼进入迹象。莫非是贼中高手所为?”苏公望着严微,笑道:“贼中高手便在此。”严微笑道:“若是我来,便一古脑儿悉数卷走。焉会留下一稿?”苏公笑道:“此人定是我等熟悉之人,故无有丝毫防备之心。”苏仁迟疑道:“近些时日,华信华大人往来颇多,老爷常与他在书房谈诗论画,莫非……?”
      苏公一愣,摇头道:“华大人好我诗稿,只管开口索取便是,何必施此下策?”苏仁疑道:“莫非若刘府一般,府中出了叛逆?”苏公拈须沉思,良久,幽幽道:“此厮非同一般,为何单却少了此四诗稿?其中有何用意?”愈想愈疑。严微道:“大人休要多想,且往露香园,待审罢凶犯,岂非真相大白?”苏公然之,遂叫苏仁备马,赶往露香园。
      一夜审案,不题。
      次日,苏公回得湖州城,一路沉默寡语,面容憔悴,显得分外心力疲惫。苏仁惟恐苏公有所闪失,紧紧相随。其后又有两抬轿子。将近府衙,见得前方一抬官轿停下,下来一人,正是华信。华信见得苏公过来,急忙上前相迎,高声道:“苏大人一早何来?莫非自刘悫府归来?”苏公翻身下马,淡然一笑,拱手问候道:“华大人来得正巧,苏某正欲遣人去请。”华信回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苏公笑道:“乃为林栋之事。”华通道:“某亦为此事而来。莫非大人已然想明白?我道那刘悫定是凶手无疑,只是不明白其行凶动机。”苏公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华信惊道:“莫不是林栋辞官归田,携有甚宝贝,无疑间被刘悫窥见,起了贪心?”苏公微微一笑,道:“华大人果真厉害。”言未尽,却见两抬轿中下来二人,正是刘悫、林栋。华信见得,顿时面红,上前拱手相迎。
      苏公、刘悫、华信、林栋入得府衙,至厅堂,宾主依次落座,早有丫鬟上得茶来,四人面容冷淡,皆不言语,甚是尴尬。林栋轻咳一声,端起茶碗,正欲饮茶,苏公忽叫道:“林大人且慢!”众人皆惊,满脸诧异,不知苏公何事叫唤。苏公近得前来,端过林栋手中茶碗,仔细察看,脸色铁青。林栋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何事?”苏公冷冷道:“这茶水中有毒!”众人唬得一惊,华信笑道:“苏大人玩笑矣。”
      苏公将茶水泼撒于地,冷笑一声,道:“真凶便在此。”众人皆惊,面面相觑,适才四人分坐四处,皆未起身,又怎生下毒?苏公望着林栋,道:“林大人,你可知真凶何人?”林栋茫然摇头。刘悫、华信如坠云雾。
      苏公冷笑道:“真凶便是你,林大人!”刘悫、华信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一愣,凄然一笑,连连摇头,叹息道:“苏大人,你……”华信疑道:“林大人怎会谋杀自己儿子?又怎会下毒谋害自己?绝无此理,绝无此理。”刘悫迷惑不解:若是林栋谋害林涧,为何又要血书“刘子直”三字,意图嫁祸刘悫?苏公叹息道:“林大人虽非杀人真凶,亦非下毒之人,其实真凶另有他人。真正的凶手乃是苏某。”刘悫、华信、林栋皆愣。苏公长叹一声,道:“一切祸事皆因苏某而起。”华信奇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诸位大人,苏某便来揭开其中玄机。苏某在朝为官之时,自鸣得意,忘乎所以,故而得罪不少权要。即便贬谪州府,亦不肯忘得苏某,不免时时牵挂,欲一脚置之死地而后快。御史林栋林大人,光风霁月,守正不阿,敢于言实,为苏某不平,直于谏言,因而招致小人嫉恨,只得辞官归隐。然那干小人却不肯善罢罢休,意欲谋害林大人。”刘悫、华信、林栋皆惊。
      苏公道:“那干小人派遣一名得力密使尾随林大人,相机行事。一路无事,入得湖州地境,这日天色渐黑,这名密使歇脚于一家客栈,此客栈唤作三春客栈,本是一乡间小店。客栈掌柜乃是一寡妇,唤做陆三嫂,店中有帮工二人,一名男子,唤做叶正之,乃是一落魄书生;又有一姑娘,唤做花雨,乃是一月前陆三嫂收留的苦命女子。”


    2楼2020-08-31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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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公叹道:“林大人并家眷曾路经三春客栈,并在此歇足饮茶。且言那帮工叶正之,因家境贫寒,平日在此帮闲度日,自见得花雨姑娘,不免心猿意马起来,苏某在勘验叶正之尸首时,曾寻得叶正之《韵雨》诗一首,以为佐证。那花雨姑娘颇晓风情,弄得那叶正之心上心下。”华信不免插言道:“这叶、花二人与林大人何干?”
        苏公淡然道:“世间万千事,本毫无干系,如叶正之、花雨二人与林大人本不相干。且言那密使投宿在此,在房间内不合将银两露白,被叶正之无意窥见。叶正之顿起贪念之心,趁那密使与花雨调情之机,入房将其青布包袱盗走,其内竟有银子百余两。叶正之欣喜若狂,竟逃离客栈,赶往李家巷家中。入得庄来,恰巧遇见好友谭言。那谭言遂将好友相聚之事告之,并邀叶正之赴会。叶正之一口答应,只道先回家中料理一番。那叶正之回得家来,急忙打开包袱,取出银两。”华信叹道:“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苏公淡然一笑,道:“叶正之致死缘由非是银两。”刘悫叹道:“乃是贪心欲望。”苏公摇头道:“那密使若只是失却百两银子,断然不会追杀至李家巷。”华信奇道:“那是为何?”苏公道:“乃是包袱中有一封密函!”林栋惊道:“密函?”苏公微微点头,道:“只因那包袱中有一封机密信函,此函干系重大。叶正之见得密函,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看,可惜信函内容古怪,竟不知所云。叶正之亦不理会,遂将之焚烧。苏某勘验命案时,自其灶下拾得一残片。”苏公言罢,令苏仁取过残纸,示与刘、华、林三人观看。刘悫奇道:“殳刀赤?是何意?”林栋见得残纸字样,似有所思。
        苏公看着林栋,道:“林大人,可曾看得清楚?”林栋迟疑道:“这字似曾见过。”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大人定然见过,此乃是御史中丞李定李大人亲笔手书。”林栋恍然大悟,道:“确是李定笔迹。苏大人好生眼力。”苏公道:“苏某亦思忖多时。李定文书现于江南山野贫家,谁人肯信?细观此残片纸张、墨汁,皆非寻常纸、墨。亏得苏某通晓四宝,识得此上等纸、墨。此纸、墨乃是出自京城碧德斋,朝中官员多用此斋四宝。”华信疑道:“这殳刀赤三字,想必是李定李大人诗词之断句,非是甚机要密函。”刘悫思忖道:“华大人言之有理。”
        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三字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不合书法之道,此焉是李定风格?”苏公淡然一笑,将残纸置于桌上,用茶水浸湿,而后小心拈起。众人好奇看去,但见残纸字样渐变,“殳刀赤”三字竟变成“殺毋赦”!
