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七郎。沈夜华
“好”沈安轻声应道,清风掠了月色长衫一角,人已入座案侧,亭榭中是山水相融,滟色缀于幽远,入目所视,他如置身魏晋时雅,有‘淮左兰亭山阴雪,俯仰寄迹叹绝唱’的风致。
回眸迎上对首花九枝的神情,低首是几碟杂陈水陆的佳肴,在凉风有信的拂散里逐走盛夏灼气,令人只觉走这一遭乌蓬船上烈日熏也是不枉。兴之所至,难免就有诗兴技痒的心思动荡。沈夜华要抬手去解酒坛的封,花九枝正快他一步,于是他敛了袖,圆润指腹搭过酒盏细滑瓷胎,眸光半垂,若有所思地品起花九枝自轻话语。自谦逾恒,抑或做作藏伪的,多是文人里你来我往的推诿。
花九枝却不是。沈夜华侧身递了酒盏过去,正睇进九枝舔过唇皮的嫣红唇上湿渍,眸色微深,笑意浮至唇际,仍是闲适的坐姿,神情里不痛不痒的有微许慵懒,如浸这厢的逍遥清雅里,不饮自醉。
花九枝出口的话。早在那首《闲步复道忆去岁潇湘》的诗里道明。以他花家子弟,飘渺城九郎的盛名地位,诚然有意结交,是无需费思量的。试问偌大江湖之远,放眼庙堂之高,谁值他屈就轻放?也因此,才可足可贵,才着实难得。
沈夜华记得他收信时,是在枫桥。明月高悬着,像是墨色山河里一段雪白鲛纱揉碎的光。他微醺着,被春日醉灌的倚起廊柱散热,兰榭里高朋满座的觥筹绚烂地描摹出盛唐夜鱼龙舞,那烛有香膏涎麝的馥郁,光暖而远映,一池的湖都盈盈蕴光,胜过月华的皎然。他到底容不进那样的热闹,握着花九枝的信,举向明月,以光鉴字,横鳞竖勒里是花九枝颜如春华的贵意。他一字字吟出了声,至那句‘未知俗名难记否’,送进唇里半盏暖酒,眉眼悉染了深笑,借起主人家的笔墨纸砚。
首句是:我得一剑名逍遥,扶云从风步凌霄。宽袖拂纸,狂草般落拓的字游龙戏凤般书的畅兴。他从不许自己人前失态,醉意过甚,却偏被花九枝一封信,一首诗,催的一夜潦倒意兴盛起,握着酒壶,以壶口洒下一弧清泊陈酿入口。再提:引剑又下江南春,闻弦知我无一人。笔锋收,侧眸半眯着眼,目光里是宴席满座,嘴角且勾哂笑。随之他阖了阖眼,眼前星河流转,万千光辉托起他悠游,履下是安康召南茵茵芳草,淡沲风光里,是同他共饮而醉了的花九枝。他已分不清醉的是自己,还是九枝。他握住笔杆,腕骨微颤,眸里清亮的揽去湖里一众澄光。他写:枫桥月渡倚兰榭,遥忆去岁醉潇湘。纵轻半卷剑陵志,敢忘飘渺花九枝?
后来,沈夜华是真的醉了。他支腮小眠亭中,是太史梵抽起他肘压的一纸狂草诗,唤得他醉乡复醒,揉着睛明,打量看整张糊进墨汁的宣纸。他笑了笑,虽也觉得这诗狂意过甚,却极合花九枝的诚。便取新纸,以楷书重摹了一张,送往飘渺城。
公侯世家的纨绔子弟。沈夜华想着那夜枫桥自己的荒唐,端看花九枝容止无一不雅的形容,只觉应被看不上的那一个,是颠倒了。配不得的,明明是他沈夜华。
而花九枝不依不饶着,把自轻的话说到满,自出生门第到品性脾气,事迹作为,都数落的碾到尘埃里。沈夜华是听不下,要止一止这话头,只想了一想,唯恐花九枝腼腆着更觉不适,便小酌着酒,慢慢地听,时而附和颔之,嘴角地笑意三分浅的噙挂,眸里神光煞是认真。好容易等花九枝自觉说多的顿了顿,又端酒相敬,不等他举杯,喝的有投胎架势的双袖遮起半张脸来。
于是等花九枝双袖垂放,两人重新对上视野,沈夜华慢悠悠酌起口酒,徐徐说“这酒后劲足,得悠着喝。”他道,揭去花九枝洋洋洒洒说的一通话,曳袖前倾,指腹握起酒壶,为花九枝空落的杯里添了七成满。随即,他释坛,落座回位,一臂撑于案沿,身躯微斜,眼里是花九枝的形容。酒色熏得玉肤嫣红,是桃花淬出般的颜。
“你如此抬举我,我倒不大好意思。其实我也早与你说过的,纵轻半卷剑陵志,不忘飘渺花九枝。潇湘会上一见,我早已将九枝当作知己了。若非如此,也不会顶着这么毒的日头,来赴你的鳜鱼宴。”他说着说着话,又有一两分的不正经,甚而拿手背贴了贴还有微红的面颊,指了指纱帘遮蔽的一湖盛光,那可都是他淌过的沸水,为着这一会啊。
