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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路经上书房，拾得几句“怙顽不悛，祸盈恶稔”的悖言，冷汗浸透脊背，未曾料想过有一日如此狷激的话能从自诩畯德的老耋师傅口中道出。）
（ 留心相询，今儿里泰半是下头的几个弟弟言语褊刻。而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早已是不中用了，便直气得师傅是吹胡子瞪眼。一个个都是打不得动不得的主儿，师傅因此衔恨引为深受蒙冤。习授课业时赌气般的一通胡枝扯叶，勉强为着一口心气，又是撑眉努眼，又是使棒使喝，才算作最后草草收场。）
（ 明正轨的劝善之词，我业已是不屑再反复讲勗。正欲拔足相离，沃伦何时不知窜跑出来，攥紧了我的袍角，殷厚相望。少不得依将了他，覈问）怎得了，有何事相求？
（ 几个弟弟早就央浼采买稀罕物件，访集奇人异事的话本。已是见怪不怪。）

（尚握着笔徐徐临摹，乍闻骚动，是因先生与兄长些见解不同，两方皆是怒起争辩，唇枪舌战，僵持难下。霎时里，静室嗡嗡如蜂虫团绕，闹得人头昏眼花。捂耳深埋了首，只凝神瞧自己的字，枯瘦寥落，虽有劲力却囿于古板，落下叹息，未得解法，亦不愿在此刻打搅他人掺和进闹剧，平白惹一身骚。）
（烦乱里，却瞥见风的过客，捎来清宁。如获大赦，遂卷了东西猫腰绕道，巧身蹿出。至槛外，顿觉神清，匆匆扯住人衣袍，捏于指间轻磨。惶惶抬眼，壮胆唤道）
：十二哥——
（倏尔松了袖子垂下小臂，崴着足边，紧紧捏着手中纸卷，逢他疑问，我才至喉头的话，又咽了下去。隐秘地嘈杂间，怕捱得久了，惹人失去耐性，方挺胸睁大一双乌亮的眸，喋喋）
：我，我学着习字，日日照着名家临摹，摹了厚厚一沓，堆得比景明轩的盆兰还要高，依旧难看得紧，先生此刻又忙，我没法子了
（切切凝望）
：十二哥，教教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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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不是请我判决一桩折衷是非的糊涂账，我是个不情愿插手搅弄风云性子的人。未免亲疏有别，除了几个要好的，其余各个作煴恭貌相，多以礼相待。到底绕不开骨肉血脉，沃伦眼里流露出敬诚缉熙的神色，瓮声瓮气的一句“十二哥”。瞬时有感进退无据，我不懂如何该拒人千里之外，更做不出那冷心寡情，漠然情理的事情。）
（ 兼之哀恤沃伦他虽仍是稚嫩模样，却立志勤能补拙。这点与幼时昆仲下的我实在肖似。惘然如失，艰难研习拓练，日日勤恪摹帖，唯恐学如不及。此中辛劳，不足为外人道。）陈得可是实情？不想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志气，令十二哥刮目相看。
（ 将他掰正，允他直面。摇摇头，忒过訥慎懦钝，辞色温巽。）沃伦，教你，是兄长所承，理该如此，你无需怕惧我。否则未来是该如何做我大清顶天立地的巴图鲁？

（尚在怯怯中，恐其冷眼叱咄，叫自己在众目下难堪，待他板正自己身形，一言一句将自己说怔愣了。回过神，方明白他言中深意，眉眼间迸发出欢欣的神色，强按捺下胸膺激切，抬眸肃然道）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汗父统理天下，以其重诺而有信，是以官拜服民不怨。沃伦为人臣为人子，虽愚笨，也愿于此效父，不行欺瞒之事，十二哥尽可放心。
（稍顿，暂歇了气，又坦荡续言）
：沃伦并非怕您，乃是敬畏。于血脉排行，您是兄，于朝廷爵制，您是尊，沃伦应当心存敬畏，不在十二哥面前失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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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伦一直隽刻在惴惴懍畏危惧之中，审于斯二者之间，我却不能顾念心软，甄择荫庇他的这条路。沃伦佩享黄带子，总要直面风浪，没有谁护得他一世。鵷雏不经意便会折损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中；期愿他某一日可配映“调箭又呼鹰，俱闻出世能。”成长为真正只手擎天的鹰隼，而翰飞戾天，攫搏擒捽。）很好，今儿十二哥才是真觉得，棋逢对手了。我期会你不必如寡讷少言的徒属，只学应声附和，继而湮于众位兄弟中籍籍无名。
（ 善善从长，骇异他能有此番见解。将来必成气候。）若要习字，便除了下苦功夫、硬功夫，还得使巧。非得研精毕智，虚若怀谷。（ 评点他递上来的一幅字，一看便识得究竟。）更不可冒进，贪而无厭。
（ 寻人展宣研墨，意在循循善诱，不作疾言厉色。 ）