        刘悫、林栋、华信顿时唬得目瞪口呆。
        苏公放下残纸,道:“叶正之怎生料到无常将至。众书生相会,筵席之间,叶正之因与梁汉卿言语不合,拂袖离去,归得家来,却不曾料想那密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密使追问信函及银两,叶正之只得如实招认。”华信疑道:“那密使怎生识得叶正之家宅?”苏公不答,又道:“书生梁汉卿因一时戏言气走好友叶正之,心中内疚,而后追将而来,欲赔言致歉,来得叶宅,却见到密使正谋杀叶正之,惊骇万分,想必是逃跑时不合弄出声响,被密使听得。密使遂追杀出来,梁汉卿狂奔至大道。密使射出钢镖,正中其腰部。梁汉卿遂跌倒在地,翻滚至路坡下。不待爬起,那密使赶将过来,一刀刺入其腹部,结果了梁汉卿性命。”
        刘悫唏嘘不已。林栋叹道:“不想因林某害了叶、梁两书生性命。”苏公幽然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适才华大人问及,密使怎生寻至叶宅。只因苏某言语中隐去了一人,何人?非是他人,便是那花雨姑娘。”华信奇道:“花雨姑娘?定是那密使胁迫于他,可事后不见了花雨姑娘?”林栋叹道:“想必早已被那密使杀人灭口矣。”
        苏公摇头道:“花雨姑娘似与本案无干,苏某亦未曾留心,故未追查其下落。陆三嫂道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其叔叔卖与老鸨,倚门卖笑,后被杭州一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甚是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陆三嫂见其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些杂事。如此凄惨身世,苏某甚为同情。实则大错特错矣。这花雨寄身客栈,乃是身肩重要使命。”
        刘悫、林栋、华信闻听,又是一番惊诧。苏公淡然道:“三位大人未曾问及一事:密使千里送函,送与何人?”刘悫道:“刘某适才心中疑惑,正欲问大人。又有一问:李定若要加害林大人,为何不早早下手,却要至二千里外的湖州来?”华信附和道:“若早下手便早了却心病,如此岂非夜长梦多?”
        苏公微微一笑,道:“初始,苏某亦如此疑惑。此李定一石三鸟之计也。”林栋惊道:“一石三鸟?何谓三鸟?”苏公道:“若要加害林大人,易如反掌。而李定用心之远非我等可想,其欲射之三鸟者:林栋林大人、刘悫刘大人、苏某也。”华信笑道:“苏大人过虑了。刘大人早已退隐山林,苏大人亦远离京城,那李定何故不容?”苏公冷笑道:“李定为私利而诽贤臣,匿母丧而不奉孝,实乃不忠不孝之人,但凡异己者,无论退隐远离,皆欲除之而后快。”刘悫叹道:“此乃王半山用人之误也。”


      3楼2020-08-31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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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2020-08-31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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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不为,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则归罪于新法,喜动于色,惟恐不甚;现更明上章疏,肆为低消,无所忌惮。若不大明诛赏,以示天下,则法无存矣!
            ……
            皇帝赵顼正因边疆军事心烦意躁,见得奏表,勃然大怒,遂书一道谕旨,罢去苏轼湖州知府之职,并差职员追摄入京!元丰二年某月某日晨,太常博士皇甫遵率得力随从,快马奔赴湖州,奉旨缉捕苏轼入京治罪……
            《大宋苏公案之殳刀赤》:
            1、苏轼到任湖州知府时,湖州通判姓祖名无颇,祖无颇时年四十岁,为人豪爽,亦通诗文。其与苏轼相识三月,情趣投合,遂成诗文密友,二人互有诗文唱和。小说中湖州通判华信,是因小说情节而杜撰,史无此人。
            2、宋元丰二年(即公元1079年),苏轼被缉拿往京。湖州百姓为纪念苏公,在那湖州府治后西北隅,筑一高台,名为爱山台。清代同治《湖州府志》载:“爱山台在府治后西北隅,宋郡丞汪泰亨所创,取自东坡名句‘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先后历经元代、明代、清代,屡有修建,现台上建筑湮废无存,只剩下了台基土墩,兀自立在湖州市人民公园西北隅。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押至京都,遂被投入御史台监狱。李定、舒亶、何正臣亲自勘审此案。皇甫遵利用从湖州抄来的苏轼诗稿、信笺、文书等,迫使苏轼低头认罪,逼供持续长达一个月多。苏轼终于屈服,遂供认了与其有“诗赋文字往复”的“同伙”王诜、王巩、刘挚、孙觉、李常、文同等人。此后,朝廷内外官员王诜、王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文同、孙觉、李常、苏辙、钱藻、刘恕、刘攽、陈襄、刘挚、湖州通判祖无颇、福州太守曾巩、密州涟水县令盛桥、杭州钱塘县令周邠、海州太守李清臣、扬州太守鲜于优等三十九人皆受牵连,成了苏轼同谋,由此酿就了宋史上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影响之大、牵扯官员之广,超过了王安石“新法”推行中任何一次朝廷变故。一时刻,京城朝野人心惶惶,议论鼎沸。闲居江宁半山园的王安石,得知苏轼因“诗赋文字”获罪入狱的消息,大骇不已,叹道:“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遂提笔展纸,为营救苏轼,他写下闲居江宁两年来第一份奏表,并快马送往京都,由其弟王安礼亲呈宋神宗。宋神宗惊阅王安石奏表,惊诧万分,反复阅览,长叹曰:苏王之政见,形若水火;苏王之交谊,心犀相通。
          第十卷《致命毒蛊》 第一章 致命毒蛊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乌台诗案”结束,皇帝赵顼敕责授苏轼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宋元丰三年正月,苏轼携子苏迈并家人苏仁前往黄州上任,一路崎岖坎坷,心情甚为沉重,暗道:“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跋山涉水行了约莫一月,到达黄州时,已是二月了。
            那黄州在长江中游北岸,自隋唐以来,历为“州”、“府”、“县”驻地。将近黄州城,苏迈、苏仁不由加快步子,苏公身疲力乏,怎生跟得上?苏迈见父亲举步艰难,急忙过来搀扶,苏仁眺望前方,道:“老爷,前方不远有一茶肆,且去那里歇足。”苏公点头。主仆三人乜些前行,往茶肆而去。约莫行一里路,近得茶肆前,但见一人出得茶肆,快跑迎将上来,高声道:“借问诸位客爷,一路之上可见得有甚官宦家眷?”苏仁连连摇头。那人道声谢,急忙奔回茶肆去了。
            但见那茶肆竹墙茅顶,木桌木凳。一杆旗幌随风微扬。苏公三人进得茶肆,就近边一桌坐下。苏公坐定,把眼望临窗一桌,围坐有六七个茶客,素巾锦袍,或饮茶、或言语,神情张扬,其中兀自有一名僧人,身着百衲衣,手执佛珠,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甚是安然。那问讯之人站立窗旁。当中一人约莫四十岁,一身蓝衫,微眯双眼,正望着苏公。四目相视,苏公心中诧异,暗道:“此人衣着,非是贫民百姓,察其神情举止,气宇不凡,非寻常之人。”早有店家过来,沏了三碗热茶。苏公口渴,自低头饮茶。
            但闻那桌有人忽道:“大人。”苏公一愣,在此何人认识苏某?急忙寻声望去,却是那桌一人言语,心中不觉笑道:“平日里听得耳中生茧,此刻只当是唤我,却不知今非昔比,兀自懵懂可笑。”又不觉细细打量那人,约莫三十五六,脸容白净,一双眼睛似带三分笑,与其言语者正是那蓝衫中年人,他既是大人,却不知是谁?