“说到这。我垂钓之技不佳,已经连饿了好几日。”沈夜华抿了抿唇,指尖抚到筷箸尾,又盯着花九枝,后话固然没有道出,其意已昭然若揭。他莞尔,歪了歪头“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慢慢话其它。
飘渺九少。花九枝
只一言,也算得是拨开漫天乌霭见月明,佛国醍醐一灌顶。
花九枝搁下手中酒盏由得沈夜华来添,一双清若山泉的目凝向他,见夜华还是一派从容,气度清华,全无半点虚与委蛇的形容。于是,他脸上徐徐地浮出笑来,是不自觉地,不经意就已微鼓起两腮,冁然而笑。甚至,花九枝脸有些微红了,像是一杯青田下肚就不胜酒力,又像是才去的东君独厚,青帝作美,揉碎了阳春里的桃花,给他“添了妆”。他心里自是狂喜的,即便在收到回信时,就有过一回预喜,却总不及当下听得沈夜华亲口道来的真实。未曾想,真心想要交一个知己,亦是会叫人患得患失的,只要把这份友情,看得足够重。若非是真的狂喜,花九枝也不会就这么不自知地就笑得如此粲然,如春晓之花绽到最盛。
纵使是穿着一身无纹无绣的布衣,花家人终究有花家人的风华,不佩金玉,也是金玉其内,外彰清贵,怀瑾握瑜。其实富贵如飘渺城一般,花家子弟早已没有非用锦绣来装点身份的必要,天下什么华贵,都不过只凭喜欢与否罢了。
此时此刻,其实再多的话语来表达夜遇明珠的那份欢喜,都已没了必要。沈夜华说,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还可以慢慢话其他。而花九枝想的却是,或许他们还有七八十年的光景,漫步人生路。他满心都有餍足之感,就像是,虽路漫漫兮修远兮,却不必吾将上下而求索,而可以,同君一道,求不求索的事,都是次要。
少时,花九枝终于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似乎都快挤出皱纹来,于是嗽了两三声,不动声色地敛了去,想起沈夜华说饿了好几日的话。就想起了沈夜华予他的第二封回信之中所写的——且托竹竿垂清溪,桃花随风落满袖。无负玄真渔樵乐,我弹琴来君做歌。
原来,他还真去垂钓了。
“虽垂钓不佳,我却知道,夜华你一手琴弹得极好。既认我为知己,自是不好藏着这一手了。虽我不会丝竹,却或许能当一回钟子期,聆听松风。”
花九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过一只最大的食盒,挽袖揭开剔红的盖子,里头放着一盆浓油赤酱,正是一道桃花鳜鱼。那鳜鱼看起来足有四五斤重,装载的盆子也是偌大一个。端上桌后,俨然成了案上主角,那几碟雕饰精致的凉菜,自是陪衬了。
“这道桃花鳜鱼,浓油赤酱,只宜独用。我向来不喜筵席里,满桌珍馐,食前方丈。这样的鲜味,正如李赞皇,张江陵那般刚烈之人,只有专而用之,才能尽其才能。所以,我只叫人专心备了这一道菜,其余皆是清淡的。这盒子是保温的,鱼还如刚出锅一般热腾,定要配着你的好酒,大快朵颐。”
说着,花九枝已径自动了筷,将鱼腹上最肥嫩的一块夹下,送入了夜华面前的碟中。
而花九枝自己,却似还沉浸在交得知己的喜悦里,浑然忘记自己也是要吃的,只手上拿着筷子,屈肘支在桌案上,侧首支头,就这么看着沈夜华吃鱼。
像极了一个看着孙儿吃饭的慈祥祖父。
未名七郎。沈夜华
沈夜华挑了一侧眉,面上浮起玩味的笑来,支着筷箸的手释之,整个人朝后靠了一靠,清明放旷的闲雅沉进双眸顾盼里,四下环扫,嘴角轻轻勾起,抚琴惯的手摊了开,向花九枝问
