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之后,又是熟悉的地狱黑暗,望不见头、望不见光的黑。
哦漏往河边走,走到孟婆搭的小帐子旁边,那人也一如往常地和他打招呼,问他,这辈子过得怎么样。
哦漏本想和他说些别的什么,譬如他死前看见的某些东西,比如和他一起走着的某个人。但话到嘴边,他却又想,对方和自己的关系似乎并不是特别好,说到底是黄泉前的过路人偶尔停下来聊两句罢了。
带着这种想法,哦漏就和他说,自己这辈子他又没做什么,到头了还是一个人。
他又讲了很多关于他旅游的事情,思来想去,觉得这大概是他那一辈子里面最特别的一段时间了。
他说,他去了北京,去了杭州,去了西安。去了日本,去了巴黎,去了荷兰,甚至连冰岛也去走了一圈。
哦漏发现,孟婆似乎对这些事情挺感兴趣的,索性就接着讲下去,直到他讲到最后,再讲不出来其他的事情了。讲到最后他还有点后悔,要是最后没有窝在那一座小城里,他或许能再去看更多的地方。
孟婆只是听着,有时问他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哦漏就讲给他听,像极了很早以前,他给自己的学生讲故事,不过这次的对象大概是个比他年长很多的“学生”。
“你在这呆了多久啊。”
这么想着,哦漏顺口就问了出来,一时间却觉得这像是在问别人年龄一样,并不是特别礼貌。
好在孟婆也没有觉得有多冒犯,只是接上了问题答道:“一百多年了吧,我也没细数,算不上久。”
“那以前是谁啊。”哦漏接着问他,好像忽然对这个“职业”来了兴趣。
“前一任孟婆呗,我也不认识。”孟婆似是顺口答道,“怎么?你想来接我的班?”
这个问题把哦漏问到了,因为实际上,他的确对这件事情有那么一点兴趣,但一想到几百年要一个人坐在这个地方,就算每二三十年能有个他这样的人来说几句话,也未免太无聊了。
想到这里,哦漏只是回他说不了不了,没那个耐心。
孟婆长长地叹了口气,以至于带上了或多或少的一点浮夸,神态中像是早就看透了哦漏会这么回答。
“一个人多无聊啊。”沉默片刻,哦漏还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孟婆抬眼看他,说他活着的时候不照样是一个人,也没见有多无聊。
这回轮到哦漏噤声了。
他想到自己这一世结束之际,想到自己或许也不是总是一个人。
他问孟婆,自己在轮回之中,会不会忘记什么事情。
孟婆收了收之前的那种状态,正经地跟他说:“很多事情都跟你的记忆力有关,但就和一世之内的事情一样,如果你在过程中失忆了,这些失去的记忆就消失在你的脑子里,你下面几世也不会记得。”
“有什么事情忘记了?”看着哦漏不再接话,孟婆问出了这样一句。
哦漏听着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他的记忆里,自己第一世结束后似乎就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也从来没和孟婆讲过。或许是他死之前正好被车子撞傻了得了脑震荡,失忆了。又或许是当时他们还没有那么熟他就没讲,后来放着放着,时间长了就忘了。
不过这次,哦漏犹豫片刻,还是把自己生前的那件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对方。
孟婆对着他皱了皱眉,说着就算你这么讲,我也不能帮你记着啊。棕色刘海下的绿色眼睛对着哦漏眨了两下,哦漏这才察觉到自己似乎之前鲜少注意过孟婆究竟长什么样。
他印象里的孟婆就是男的,看起来挺高的,在配上一般和自己讲话的声音,就是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大概形象了。现在仔细看看,发现孟婆有一对格外清澈的绿色眸子。哦漏莫名地想到,这双眼睛里装的不应该是地狱的黑暗,而应该是人间里最漂亮的绿水青山。
这么盯着发了会呆,哦漏意识到自己或许有些跑偏了。他没再问些别的问题,这次停留的时间也够久了,他想自己也应该离开,再去寻找某些东西了。
他和孟婆道了别,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的孟婆还对着他喊,“要是什么时候找不到了,想通了就过来接我的班啊。”
哦漏也回头看他,开玩笑地和他说着,“下次一定。”
这是哦漏的第四世。
当他捡回自己之前的记忆时,直接跳过了之前思考人生方向的过程,他想,他要去找回丢掉的那些记忆。并不是不知道这个目标有多不现实,有多么希望渺茫,但脑子里的某种驱动力总是推着他,不知道要推向哪里。
与其说是自己选择了道路,不如说哦漏就被这种力量推着,被之前的那些记忆压得放弃了思考,随着风被吹走了。
不过,他想,那应该真的是很重要的记忆。
哦漏在这一世努力学习,后来考上了之前十字路口附近的那所大学。他试图再次进入之前的走马灯状态,但终究是从入学到毕业,一次没有再遇到过。