            又闻那人道:“莫不是那苏轼有事耽搁不成?”那蓝衫中年人思忖道:“或是如此。既来之,则安之。便是等候些时辰亦无妨。况今日难得潜德大师、朱溪教授、青荇居士同在,不亦乐乎。”一儒者模样人叹道:“苏轼者,今之大贤,却屡遭贬谪,险些因诗文失却性命,如此岂不令我等读书人心寒?读书何益?还是青荇居士逍遥自在。”蓝衫中年人道:“朱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年前往京城一遭,岂非正是为读书而致力?”那朱先生淡然一笑,道:“若非书院诸多弟子,朱某怎会去京城?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蓝衫中年人正待询问,忽见一旁中年农夫模样者,手持酒壶,高声笑道:“来来来!徐大人、元大人、朱先生,并那将至此的苏子瞻,皆是好酒之徒也。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诸位且先饮一杯!”一人笑道:“今日元某却是沾了苏轼之光,才得饮此青荇美酒。”那厢苏公听得清楚,原来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通判元悟躬元大人。


          5楼2020-08-31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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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潜德和尚念道:“阿弥陀佛。汝等不知贤士也。贤士不在心中,却在眼前矣。”众人皆惊,那厢苏公急忙起身,徐君猷恍然大悟,流水过来,拱手道:“徐某心蒙眼花,怠慢学士也。”苏公回礼道:“苏某乃罪废俗人,不想竟劳动徐大人并诸位,甚是惶恐。”元悟躬拱手道:“是非曲直,世间自有公道。苏大人何必忧心?”朱溪道:“我等黄州布衣,久慕学士大人贤名,无缘得见。今大人来我黄州,实天公美意也。”潜德大师稽首道:“阿弥陀佛,我佛无处不在。”青荇居士笑道:“诸位休再客套,苏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来来来,且同饮一杯酒。”徐君猷遂引见众人,当先者乃黄州通判元悟躬,曾为登州提举市舶司。苏轼拱手见过,那元悟躬温文尔雅,见到苏公,满目敬仰之情。苏公急忙施礼道:“苏某亦曾到得登州,见过海市幻景。言及登州,苏某又想起一事。”元悟躬道:“何事?”苏公道:“约四年前苏某接友人书信,言及登州知府郑浩然遇害之事,甚是叹息。” 元悟躬叹道:“不想苏大人还记得此事。元某与郑公素有私交,郑公为人刚正,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登州官吏百姓无不愤慨,合力缉凶。凶身虽伏诛,但郑公却已长眠。至今日,知晓郑公者鲜矣。”众人皆感叹。徐君猷见机,急忙引见青荇居士,徐君猷笑道:“青荇者,不知其名姓,自言青荇居士,闻人言其善书画,可惜未曾见得;又善酿美酒,亦未曾品得。”苏公急忙施礼,料想其不肯告知真名实姓,亦不追问。青荇居士急忙施礼道:“徐大人言笑矣。青荇,本姓龚,名璞之。年少时,漂浮三山五湖,至黄州后,见此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便不肯离去了。”众人皆笑。
              又有朱溪者,乃是临江书院先生,颇有才学,数年来有多名弟子中举,名声大振。苏公急忙施礼。那朱溪道:“苏大人来我黄州,实我黄州之幸,亦是我黄州读书人之大幸。”苏公连忙道:“朱先生之言,羞煞苏某也。”抬首之际,却见朱溪身后一年轻后生,朱唇皓齿,眉清目秀,想必是朱溪子弟。
              青荇居士早已斟满酒,众人皆举杯,唯潜德大师以茶代酒,苏公满怀惆怅,一饮而尽,一丝快意油然而生,高声道:“春风吹酒熟,友似汉江清。真绝世佳酿也。”众人举杯对饮,饮过之后,皆赞不绝口。青荇居士又满了第二杯,适才苏公饮得急,第二杯便细细品来,但觉酒醇香甜美,其中隐含一丝药味。三杯过后,众人意犹未尽,可惜酒坛已见底了。徐君猷道:“因我黄州民贫地瘠,府衙羞涩,无处安置苏大人。城东有一定惠院,甚是幽静,暂且委屈苏大人了,不知苏大人意下如何?”苏公急忙谢过:“苏某初来黄州,有劳徐大人费心了。”徐君猷道:“如此甚好。”苏公心中自是感激。古往今来,趋炎附势者何其之多,人情冷暖事何其之盛。你得势之时,他前倨后恭,惟命是听,唯唯诺诺,极尽媚态,而你失势之后,他避之惟恐不及,更甚者反戈一击,落井下石。苏公带罪贬谪黄州,此正是穷途落魄之时,徐君猷不避闲言,以友相待,真君子也。正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歇息片刻,徐君猷、元悟躬等引苏公前往定惠院。那定惠院,位于黄州城东三里许,依山而建,远眺长江,林木苍莽,宁静幽深。山上有安国寺,堂宇斋阁,庄穆深隐,晨钟暮鼓;山下不远处有临江书院,茂林修竹,隐闻琴声。苏公立于院门口,环视四下,心旷神怡,心中暗道:“某往来各路州府,有如浮萍,今至黄州,或将长住于此了。”苏仁进得屋内,见房屋里外布置妥当,料想是徐君猷早已安排,心中不免感激。正所谓济人须济急时。
              苏公因受乌台牢狱之灾,心力疲惫,加之一路颠簸,身体甚是虚弱,次日便病倒在床,十天半月未曾出院,苏迈在床前侍侯父亲,苏仁张罗里外。这一日,苏公身体稍加康复,吃罢早饭便道:“来此有些时日,不曾出院看看,今日自觉甚好,你二人便陪我四下走望走望,如何?”苏迈、苏仁唯喏。收拾一番,正待出门,院门外有人高声道:“徐君猷来访。”苏公闻听,流水出门,但见徐君猷提着两尾鱼立在门口,其后两名家仆,肩头扛着布袋。苏公上前施礼道:“不想徐大人前来,苏轼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徐君猷道:“苏大人来此半月,徐某因公务缠身,未来问候,甚感歉意。今日得闲,特送些鱼米。”苏公急忙谢过徐君猷。早有苏迈、苏仁上前接过鱼、米。苏仁心中喜道:“这徐大人果真细致体贴,我正愁将无米下锅了。”转念一想,心中叹道:“可怜我家老爷落得如此这般田地,竟要依赖他人周济了。” 遂收了鱼米,又去烧水泡茶。
              苏公邀徐君猷入得厅堂,二人坐定,苏公道因生病卧床,故而未能到府衙拜谢徐知府。徐君猷连呼歉意,只道未来探望,又问苏公可曾看郎中服药。苏公只道右手给左手把脉,遂书了药方,抓服了几剂。徐君猷甚是惊讶,道:“不想苏大人竟通晓医道。”苏公笑道:“怎敢言通晓,知晓些皮毛罢了。”二人便闲聊些琐事,其中言及黄州民风民俗。徐君猷道,黄州土地贫瘠,但民风淳朴,素来重文重教,民俗由是变,人才由是出。今当世名家苏学士至此,无异于锦上添花。苏公连声道:“惭愧,惭愧,甚么当世名家?如今只是落魄之人,但求一块田地,耕种度日,聊以养家糊口。”徐君猷知其心凉,欲求安宁,笑道:“如此甚好。徐某亦种得一块田地,颇有收获,哪日苏大人得闲,可往一观。”苏公喜形如色,道:“怎言哪日?便是今日,徐大人以为如何?”徐君猷笑道:“如此甚好。苏大人来我黄州已有数日,不曾细看清山绿水。西北有古赤壁战场,苏大人可愿一观?”苏公一愣,道:“莫非是曹公失利之处?”徐君猷道:“正是。”苏公疑道:“依我观众书,那赤壁当在江南,似非在黄州?”徐君猷笑道:“苏大人言之差矣。建安七子之王粲,于《英雄记》中言:‘周瑜镇江夏。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无船,乘簰从汉水下,注浦口,未即渡。瑜夜密使轻舡走舸百所艘,艘有五十人移棹,人持炬火。火燃则回船走去,去复还烧者,须叟烧数千簰,火大起,光上照天,操夜去。’足见赤壁在江北;又者,此西去六十里有乌林镇,诸史皆有记载。唐李太白、杜少陵、杜牧之曾至此凭吊。足见此便是三国赤壁也。”苏公笑而不言。