（只站得更挺直，如白杨立于骄阳下，不屈身不折腰，承接着熠熠的光。许是他循循鼓舞，受此激励，胆子愈发地大了，再出言时，已能扬颔淡然应答）
：沃伦敬听兄长教诲。
（于是听他徐徐言教，至后言，仿若心有灵犀，茅塞有渐开之势。略斟酌整理，蹙眉以问）
：那，可是沃伦一时贪多，只顾着将名家字迹皆临摹了去，以致囫囵吞枣将自己噎着了的缘故？
（想我习字以来，为得百家之法，遍寻名篇，但求楷草皆复刻于笔下，并未曾仔细钻研过其间章法结构的规律。）
（若真是这样的缘故，我却有些不敢接受了。分明，我下了苦力，却尽是无用功，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孰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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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伦面上不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愈加显得我不骄不躁，好整以暇。他囿于名鞿利鞚，将百家名篇作管窥蠡测，忘记一则其进锐者，其退速，不是凡事都可积少成多，倍道而进。贪多嚼不烂，不忍心告以实情，他积年之功虽不算就此付诸东流，化作灰齑，但若惜重狠打，意肯重头再来也不为过。）不能尽数仿拟。遍取百家百篇众长，却并非见异思迁。日后提笔管，先多斟酌，必得到矜句饰字之功，再徐徐图之。
（ 从笔架取下支毫笔往锡砚里蘸染进未干透的墨汁，瞥见他身量还难以在红酸梨枝的八仙桌前探看晰清每笔每画，复搁下笔，拉起其往杌凳上坐下。）这下可看得清？你想看个什么字，我便落笔。看毕后再琢磨我写的与其余你习拓的字有什么不同？

（他不言，我却视其眉宇攅蹙，晓得其间叹息深意。渐垂了首，郁郁难欢，乖乖跟在人身侧遐思。过片刻，被牵引着在马扎上落了座，见他提笔蘸墨，便急不可耐地往前蹭了蹭，以便瞧得更清晰。不及防，兄长转来问我的主意，略怔。若要论起我想瞧什么，便仰着一张白玉的脸，目光灼灼）
：白乐天尝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述年年岁岁新生事物不断；刘中山也言“病树前头万木春”，道新老更迭。十二哥要问我，我便想看——万象更新。
（往大了说，万象更新，是汗阿玛于国于政雷厉风行，我仰慕其睥睨九州风云之态；再从自个儿私情来讲，我愿除阴霾扫痼疾，将这习字视作新生事物，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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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的太和殿前，汗阿玛便也意指整纷剔蠹，革除贪吏猾胥。恩煦信孚，劝农桑，兴教化。若官无腐蠹之藏，国无流饿之民，此贤君之治国也。我观复后思，洞明时事。有此髀肉复生之流祸，俱因安稳太平世，忘了溯本清源，是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 究竟尚是岁轻，前儿新得赏御题端石各式砚，便喜不自胜，视之珍宝，不肯轻易拿出以视人。唯然荻读书，奋发蹈厉，不负汗阿玛所期。缓神过来，对上沃伦明澈的眼，望他参看了我的字后，日后可敏学笃思，触类旁通。）
（ 铺纸展砚，运足气力，以楷法书下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八个字。螭蟠虬结，风韵遒正，轻重悉宜。凌霜傲骨寄存纸上，跃然熠熠生光。细视之下，却仍难及颜筋柳骨万一，先已夸下海口，只好将这神形仍欠火候的字递下。）
沃伦有心，可惜十二哥这排局拟版，字间栉比，还略有小绩。单是要看陶铸万象，锤形炼神，便不足一取了。

（待他端出一方宝砚，先怔愣，后心生艳羡之情。这是来自君王，亦是父亲的恩赏，足以叫每一个紫闼稚子心如擂鼓作响，念念不忘。）
（欣羡归欣羡，终究是兄长之物，不敢觊觎。便去瞧他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自知我与兄长此间差距甚远，心有惴惴，我还需练上多少时候才追得上咧？何况后日苦多，仍需努力的又岂止是这一寸翰墨。）
：依沃伦看，这已有太多值得向兄长看齐的，往后，还望兄长不吝赐教。
（于心底轻喟叹，无他法，只能把握当下，尽力去学。兄弟二人，自一个端身落笔，一个托首于一旁认真揣摩，不时提出己见，叨叨细语渐掩没于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