“阁下请我赴宴,断没有叫客人自带琴的道理啊。如今有云有酒,确实可惜无乐,然则绝矣,就以此地做舍,可醉眠三日不止。”苏东坡说,有一溪云,一张琴,一壶酒,得慰平生。花九枝应与他,与馋猫苏学士,是一类的人。何须学陶五柳的癫狂,无弦奏乐体悟起我醉眠卿去的意境。此处山是青山,水是绿水,知音已觅得,相逢不恨晚,丝竹已于耳畔扬了韵,还差一架琴,七根弦?美中不足。沈夜华笑了笑他的贪婪,敛起手,并无多话。
花九枝摆弄鼓捣了一时,剔红盖里桃花鳜鱼的香盖去沉水缭绕的息泽。他阖起凤眸,心神悉专注起那碟菜肴满溢的膏沃脂香,肉鲜汁稠。他知道,这定是道妙厨烹就的极品。他有口福了。
睁开眼,青瓷骨碟盛的鳜鱼裹起一泊酱汁,比起澄明澹荡的清湖,犹胜。他不动声色地,拿食指轻轻敲起案下竹席,馋意游转齿间,漫不经心地听起花九枝品评做法食用,眼睛时瞟菜肴,时瞟花九枝的喜色,不一会儿止了食指动弹,握过酒盏微凉边沿,借陈酒醇烈浇一浇馋味饿意堆砌那块垒,也有意藏一藏心绪。他细思花九枝的话,李赞皇,张江陵,专而用之,尽其才华。若是未名里几个兄长,调侃起一道吃食上,也要有讲究,荒唐笑个五六声,便罢。他思量的,是花九枝预备这一番话,又是无意,抑或有心。如果说有心,连起席间多处行迹,瞧上眼尾处盘桓的薄薄青淤,是否辗转了夙夜无眠。
只为了。他沈夜华?酒杯遮去沈夜华嘴角自嘲的淡笑。他想,他还是当自己自作多情的好。飘渺花九郎,何等人物呢。怕是他想的多,错的也就多了。
未曾释杯,酒液沉于唇腔里辛辣的呛着味蕾,他一时不察,嗓子发了疼,掩袖咳了两声,微微的抱憾神色一晃,低眸落到那块筷箸里夹进的鱼腹肉,却是指尖摁住筷箸,唇瓣轻抿,清风朗月的眉眼融进微微动容。
他自然是高兴的。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样的事更快乐?他唯一一个愿以相交,引做知己的朋友,置他到了如此的要紧位置。孔融让梨,让的是亲,博的是名,花九枝赠鱼腹,不过盼他喜欢,他高兴。
“花满楼的宴名动天下,真是应该。”沈夜华说,薄唇唇角轻翘,悦耳地声若温酒过喉的清冽。
继而夜华眉梢一动,眸里溢进笑,握筷箸的手,夹起鱼肉,撇了一撇多余膏汁,半身直起而倾,另一手曳住袖管,鱼肉随筷箸直递向花九枝红唇之前,他挑着眉,面上大有花九枝不张口,就两两僵滞着,坐待天明的架势。直至花九枝张了口,那鱼肉送进皎月色的齿下,才换得未名七郎眉眼俱笑的满意,回身重入了座,筷箸一搁,两手撑于桌案,轻轻叹起了气。
“可惜可悲啊。”他缓缓道,拊掌之中,两手交握到了一处,高深莫测地神情漫到那张郎艳独绝的脸,眸里水凅地清澈,初雪的纯净,是甚少流露的少年气。他凝视花九枝,明明是他一手挑起的凝肃氛围,知晓花九枝紧张,偏要逗一逗,却带着怪起花九枝的口吻,稍有惋叹之意的,慢悠悠执杯,欲饮未饮,飘出后话“若早几年遇上九枝,也不至于叫我二下江南,写出‘闻弦知我无一人’如此狂妄的诗了。”
他自觉已是过了份,再戏言不知度下去,也是失礼。这真是奇怪,他向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莫说筵席里开句玩笑,便是谁的面子都不大乐意给,极不爱赴宴。偏偏遇着花九枝,一切的特殊例外,都似就自然而然。朋友相处之道,贵乎坦诚尊重,舒服自在。花九枝之前的沈夜华,只剩一两分需端的持重,而他相信,日愈相处,这也就将不复存在。花九枝是天赐他的挚友知己,除却花九枝,又还有谁,配与他沈安为友。
“再说个不完,鱼就要冷了。你这个主人家既动了筷,我就再不客气。哦,我瞧你还备着五六坛的酒,是要欺我酒量不好吗。那,不妨比一比?”说罢,筷箸夹着一块鱼肉到唇里品了品香浓滑嫩的滋味,颔首之余,也捞起了一坛新酒,侧眸瞥进花九枝盏里由他所添还盛的酒,便以肘撑着酒坛封布,下颔往那酒樽轻点,笑里恣意翩扬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