            6楼2020-08-31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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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公、徐君猷出了定惠院,依林间道而行,苏迈、苏仁等跟随其后。一路土香叶绿、鸟语风声,苏公顿感身轻气爽,不由深吸一口长气,叹道:“世间之处,人多则气浊,人稀则气清。”徐君猷笑道:“君猷以为,人多则气旺,人少则气衰。今天下之人,皆为旺而去。”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此言不无其理。忆当年,我等皆从山野僻壤走出,不辞辛劳前往京城,欲谋取功名;而今日,又远离京城,欲在山野僻壤中谋求一方静地。此即人生也。”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大人此言确有几分道理。你且看前方,便是临江书院,其中诸多学生,人人豪情万丈,个个苦读诗书,但求一日飞黄腾达,腰金衣紫,纡朱怀金,光宗耀祖。他等何尝有苏大人这般心思?”苏公侧眼望了一眼儿子苏迈,心中暗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公忽想起朱溪先生来,问道:“那朱溪先生便在此书院开课?”徐君猷然之,道:“朱溪先生满腹经纶,才气过人,年少时便是黄州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时运不佳,入京赴考时,只道十拿九稳,却不想偏偏名落孙山,甚是愤慨,竟断了读书念头,任凭先生、亲朋、好友劝解,始终不肯再赴京城考试了,可惜了一代才子。”苏公感慨不已,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先生未得中举,不定是桩好事。苏某今日之下场,便是佐证。”徐君猷笑道:“朱先生素来仰慕苏大人,他每每教诲学生:为官者,当学苏子瞻。”苏公连连道:惭愧惭愧。二人前行,近得临江书院,徐君猷道:“这临江书院本是一私塾,开创者姓孔名孟,字临江,自言孔子后裔,收得几个弟子,其中一人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之时,拜谢老师,又捐钱大修私塾。不几年,又有两三人中举,他等发达者又纷纷捐钱修缮私塾,便是今日之临江书院。孔孟死后,其子孔儒接掌书院,前后二十余年,又有数人登科,那朱溪便是孔儒之弟子。孔儒众多弟子中,最得意者莫过于朱溪,可最失望者却亦是朱溪。孔儒先生至死深以为憾。”
                苏公叹息,道:“但凡一事,盼望之心愈大,失望之心亦愈大。上苍又常心怀叵测,捉弄无辜凡人,小则喜怒悲欢,阴错阳差;大则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徐君猷颇有同感,又道:“李太白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朱溪功名未成,便在临江书院教授度日,孔儒亡故前,将书院托付朱溪主教。这朱溪潜心传道,不及数年,前后竟有举子二三百人,中进士者十余人,远胜于孔孟、孔儒父子。临江书院名声大噪,黄州府学子蜂拥而至,皆以入临江书院为荣。朱溪亦将书院扩张,现已招募得十余名先生教授。”
                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十余名先生?却不知书院有多少学子?”徐君猷笑道:“现有学子约莫七八百人。”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心中暗道:“乡间兴学如此,恐国子监亦不及也。”徐君猷见苏公满面诧异,笑道:“徐某以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唯人才乃兴国之根本。朱溪之法,当极力倡导。若如此,何愁我大宋不昌盛?”苏公叹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平民百姓,唯望读圣贤之书,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前千年如此,后千年想必亦如此。”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未免过于伤感也。大人虽遭一时不快,但终有一日必被朝廷重用。”苏公苦笑一声,默然无语,心中叹道:“他等又怎知朝廷纷争险恶?自古科考不知要害却多少人?”
                大宋之科举,科考科目甚多,有进士科、制科、词科等,有明经、三史、明法、童子、武举以及“三舍法”取士等等。宋朝进士、明经等科考分为州试、省试、殿试三级。州试时,由州之通判主持进干科考试,以州之录事参军主持其余各科考试。州试取中之考生于冬季集中到京城尚书省礼部,此些考生便称做“举子”、“贡生”。省试后,皇帝亲自主持殿试。宋太宗时,把殿试录取的进士分为三甲,即赐进干及第、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三级等级,同时在琼林苑赐宴,称闻喜宴。庆历四年,宋仁宗令各州县设立学校,并规定在校学习满三百天的人,才能参加取解试。前科曾解送而落第者,在校学习可减为一百天。省试分试策、试论、试诗赋三场。以三场的全部成绩作为录取的根据。不考帖经、墨义。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参知政事,实行变法,废除考诗赋、帖经、墨义。考生在《易》、《诗》、《书》、《周礼》、《礼记》中任选一经,兼治《论语》、《孟子》,每试四场,考试方式是试策、试论、及经文大义。王安石又着手整顿太学。国子监学生分为三等:上舍生、中舍生、外舍生三级。以考试的成绩及人品为升舍、应试和授官之根据。如果成绩优异,外舍生升为内舍生,内舍生升上舍生。如果考至上舍上等,即可直接授官;考至上舍中等的可入科举的殿试;考为上舍下等的,则参加科举省试。史称“三舍法”。神宗病死,哲宗继立,司马光入朝执政,遂废除各种新法。元祐四年,将进士分为经义和诗赋两科,罢试律义。诗赋进士,须在《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中任选一经;经义进士须选习二经。两种进士皆以四场成绩定高低。经义进士以经义定取舍,诗赋进士以诗赋为去留,名次则参考试论成绩评定。哲宗亲政以后,否定司马光之作法。绍圣元年,进士罢诗赋,专习经义。
                徐君猷手指临江书院,道:“朱溪与徐某言,苏大人至黄州,望到临江书院讲学。”苏公连连摇头,道:“苏某乃是戴罪之人,今令苏某言语,岂非教唆使坏,误人子弟?不可不可。”徐君猷道:“不言朝政,但说些诗词歌赋,又将如何?”苏公叹道:“徐大人怎不知晓:苏某便是因诗词获罪也。”徐君猷愤然道:“苏大人之词赋,曲尽其妙,可比李杜,压倒元白,天下皆知。今世竟有所谓儒学大家妄言子瞻不善填词,实为可笑之至。”苏公笑道:“那些阿谀奉承、媚上恶下的词赋,苏某确不善做。”
                正言语间,却见自临江书院内冲出二人来,险些冲撞了徐君猷。那二人急忙收势,见着徐君猷,惊恐道:“徐大人,出大事矣。”徐君猷诧异道:“刘相覃,何事如此惊慌?”苏公看那刘相覃,心中醒悟:原来正是那日立在朱溪身后的年轻人。那刘相覃脸色苍白,哆嗦道:“徐大人,朱先生死了……”徐君猷、苏公闻听,大惊失色。
                徐君猷、苏公入得临江书院,刘相覃头前引路,穿过坪场,绕过学堂,径直奔东厢房而去。苏公张望左右,暗自惊叹:这临江书院好生之大。到得东厢房院,只见数十人聚集门前,议论纷纷,廊阶上有两名学究奋力挥手,正言语甚么。刘相覃挤上廊阶,高声道:“徐大人到了。”众人皆回头张望,遂闪出一条道来。两名学究急忙下得阶矶,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二人,乃是温七、齐礼信。徐君猷急切道:“朱溪何在?”温七哆哆嗦嗦,手指厢房道:“便在室内。”苏公抬眼望去,却见悬一匾额,上有“不倦堂”三字。徐君猷快步上了阶矶,推开房门,入得室内。苏公急忙跟将进去。学究、学子们皆欲跟挤,早有徐君猷随从将众人拦住,高声喝道:“徐大人勘验现场,闲杂人等皆退避。”
                入得堂来,但见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又有画像,乃是孔孟、孔儒。画像左右又有字轴,乃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字。画像下有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两侧又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左壁有一道门,垂有竹帘,通内室,乃是朱溪书斋、卧室。掀起竹帘,书斋中临窗是一张案桌,摆有笔墨纸砚;案桌旁又有一红木琴桌,上搁一架焦尾古琴,琴旁焚有香炉;左壁置放两个书厨,上下数格,内叠着甚多书籍卷册。书厨两侧各悬有一副字轴,一壁悬有两幅画轴。掀开竹帘,乃是卧室,室内临窗右侧是木床,悬有一顶蚊帐,室中有一张四角木桌,四把木椅,桌上有一把茶壶、四只茶碗,临窗又有一案桌,较书斋案桌小,亦摆有笔墨纸砚、信札文书等。墙角有双门衣厨,衣厨双门雕有花鸟。透过窗格,但见满目翠竹。