说巧不巧地,哦漏依稀能记得这所学校似乎就是他在第一世中考的那所。
他试过很多次再次站在之前那个路口,却再怎么也找不回之前的感觉,无论怎么感受,脑子里的就只有之前的短短一段影像,别的内容毫无头绪,甚至这么一小段的画面也逐渐模糊了。在巨大信息量的冲刷下,哦漏索性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人的相貌、言行上,得以勉强留住瞬间的既视感。
他试过很多方法,甚至为此差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人,别人都觉得哦漏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唯独他自己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前进。
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有时候,他怀疑,会不会那时的经历只是场太过真实的梦而已,是他的偏执和记忆的紊乱让他走错了方向,搞错了事情的原貌。
抱着总不见得为了上辈子的一点记忆就读档重来的想法,在类似的思考与失败反反复复了好多年后,哦漏最终有点把这件事情放下了。他按部就班地活着,偶尔会想,既然是在这座城市里面念书的,说不定还有其他线索和这座城有关。
他想到自己离开前,孟婆和他说,要是找不到了就回去接班,顿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了一点宽慰。
然而,说到底是该来的不会来,不该来的总归是不合时宜地发生,哦漏最后还是找到了。
那天,他路过一栋很老的居民楼,穿过小区走近道去一个位置偏僻的车站。
那是一片老房区,几十年前应该还挺热闹的,不过现在时间长了,马上要盖新楼了,附近的居民也都纷纷搬离,整个小区都空荡荡的,唯有一些施工到一半还未完成的断壁残桓带点人类的痕迹。
尽管哦漏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人了,在阴天的傍晚走这种路还是觉得有点渗人,更何况这个地方没有通电,也没有个像样的路灯。
哦漏路过一栋老旧居民楼。
从外观上来看,这栋楼和其他的楼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方方正正的墙,楼口有一扇略微生锈的绿色铁栅栏门。
哦漏看见,在这个门口,也是傍晚,没有夕阳,一个青年在跟两个中年人争吵,而他自己,或者说记忆中的他自己,就站在旁边。
中年人把他往门外赶,哦漏看不见另一个青年的正脸,却把中年人称得上凶神恶煞的表情看得一览无遗,甚至手掌都冒出了一点冷汗。
他看见了自己的侧脸,很不可思议地,哦漏从来没见到自己有过这中神情。无论是当他在某个小巷口遇到强盗时,还是他决定要寻找记忆时,亦或是生活中多多少少的坎坷里,他找不到什么场面,能让他这种人带上这样的决心。
哦漏看着楼道前那片空地发呆,虽然找到了这样的记忆,但他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弄错了,并且错得离谱,但他却怎么也想不到。
这时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后背一阵剧痛,尖利的刀子或许带出了很多鲜血,但他甚至没力气转头去看那人的脸,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哦漏冒着冷汗醒来了,似乎他的上一世只是长拖了很久的噩梦,而且他现在还没醒透。
他恍恍惚惚地凭直觉走到忘川河边,孟婆看他状态很差,没多问什么,只是让哦漏坐下来缓缓。
哦漏像平时一样坐到他旁边,不知道多久之后才缓过神来。
不对。
他看到的绝对不是自己的记忆。
哦漏不觉有了些懊恼,本身是一件充满漏洞的事情,第一世模糊的记忆,走马灯的形式和内容,本身都是一想就能察觉到不对的事,他居然活了这么久硬是没发现。
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说存在过,曾经被错过的谬误在一瞬间冲上了大脑,冲得人背脊发凉,仿佛被绕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编写好的圆环里团团转。
但是,即使抛开那些他看不清真相的部分,想到这里,哦漏悄悄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孟婆,对方只是望着浑浊的河水,没有在看他。
哦漏盯着那人的侧脸,实在想不通,就算别的事情尽是背他的道而驰,距离他最近的关键人物却……
沉默良久,哦漏问孟婆,“我能不能喝一碗孟婆汤。”
孟婆似乎没多惊讶,只是以一种平淡的口气问他,你确定?
