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你，”
这话说得实在很不合时宜——在骑虎难下的高台上，来时‘登云梯’已在我午卧酣眠之时被不知谁人抽走，我一面猜度眼前的少年人是否始作俑者，一面思忖委曲求全之道。
重熙殿的桂花糕味道顶好，未至刮骨的风尚未使我憎恨深秋，这样的好物本不应教赵得吃了独食。
我坐到高台侧面来，两腿垂下时晃了晃，距地面还有一段距离：
“顶上的风景很好，你要来瞧瞧么？”

你当然没见过我，宋宫与天下，怎么能相提并论？
（我抱着胳膊往上看，他身后有朵懒趴趴的白云，从左手向右手游。我盯着这张脸想了一阵，没想起他是我的哪位兄弟，这归根结底不能怪我，只能怪我爹或者他爹，——他们把兄弟强行地塞到了我头上。）
下面的风景也不坏，你不下来瞧瞧吗？（叶子落下一片，躺在草上，我也找了片阴凉地坐下）上头风大，冷吗

我分明不是在问他，可他分明又是在问我。宋宫处于天下有雪的高峦，是至极至寒之地；我分明就在此山中，他却说他从我尚未涉足处来。
我皱眉，居高临下地又望了望他。
该死。
他分明知道我是谁人。我从中明悟了一步错棋，仍是嘴硬：“风大的地方，往往能看得更远。”
于是时，我才闲暇下眼来观察这位‘天下’的来客，他的身上没有风尘，也看不见贫瘠：与宫人奚奴们所形容相去甚远。我倒想同他挨近些说话，于是又低下头望他。
“这周围应当有一副梯子，”，犹豫地、吞吞吐吐：“请你……能不能……”

你看得比我远，我好像（我皱了皱眉，忍不住笑出虎牙）没有看见梯子。
你看见了吗（我得问他，有些问题得要人自己回答）你要是看见，给我指点指点。（毕竟我站得不如他高，我还在原地坐着，没动）
——但（我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请我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

要教我如何去猜度一只梯子的去向：以唯物论，它或许在某一棵树后、某一座屋脊下，宋宫里重岩叠嶂，掣肘遍生，除了正中的御道没有一条路可以不经蜿蜒；以唯心论，我还没有站到高处的更高处去，足快俯瞰九霄的姿态。
因而他的不怀好意也更为恼人，我闭上眼，以障目掩羞愤：“请你找找。”
若梯子是脱困的钥匙，总该还有窗可渡、瓦可摘，我扔持一些张牙舞爪，很画蛇添足地催促。
“除非你也找不着。”

你都找不着的话，我怎么能找得着呢（我不坐了，整个人躺成一个大字，拿下巴看他，想象，他刚才是不是也拿下巴看我来着？）
你住这儿的话，应该比我要清楚些吧（还是说我的兄弟姐妹，对自己家都已陌生至此，——这里算得上是家吗？）
（又一片叶子飘飘悠悠，我把它捡起来、顶在鼻梁上，呼！用力吹了口气）你为什么闭眼，自己不找，却使唤我？

晃悠悠的腿应比我更早地感知到秋，天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黯淡下来，风便也紧随白昼的尾巴而来。我尚不知谎言为何物，只下意识觉得他说得有理——我都找不着的话。
依言睁开眼，欲辩以‘找过了’云云，又作罢。第一茬晚风吹过，我已赶不上凑赵得的趣了。有些沮丧地看他于宋宫——我的家中——悠闲自惬，一时不解。
“你还没说你从哪里来。”
我寻思起京中的几门堂亲，那多在上元或哪个宴中有一面之会。他与他们同、又不同。一片叶落向他，我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
“我叫赵重，也可以叫赵宗也。”

你名字太多了（我又把自己给捞起来，坐在地上，手托着腮）赵重，赵宗也，还可以叫某位皇子，某个封号，某处封地封国，——你是拿名字堆起来的。
（谁不是？我们这些手足，头衔常常比本人更重要。我想了想，我有点没明白，人就是喜欢浪费提问题的机会）
我觉得，眼下你更应该关心一下你自己，——没有梯子，你要往哪里去。

“人总是用名字、衣裳同信念堆叠起来的。”
有些人剥去衣裳是骷髅，除去名字是荒芜，可有的人凭籍骨架也能顶天立地，那应当是年少钙补得多的缘故。我坐在高处，想起有关挑食的问题，已觉腹中空空，空谷绝响。
“我有兄长、母亲，他们总会来找我。”
“如果你愿意帮我叫叫人，那再好不过。”

有这么麻烦吗，——你是不是只会在（我打量他一眼）出生和去死的时候简单？
（这不是巧了，我是个特别怕麻烦，能动手就不要比比的人，为这个新发现我不禁为自己和上面这位朋友拍了拍手。）
（更巧的是，我微笑着告诉他）我倒也没不愿意，只是我不喜欢好人好事，最讨厌的就是再好不过。总会的意思就是
在他们还没来找你之前，你得在上面再等等
啊！还有（我刚要走，猛地想起什么回头）我要是你，我就会说，我有爹，——和我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