              7楼2020-08-31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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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公感叹之余,但闻得两位先生言语,一人道:“齐先生神色疲倦,莫不是又熬夜不成?”另一先生正是齐信礼,连连摇头道:“哪里熬甚夜?昨日头昏昏然,一早倒头便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大亮,至此头兀自有些昏然。”那先生叹道:“我等每日与书卷为生,常年累月,心劳甚重,又少于行动,故易多生内疾,不可小觑,故需加心留意,修身养性,调理内外。”苏公闻听,不由思索起几位因病英年早逝的好友来,心中暗自感叹,忽瞥见一位先生偏头张望,脸上悄然闪过一丝冷笑。苏公疑云顿起。
                  苏公留心察看那先生,那人约莫四十,着一身灰布衣袍,面目憨厚。徐君猷与先生言罢,近得苏公前,道:“徐某素闻苏大人善察微知细,不知于此案有何见解?”苏公反问道:“徐大人何以认为?”徐君猷叹道:“徐某一团雾水。”苏公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乃是温七先生。”徐君猷指点其人,正是适才与徐君猷言语之人。苏公道:“温先生身旁那着灰色衣袍者何人?”徐君猷道:“乃是周中先生。”苏公道:“他二人与朱溪相交如何?”徐君猷疑道:“莫非苏大人疑心他二人?他三人乃是多年好友。”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多疑也。苏某不过是信口问来。徐大人可细问温七发现尸首前后情形?”徐君猷点头道:“温先生一早不见朱先生,便来不倦堂,呼唤数声,不见回应,便想推门进屋,岂料那门亦闩上了。”苏公问道:“那门自内闩上了?”徐君猷然之,道:“正是。温先生不知何故,又叫嚷半晌,仍不见回应,料想出了意外,便唤来刘相覃等学生,拨开窗格,进得屋去。”苏公道:“他等可曾动得尸首?”徐君猷道:“闻温先生言,他等只近得前去看了一番,未曾动尸首。”苏公思忖道:“适才大人言他等乃是拨开窗格进得屋内,却不知是前窗还是后窗?”徐君猷指着廊下窗格,道:“乃是前窗。”苏公思索起后窗开启,急忙道:“且到后窗下一看。”
                  徐君猷遂唤来温七先生,令其引路。温七引徐君猷、苏公绕过厢房,入得竹林,竹林中有一条小径,曲折前行,不多时,便来得朱溪居室后窗处。苏公环视四下翠竹,又见满地竹叶,近得窗格,细心察看,果然见得地上一凹处,且有滑痕。苏公暗自猜想:“此印尚新,必是那厮自窗沿跳下,又险些滑倒,或是危急时抓得竹茎,方未跌倒。”忽眼前一亮,见枯叶间有一物,急忙拾将起来,却是一青瓷小葫芦瓶,置于掌中,约莫中指长短,察看表面,显是失落不久,心中猜测:莫不是那凶手跃身时所遗失?
                  徐君猷近得前来,见得那小葫芦瓶,奇道:“此是何物?”苏公使个眼色,遂纳入袖内。徐君猷会意,遂不追问。苏公又细心察看四下,无有发现。徐君猷见状,遂言回去。出竹林时,苏公问温七道:“温先生,闻徐大人言及,你与朱先生乃是故交?”温七黯然道:“回苏大人,小人与朱兄乃是昔日同窗,颇有交情。可惜小人时运不济,未能谋得功名,便在黄州城西五十里的赤岗书院糊口度日。自朱兄主教临江书院,后请得小人前来帮闲,不禁已有三年。正当我临江书院腾达之时,不想朱兄他竟……”言至此,温七伤感欲泣。苏公道:“那周中先生亦是朱先生故交?”温七然之,道:“亦有十年交情矣。我等前来临江书院,皆是朱兄所邀。”苏公道:“先生可曾闻得朱先生有甚仇家?”温七一愣,道:“仇家?朱兄为人甚好,何来仇家。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又问道:“朱先生从未与人有过怨隙?”温七连连摇头,道:“朱兄为人温柔敦厚,温润而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精金良玉,明德惟馨,实乃我黄州名士也。”苏公叹道:“初至黄州,朱先生亲往迎候,苏某甚是感激,早有拜见之心,岂料天嫉英才。”
                  一行人回到不倦堂前院,但闻得痛哭之声,有学生道是朱溪家眷来了。温七急忙过去劝慰。徐君猷见得,不由叹道:“朱溪先生讲说授徒,爱人以德,又另辟新奇,壮大书院,见解颇为独到,黄州百姓,无论贫富贵贱,求学之风盛起,皆以子弟入临江书院为荣,以得朱溪先生教诲为荣。可惜今日朱溪西去,我黄州何人可承其衣钵?”苏公问道:“却不知这朱先生用何新奇之法主教临江书院?”徐君猷道:“临江书院非比其他书院学堂,朱溪招募学生,但凡聪明优异者,录用之,非但免却学钱,还补贴其生计费用,凡如吃穿住等。但有优异者,予以奖赏。譬如那刘相覃,自小聪明,可惜其父早亡,余下母亲高氏,家境甚是贫寒,哪里交得起学钱,本已辍学,朱溪亲往刘家,说服高氏,不但免却学钱,反资助其家用。那刘相覃果然灵心慧性,勤奋好学,深得朱溪喜爱。”苏公惊叹不已,奇道:“前闻徐大人言书院有数百之众,若依此法,临江书院怎生维持?”
                  徐君猷道:“此便是朱溪主教高妙之处。临江书院声誉甚佳,求学者趋之若骛,入此门槛者,不过两种人,或是学识优异者,或是以银两开道者。数百之众,学识优异者,不过十之二三,余者皆是家境殷实,捐献银两,方可入院读书。朱溪以富养学,绰绰有余。”苏公惊诧道:“以富养学?此法果然新奇。” 徐君猷又道:“但凡贫穷人家子弟勤奋好学,往往因家中无力承担学钱,不得已中途废业,人才自此湮没。徐某尝思索:普天之下,无论贫富,当人人有书读,不做那目不识丁之人。可惜徐某徒有其想。不想朱先生施此新法,颇如我愿,通判元悟躬元大人更是鼎力支持。”苏公不免赞叹,又问道:“却不知那需多少银两方可入得书院?”徐君猷道:“每年需交纳纹银二十两。”苏公闻听,大吃一惊,道:“竟要如此之多!”徐君猷叹道:“这临江书院终非人人可入也,亦有人花却百两银子方入得书院。”
                  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这临江书院每年颇有收益。”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朱先生主教,相比你我那微薄月俸,不知强过多少。即便是那商贾,亦多有不及。”苏公闻听,叹息不已,转念一想,道:“细细想来,此中颇多隐患。但有异心,必走邪道。”徐君猷不解,道:“苏大人此言怎讲?”苏公道:“朱先生施此新法,若天下书院皆效仿,必然分做两端,或是学识甚为优异者,或是家境甚为殷实者,界于中间者,岂非无入学之机?师者,师德为先,学问其后。但师者,终归是凡夫俗子,若过于注重银两,少有不动心者。各书院又不免明争暗斗,相互诋毁。”徐君猷不以为然,道:“苏大人过虑也。师者当修身养性立德。如你所言,那为师尊者,岂非与那商贾小贩一般?”苏公叹道:“若如此,则远逊于商贾小贩也。商贾小贩只是牟利而已,那师尊者牟利之外,更是误人子弟,贻害百年。”徐君猷连连摇头,道:“苏大人言重矣。”


                9楼2020-08-31 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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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公思忖道:“朱溪之死,或是因此而起。”徐君猷疑惑道:“怎的是因此而起?”苏公道:“依徐大人并温七之言,朱先生似无仇家。凶身谋害朱溪,是何意图?不过是钱财、私情等。闻大人适才言语。苏某不免思量:这临江书院现库存多少银两?”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果然神思敏捷,徐某怎生未想到!莫不是有人欲窃或已经窃得书院库银,不想被朱溪发现,故而杀人灭口?”