哦漏没回答他,像是一种维系了很多年的默契,两个人都没有打破再次陷入沉默的场面。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好像只是大脑放空,什么也没想。
我累了。
哦漏这么和孟婆说着,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孟婆的眼睛,犹豫一下之后,还是问孟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就一直在这坐着?”
“不了。”孟婆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带点释然地说道,“我也该走了。”
“去哪?”
“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把常年戴着的那个黑帽子拉下,露出的是一头乱蓬蓬的棕发,转头望向流着浑浊水流的忘川河,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再说。
这河一直没有清澈过,哦漏曾经在活着的时候听过类似的传闻,说是因为有太多人投胎的时候掉进去,所以河水里都是洗刷不净的灵魂;也有的版本说,有人想要保住前世对爱人的回忆,就会不喝孟婆汤,投入忘川河中等候千年,若是到时候还没有忘记,就可以带着记忆投胎。
这么一想哦漏其实捡了那么几千年的便宜,或许换做之前他会这么觉得,不过现在,哦漏想,要是自己真要来做孟婆,一定会劝每个人不要做这种蠢事。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孟婆盛好一碗汤,但哦漏只是盯着河水看,便这么问着哦漏。
“没有,”哦漏下意识抓了一下脑后的头发,“只是想,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孟婆没说什么,只是笑,像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大男孩,刚从灿烂的阳光里走出来,带足了人间的烟火气与温暖。
“在等一个人罢了。”
“现在不等了?”
孟婆没再接他的话,只是问哦漏,“你不是要找你的记忆吗,怎么不找了?”
哦漏着实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但还是和孟婆讲:“我觉得…那不是我的记忆,可能我一开始就走错了,不应该去找。与其变成现在这样,不如最开始就放下。”
“我也是。”
哦漏略微疑惑地看着他,孟婆就解释下去,“可能我也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这里等……”
他没再讲下去,哦漏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虽然这么想不太礼貌,但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孟婆会有这种花边往事。不过思考之后发现的确合理,要不然谁闲着没事过来当孟婆。
哦漏还有些别的事情想问他,譬如有关那些记忆,有关自己为什么能够保留记忆,还有关于孟婆自己。
但当他开始措辞的时候,却已经不太想知道答案了。
“要不你也一起转世吧。”哦漏没头没尾地讲出这样一句话,他想,既然孟婆已经不想等了,那不如更干脆一点,离开这个地方寻求一个真的开始。
可孟婆只是说:“我走不了。”
哦漏现在更加坚定地认为,孟婆也和他一样,被卷进了这么一场抽不出身的漩涡里,不觉有了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念想。
他们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原地,听着旁边忘川的河水流动,拍打着两岸的土石。
按理来说,这条河没头没尾,应该是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可现实偏偏是,它脱离时间,脱离动力,只是不断地流动着,承载着河底那些等候千年的灵魂。
或许是这样,不过有关于这些事情哦漏并没有问过孟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这种等候千年的规则。
最后,哦漏只是问了孟婆一句,你叫什么。他之前不知道孟婆的存在到底是怎样的,现在他能确定,孟婆大概也和每个转世投胎的人一样,至少曾经是有过名字的。
孟婆坐在原地,低头和他说:
“KB,KBShinya。”
哦漏自己轻轻应了两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喝下孟婆汤,发现这汤其实什么味道也没有,或者是他作为一个死人早已经失去了味觉。喝完之后,哦漏抬头看孟婆KB,却发现对方也在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也是啊,今后自己在也不会过来和他说话了,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人,大概他也不会在河边坐着了。想到这里,哦漏竟然有那么一点后悔了,他没有心思再去思考那个眼神里究竟包含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起身离开了。
走到奈何桥中间时,哦漏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也没回头,只是站在那里,说了句,“再见了,KB。”
KB抬头看他,心里暗自嘲笑了两下自己长久以来的错误执着,回他了一句,“再见,哦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