                    苏公道:“徐大人当先自书院帐目着手。此外,苏某又一想,临江书院如此牟利,主教一职,不免有人垂涎三尺。朱溪一死,谁人来接任之?”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依苏大人之言,那接任者或是真凶?”苏公苦笑一声,道:“自古至今,或至百千年后,为权位而谋害人者,湮湮不灭。若得书院主教,一年何止百两银子?但朱溪不死,他人怎能接替?”徐君猷目瞪口呆,望着苏公,半晌无语。
                    苏公自袖内摸出那小葫芦瓷瓶,扯去瓶塞,小心嗅了嗅,只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苏公诧异:却原来是个小酒壶。遂示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疑道:“苏大人以为此瓶乃是凶手遗失?”苏公道:“甚有可能。”徐君猷思忖道:“亦或与命案无关。”苏公迟疑片刻,将小葫芦瓶交与徐君猷,又道:“苏某还有一事不甚清楚。”徐君猷收了小葫芦瓶,道:“何事?”苏公皱眉道:“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朱先生被毒蛇咬伤,至今晨发现尸首,前后不过六个时辰。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徐某愚钝,不解何意?”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非是因毒蛇噬咬致死。”徐君猷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以为朱溪怎生毙命?”苏公思忖道:“那凶手想必是用毒蛇噬咬作假相,迷惑我等。至于朱溪真正死因,还需仵作勘验。”徐君猷道:“若是仵作亦断定是毒蛇致死,怎生奈何?”苏公一愣,顿时语塞。
                    约莫一顿饭时刻,黄州府三班捕头程贯引众公差并仵作来得临江书院,程贯入得不倦堂,声色俱厉道:“闲杂人等,皆滚出院去。”众公差纷纷吆喝,上前将先生学生推推赶赶。程贯见一旁数人一动不动,兀自言语甚么,于其指令充耳不闻,不由心生怒气,上得前去,对着一厮后脑便是一巴掌,骂道:“你这撮鸟,兀自聋了耳朵,不曾闻得老子言语,快快滚将出去!若碍了老子公干,将你抓进衙门,关你七八上十日。”那被打之人回身过来,程贯唬了一跳,那人正是知府徐君猷。
                    程贯急忙施礼,惶恐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知是大人……”徐君猷脸色铁青,压住心头怒火,道:“你怎生如此鲁莽?”程贯吱唔道:“小的瞎了狗眼,没想到大人未曾穿官服……”苏公闻听,冲着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大人日后出来,定要穿着官服才是,以免无端被打,或是不明不白抓进囚房,坏了名声。”徐君猷怒道:“本府平日怎生告诫你等,你这厮屡教不改,恁的可恼。此事权且记在帐上,待日后与你清算。”程贯唯喏,如获大赦,道:“谢大人,谢大人。”徐君猷道:“你且引仵作前去勘验尸首。”程贯应诺,急忙去了。徐君猷把眼望苏公,叹息道:“若不是看在元悟躬元大人情分上,此等人早被徐某踢将出去了。”
                    苏公不解道:“此人是……?”徐君猷道:“乃是元大人妻弟。”苏公一愣,道:“元大人怎是黄州人?”徐君猷道:“非也。去年六月,元大人纳了一房小妾,唤作程氏。”苏公道:“便是此厮姊妹?”徐君猷低声道:“这程氏本是一暗娼,长得甚是妖艳。自元大人迷上此女子,常彻夜不归。原配汪氏素来贤惠,屡次规劝,元大人早已色迷心窍,哪里肯听。元大人欲纳程氏为妾,汪氏夫人不允,闻下人言,元大人多次殴打汪氏夫人,汪氏夫人无奈,只得依顺了。”苏公叹道:“原来如此。”
                    仵作勘验尸首后,来见徐君猷,只道是朱溪系被毒蛇所咬而死。徐君猷不动声色,把眼望苏公,苏公一愣,默然无语。徐君猷问仵作道:“先生可曾细细勘验尸首周身?可有其余伤处?”仵作摇头道:“除却脖颈上毒蛇所咬痕迹,并无可疑痕迹。又验过瞳目、舌苔、指甲等诸多症状,确是蛇毒所致。”苏公双眉紧锁,拈须思忖。仵作道:“还有一事,属下适才勘验尸首口舌,闻得丝酒气,想必其死前曾饮了少许酒。”苏公一愣,拈须思忖。徐君猷又问了仵作些话语,仵作一一回答,并无可疑。徐君猷见苏公沉思不语,道:“苏大人休要多想,此案只须查明那竹叶青蛇来历便知分晓。”苏公然之。徐君猷疑道:“若是朱溪自己寻得,又当如何解释?”苏公茫然。第十卷《致命毒蛊》 第二章 临江书院
                    黄州知府徐君猷勘查临江书院命案,苏公自回定惠院。次日午后,苏公正焚香默坐,内省冥思,至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时,门外苏仁来报,只道是知府徐大人登门拜访,苏公遂长吁一口气,收了意念,出室相迎。至堂中,徐君猷正与苏迈言语,苏公上前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还礼。二人坐定,徐君猷道:“徐某此番乃是为朱溪一案而来,望学士大人指点迷津。”苏公连忙道:“徐大人言重矣。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苏某当鼎力相助。”徐君猷道:“昨日,徐某自竹叶青蛇着手,询问书院先生、学生并家眷,竟无人知晓此事。徐某又寻查朱溪死亡前几日情形,唯有与书院庞广先生有过一番争执,甚为激烈。昨日我询问过庞广先生争执情形,他道非是个人恩怨,乃是教学之分歧。我又私下询问庞广为人,众先生学子皆道庞广严肃公正,为人和善。”
                    苏公问道:“他二人有甚分歧?”徐君猷道:“我询问众人,似是因临江书院学钱一事,庞先生颇为不满。”苏公疑道:“莫非他嫌月俸太少?”徐君猷摇头道:“非也。他以为招录学子当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当以才学品行为先,而今临江书院,不分良莠,一味以钱财、权要为先。他道,往年富家权贵子弟尚只十之六七,今年竟有九成之多矣。临江书院竟成敛财之所!徐某不知庞先生此言真伪,若果真如此,徐某倒以为朱溪此举甚为不妥。”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徐君猷叹道:“何止如此。庞先生还道,书院之中,众先生暗自角力,私下授徒,收取利金。”苏公惊诧不已,道:“如此怎可谓先生?怎能为人师表?”徐君猷叹道:“庞先生痛心疾首,苦谏朱溪,朱溪却不理会。庞先生便与之争吵起来。”苏公手拈胡须,叹道:“这庞先生端是耿直。”
                    徐君猷幽幽叹道:“朱溪死亡当夜,有人见得庞广入得朱溪室内。”苏公疑道:“徐大人以为庞先生是凶手?”徐君猷道:“即便不是凶手,亦是可疑之人。”苏公思忖道:“庞先生夜见朱溪所为何事?”徐君猷道:“徐某问过庞先生,他道是为辞教之事。”苏公奇道:“辞教?他为何离去?”徐君猷道:“徐某亦曾问他,庞先生只言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苏公问道:“朱溪可曾应允?”徐君猷道:“庞广道,待他言出来意,朱溪甚是惊诧,只道是有甚得罪庞先生之处,还望海涵。庞先生握瑜怀瑾,雪操冰心,我等难望项背,若离去,乃书院之失也。朱溪百般挽留,又承诺为庞广添加月俸。”苏公奇道:“庞广如何回答?”徐君猷叹息一声,道:“庞广只道是去意已决。”苏公道:“他二人夜谈甚久?”徐君猷道:“庞广言,前后不足半个时辰。”


                  10楼2020-08-31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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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公思忖道:“依徐大人之见,那庞先生有无行凶之疑?”徐君猷思忖道:“某些杀人企图,不可以常理推论。”苏公然之,道:“想必徐大人已遣人暗中监视庞广。”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我早令程贯引人暗中跟随庞广,但有异样,便将他拿下。”苏公捋须道:“不知是何人见得庞广出入不倦堂?”徐君猷道:“乃是书院周中先生。周中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苏公问道:“庞广可曾望见周中?”徐君猷道:“周中道,庞广似未见着他,径直入得朱溪室内去了。”苏公道:“周中可曾见得他出来?”徐君猷摇头道:“周中并未久留,其后情形,不得而知。”
                      苏公思忖道:“如此说来,庞广杀人,并无充足证见。”徐君猷道:“可目今唯他最可疑。”苏公然之,拈须细想,忽问道:“那周中为人如何?”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莫非疑心那周中?”苏公淡然道:“庞广可疑,周中亦可疑。案发之时,临江书院中凡独处者皆可疑。”徐君猷道:“周先生与朱溪乃是相交十余年好友。”苏公淡然道:“苏某有一事不知当说否?”徐君猷道:“甚事?苏大人只管说来。”苏公道:“那日,苏某与大人同往临江书院,大人与温七先生言语时,苏某窥见那周中表情异样,眉目间隐有窃喜之情。”徐君猷诧异道:“有这等事情?”苏公道:“其后苏某曾问及大人,此人名姓,大人言其是周中,与朱溪乃是故交。”徐君猷点头,思忖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周中露窃喜之情,所为何事?”苏公问道:“大人可曾细查书院帐目?”徐君猷摇头道:“朱溪之死,外人皆言意外,谋害之说,尚难定论。徐某亦不便过于声张,故未过问帐目之事。”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之死,莫过于两般原由,一者,临江书院主教之位;二者,临江书院近年所得之银两。”
                      徐君猷迟疑道:“若如外人所言,朱溪确系意外身亡,当如何?”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之意,苏某明白矣。”徐君猷笑道:“恕徐某直言,苏大人所言,徐某将信将疑。苏大人推断朱溪非是毒蛇致死,可仵作勘验尸首,周身上下,并无其余伤痕,其症状,分明是蛇毒发作身亡。苏大人以为,那竹叶青蛇噬人,一时难以致死。但凡事皆有例外,即便同是竹叶青蛇,亦有强弱之分。”苏公一愣,喃喃道:“徐大人所言有理。同一类毒蛇,确有强弱之分,有时,小蛇比大蛇更毒。”徐君猷又道:“徐某窃以为,此案惟有一处不明,便是那毒蛇何来?”苏公然之,道:“若破解此疑,此案便水落石出矣。”徐君猷叹息一声,道:“近些时日,朱溪正着手进京赴考之事。我黄州亦指望今年高中数人,岂料竟出了这般变故。”苏公亦叹息不已。
                      正言语间,闻见苏仁入得堂来,只道是院外有衙役来寻徐大人。苏公令其引进堂来,却原来是班头程贯。程贯上前施礼。徐君猷道:“寻我何事?”程贯急道:“禀大人,那庞广忽然逃遁,去向不明了。”徐君猷闻听,恼道:“本府令你引人严加监视,怎会逃脱?”程贯急忙道:“小人引葛七宫九监视那厮,未有动静,不想今日却发现其已不见踪影。”徐君猷道:“依你之言,庞广乃是昨日夜间逃遁?”程贯连连点头,道:“当是昨日夜间。”徐君猷道:“昨日夜间有何异样?”程贯答道:“昨日夜间并无异样。”徐君猷冷笑道:“如此言来,那庞广莫非有隐形之术?你且老实言来,昨日夜间你等是否坚守其位?”程贯急忙辩解道:“回大人话,小人等不敢有丝毫怠慢,彻夜未曾合眼。”徐君猷冷笑道:“兀自狡辩,定是你等夜间睡去,走了庞广。”程贯急忙跪倒在地,道:“小人该死,昨日傍晚,乃是元大人唤小人去买些家什,余下那葛八宫九监视,不想他二人竟喝酒误了公事。”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可着人追查?”程贯道:“小人已着众衙役,分作四路打探去了。但有音讯,必回来禀告大人。”徐君猷然之,程贯遂告退离去。
                      苏公拈须思忖道:“我等言及庞广,庞广竟就走了,兀自有趣。”徐君猷道:“如此言来,或是他发觉公差监视,只道是事情败露,惊恐不已,便隐身潜逃。”苏公道:“大人当前往庞广居所查看一番。”徐君猷然之,遂邀苏公同往。苏公欣然答应,留子苏迈在家,苏仁相随。
                      徐君猷、苏公一行前往临江书院,二人一路闲话,入得临江书院正门,正逢着温七先生,温七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来得甚巧,小人正要前往府衙见大人。”徐君猷不解,不动声色,道:“不知温先生有甚紧要之事?”温七脸色惶恐,稍稍犹豫,低声道:“大人,书院闹鬼了。”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惊,斜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道:“有这等事情?何处闹鬼?且细细说来。”温七道:“非是他处,正是朱先生不倦堂内。”徐君猷奇道:“朱先生居室?”温七连连点头,神色紧张,道:“自朱先生尸首移出不倦堂,那房子便开始闹鬼了,这几日夜间,书院中多有先生学子闻得堂内有鬼魂作祟声响。”徐君猷惊诧不已,道:“如此言来,竟真有鬼魂之事!”苏公道:“不知温先生可曾亲眼目睹?”温七连连点头,道:“小人本亦不信,昨夜约莫子牌时分,书院三位先生来邀某同去不倦堂,欲查探个究竟。我等四人悄然前往,每人兀自提着长棒。方入得不倦堂,便见得朱先生室内幽光一闪。”言至此,温七露出惊恐神色。


                    11楼2020-08-31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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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君猷惊诧道:“后来怎样?”温七道:“那幽光一闪便没有了,我等唬得半死,又各自安慰,只道是眼花了。正欲上石级,又见那门口赫然站着一人!”徐君猷闻得,唬得一惊,不由倒退一步。温七言至此,双手发颤,哆哆嗦嗦道:“那人上下白乎乎的,直直立着,分明就是朱先生鬼魂。我等唬得尖叫起来,纷纷逃窜。小人逃脱时,曾回首看其是否追来,大人你道如何?”徐君猷惊恐道:“莫非他追将上来了?!”温七诡秘道:“那鬼竟不见了。”徐君猷道:“今日天明,你等可曾前去不倦堂?”温七连连摇头。苏公道:“温先生确信那白影是朱先生亡魂?”温七道:“若非朱先生鬼魂,子夜时分,在此做甚?”苏公笑道:“温先生问得好,此便是关键所在。伪扮亡魂幽灵,无非两种企图,其一,不过是一顽皮学子一时性起,欲与众人玩笑,吓唬吓唬众人罢了;其二,有人欲在不倦堂内寻甚紧要物什,又恐被外人察觉,便伪装成亡魂,令外人不敢前来,以便其行动。”
                        徐君猷望着苏公,道:“若果真是朱先生亡魂,又当如何?”苏公淡然道:“朱先生生前不曾害人,死后又怎会害人?”温七道:“可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定是冤气缠身,前来寻仇。”苏公望着温七,淡然一笑,道:“温先生怎知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温七一愣,吱唔道:“众人皆如是言。”苏公追问道:“可曾言谁是凶身?”温七吱唔不语。徐君猷疑道:“莫非你等已知疑犯何人?你休要害怕,但说无妨。”温七惶恐道:“此等事情不敢悖言乱辞。”苏公淡然一笑,道:“定是那庞广。”温七一惊,脱口道:“苏大人竟也知晓是他?”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奇道:“温先生,你既疑心庞广,为何不早先首告?”温七吱唔道:“小的亦只是闻他人说及,并无证见。”
                        苏公道:“既如此,且将那庞广传唤前来,细细盘问一番,或可问出些端倪来。”温七道:“庞广一早便不见了。”苏公故作诧异道:“怎生不见了?”温七摇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问道:“庞先生居室何处?”温七道:“便是书院西厢。”苏公道:“徐大人,且往西厢一看究竟?”徐君猷道:“我正有此意。烦劳温先生为我等引路。”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
                        苏公四下张望,暗自吃惊,原来这临江书院占地甚大,颇多房屋,又有亭阁楼榭水池花圃假山等。苏公啧啧赞叹,道:“温先生,不想贵院如此之大,想必此些房屋是新近所建?”温七道:“苏大人所言甚是。近三年来,书院人满为患,只得加建房屋,凡如学堂、先生居所、学子寝室、厨房、浴所、亭台楼阁,等等。”苏公道:“何人掌管兴建之事?”温七道:“乃是朱先生一手督办。”徐君猷问道:“闻听说那庞广对书院人多一事,颇有微词,不知是否?”温七然之,笑道:“庞广终是私塾先生,只望见那二三十个娃娃,怎生明白朱先生鸿图大志。朱先生常道:相比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我临江书院尚不及也。”苏公闻听,叹息道:“朱先生非寻常人也。却不知他去后,何人接其衣钵,主教书院,掌管大计?”温七叹道:“大人所言甚是,常言道,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书院亦不可无院首。孔、朱家人正在思虑此事,想必要待朱先生殡葬之后方商定下来。”
                        言语间,过了一曲折长廊,温七指着右侧数座楼阁道:“二位大人且看,此便是学子寝室,分上下三楼,共二百余室,每四人同一室。”苏公看罢,连声赞叹。穿过一处竹林,又见得数所小院,温中引众人入得一所院门,那院正中是一处花圃,房屋分左中右三室,温七道:“左厢便是庞广居室。”苏公道:“不知另两室是何人居住?”温七道:“乃是周中、齐礼信两位先生。”近得门前,温七正要推门,徐君猷急忙拦道:“且让苏大人来。”苏公上前,左右看了看窗格,然后轻推房门,却不想竟未推开,不觉诧异,又使些力气,方才醒悟,那门自里面已被闩住。
                        苏公忽道:“房内有人!”徐君猷、温七甚是诧异,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庞广?”温七遂高声叫喊道:“庞先生,且开门。”苏公侧耳细听,遂道:“非是庞广,快且冲将进去。”徐君猷遂指令随从,一随从上得前来,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冲将进去。苏仁紧随其后,环视堂内,并未见有人,便冲入里屋,亦未见有人,但见窗格摇晃,急忙推开窗格,但见得一人闪身入得竹林,不见了身影。苏公跟将进来,问道:“如何?”苏仁道:“只见得这厮背影。”徐君猷遂令一随从翻窗出去,追觅踪迹。
                        苏公环视房内物什,一张木床,临窗一张案桌,沿墙乃是书厨,上下六格,塞满书籍,又有两个衣柜,墙上悬有两幅字轴,乃是赵嘏《江楼感怀》、李咸用《题王处山居》,看其落款,乃是庞广所书。苏公望着字轴,叹道:“这庞广书法柳骨颜筋,倒也有几分精妙之处。”徐君猷疑道:“那厮在房内做甚?”苏公望着床上被褥、书厨书卷,甚是凌乱,思忖道:“他定是在寻找甚么物什。”徐君猷疑道:“莫不是庞广潜逃之时忘却某件重要物什,此番回来取走?”苏公摇摇头,道:“若如徐大人所言,庞广进得屋内,径直取走便是,断然不会四处搜寻。再者,他既已潜逃,又怎会白日前来?”徐君猷道:“此正说明物什甚是重要,他才贸然前来,只是忘却了藏物所在。”苏公道:“若是重要物什,怎会忘却所在?”徐君猷道:“或是时日久了,忘却所在。”苏公笑道:“且毋臆度,先四下找寻,或许那物什尚未取走。”徐君猷然之,四下张望。
                        那临窗旁案桌之上甚是凌乱,笔架躺倒,毫笔四散,书卷纸张散落,凡如《说文解字》、《干禄字书》、《邾城考记》等,或在桌上,或在地上。苏公俯身拾起一字幅,乃是“和气致祥”四字,想必是庞广练笔所书,徐君猷探头来看,道:“和气致祥。庞广所书?”苏公然之,又拾起地上一字幅,乃是“谦光迪”三字,其后却撕却一截。苏公感叹不已。
                        徐君猷开启衣柜,察看上下,尽是些衣裳被褥。至木床前,探头望床下时,不觉一愣,遂令随从移开床榻,又令随从探手摸索,摸出一物,却是一只竹篓,约莫一尺七八寸高下,徐君猷笑道:“此是何物?”苏公亦不解,有一随从忽道:“小人见过此物,似是山野村民捕蛇所用。”徐君猷、苏公一愣,苏公拿过竹篓,掂量一下,知晓竹篓中无有蛇,又去了竹篓上的篾片,开了竹篓盖,轻轻一嗅,果然闻得一股腥气。探头望去,竹篓内兀自垫有枯草棉絮。徐君猷看罢,道:“想必此便是竹叶青蛇藏身之所了。”苏公然之。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庞广早有杀人之心,藏蛇在此,只待时机来临。”苏公道:“徐大人曾言,庞广有离去之心,为何要下此毒手,谋害朱溪?”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想来,那庞广甚是狡诈,其言不足以信。”苏公点头道:“他因施教异见,扬言辞去,与大人等一种假象,脱去干系,今朱溪已死,死无对证,他便可留将下来。”徐君猷然之,道:“待他见得衙役暗中监视,便乱了方寸,遂逃之夭夭。”温七疑道:“庞先生为何如此苦心积虑谋害朱先生?”苏公不语,看着徐君猷,徐君猷思忖道:“定是他二人有隙,究其细节,却要问你等了。”温七摇头道:“温某不知他二人有甚怨隙。”
                        苏公手执竹篓,忽见一根竹篾上刻有一小字,约莫一粒米大小,有些模糊,细细辨认,端是一个“吴”字,不觉一喜,遂指与徐君猷看,徐君猷悟道:“原来这竹篓主人姓吴,想必是庞广自此人手中买得毒蛇。寻得此人,此案便知分晓了。”苏公道:“看此字笔法流畅,可见此人刀功甚好,或是竹篓主人,亦或是编竹篓的篾匠。”徐君猷一愣,疑道:“篾匠?”苏公笑道:“民间匠人多有如此者,以为标记,不足为奇。”徐君猷道:“如此言来,可在四乡找寻吴姓篾匠,或可寻得些蛛丝马迹。”苏公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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