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车窗关了起来。
老式汽车摇晃的车身带动着那略有些松动的车窗，吱吱作响，所以这样的动作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还是很冷，咳咳！”
她的小脸被隐藏在一层淡蓝色的口罩下面，露在空气中的双颊上透着浓重的红晕。
夜色中的寒风透过那些看不见的缝隙，透入这车厢，然后扑到小姑娘的脸上。
她盯着她已经有一些涣散的眼眸，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把把她揽入怀中。
“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到了。”
“嗯！”她闭上了眼睛，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龙泉山脉还是那样蜿蜒着，就如同千万年来的样子。它见惯了太多的沧桑，经历了数不清的巨变，英雄煮酒、烈士长枪、流水小桥，还有最简单也最动人的悲欢离合…
不变的，是这一如既往的崎岖。这个季节的风太冷，今天的风太大，所以这个崎岖，变得更加崎岖。
“滚下去，我们不和这些人呆在一起，让他们全部滚下去。”一个中年男子冲着几个身穿白衣、戴着N95的医护人员大声吼道。
“对，让他们滚下去，滚下去。”有人附和。
“听到没有？”那个中年男子红着双眼，一把站了起来，两三步逼到一个医护人员的面前，道，“我们不和病患待在一起，让他们全部滚下去。”

“先生您听我们解释。”一名女护士强忍着怒意，站起身来，轻声说道，“这辆车上有重症患者，也有像您一样已经确诊，但是还没有发病的病患，所以……”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在车厢中响起，所有人都朝着前方望去。
“你说啥？你敢再说一遍吗？老子确诊，老子是病患？”他看向了身后的同伴，面色有些揶揄，“我们是病患吗？”
“******，你说谁是病患，老子告诉你，老子没病。”他那同伴亦站起身来，厉色道。

女护士摸着瞬间就已发烫的脸颊，感受着耳朵里传来的嗡鸣，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不过那男子的戾气太盛，她被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发什么疯？”随行医生站了起来，双手猛地一用力，狠狠地推了那男子一把，“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究竟你是医生，还是我们是医生？”
“臭不要脸的，你还敢推我，哥，揍他。”
“你们要干什么，啊？你们想要干什么？啊……”
“你才确诊，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
“打死她们。”
“小丽，小丽，快打电话报警。”
“报警，我让你报警。我让你报警……”
“打……”

一个男医生，两个女护士，三两下便被这两个大汉给撂翻在地。
车厢中，大家都把口罩戴得严严地，竟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她也没有吱声。她紧紧地抱着小女孩，抵挡着寒风，然后将黑色棉衣的帽子套在了头上，这样应该会温暖一些。
母株搜寻小队一共10人，叶华英的目标是最后才找到的。小姑娘住在龙泉山脉附近的乡下。找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并且，她的体温很高。
回汉城的紧急运输车，只剩下这一辆了。它，很破。
“翻过这座山，咱们就到了，没问题的。”
“嗯！”小女孩死死地咬着嘴唇。
那两个男子继续骂骂咧咧，拳打脚踢。
“****，老子叫你确诊。抬起头来。”说着，他一把将那男医生的口罩扯了下来。
“你想干嘛？”男医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说道。
“我呸！”
那男子面色狰狞，一把口水直接吐到医生的脸上。
“老子让你也确诊一下，哈哈哈……”

“呲……”
突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向前的推力，头不自觉地撞到了前排的座椅之上。
车停了下来。
龙泉山脉上空，夜色如墨，没有丝毫光亮；碎石子铺成盘山公路上，只有风声在肆虐，只有树叶在哗哗应和；黄褐色的老式汽车如悬在山脉腰上，散发着一些并不怎么温暖的光芒。
小姑娘，又咳了一声。
司机戴着鸭舌帽，静静地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然后静静地将烟头弹出窗外。
“你们，有些过了。”
他静静地回过头来……

我还以为走错吧了

第二章

“本来，我是可以在家里喝着小酒，打着小牌，然后等着媳妇儿把年夜饭端到桌子上的。我还可以拿一个红包袋子装点钱，然后在小孩子面前展示一下作为大人的权威和力量。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在网上发红包。虽然大家都在这么做，可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尽管我也不知道到底缺了点什么意思。”
“其实吧，我是很喜欢开车的，但是我不喜欢在这大年夜里开车。为了国家和人民吗，我在想我的觉悟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高。况且，还是开着这么一辆很破的车。它的方向盘拨起来真的是很费劲，而且这油门根本就不给力，更重要的是，这个刹车时灵时不灵的。你知不知道，我开车其实是很费劲的。”
“我是一个很惜命的人，我有老婆有孩子，上还有七八十岁的父母要养，我可一点也不想死啊。我又没病，我为什么要来运送你们这些得了病的人呢？是为了点三倍工资？还是为了领导的那句我们总要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出来跑这么一趟？而且，还遇到了你们这样的人。”

“你说文化吧，我还是有一点的，虽然这么多年来我越发觉得这种文化它就没有用，但是就算我一点文化也没有，我也知道把口水吐到别人的脸上是一定会传染病毒的。况且，这不是一件很礼貌的事情。”
“你啊，究竟是不相信自己得了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得了病？我觉得你是在害怕，但实际上你的害怕它没有多大的意义，如果这老天爷一定要你死的话，那你就一定是要死的。可是，至于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这种想法，我也说不上到底是好是坏。”
“我爷爷是红军，所以他经常给我说在战场上死也得拉个垫背的这样的话。但那是敌人，这医生，这咱们的同胞，他不是敌人，对不对？如果这样的道理是对的，那么你这样做，应该就是不对的。”
“如果你真的是得了病，又如果真的因为你这样的做法死了人，我觉得你这就是故意杀人了是吧？”
“当然，这里又不是什么大医院，他们说对你确诊了，我也不相信就是真的确诊了。但你这么做，总归是不对的。”

“你别那样瞪着我，也先别急着要上来打我。还没有吃晚饭吧，其实我也还没有吃，我很饿啊。你知道的，这人一饿啊，就容易心烦气躁，就会没有力气。要知道，打架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龙泉山，我都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说大呀，其实也不大，可是说小，也不小。况且，我们这里这么多病号，所以我突然觉得，它有那么一点大。如果要走路的话，走到汉城医院，再怎么着，也得走个半天吧。”
“这半天，其实也不长。大不了这个年，咱们就不过了呗。可是这车里的病号，半天的话，那是会要命的。”

“这个车的刹车，那真不是一般的差，而且说不清楚为什么今天它变得越发地差。我都想不通，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车？这个疫情真有这么严重，连这样的车都派了出来？”
“开在龙泉山的盘山公路上，我觉得吧，与其选择坠崖，我们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人来救援。”
“你们看，行不行？”
司机就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一点也没有在意别人的意思，一口气碎碎念了一大堆话。
当然，这一大堆话，绝大部分都是废话。意思总结起来也就两个，一个是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而另一个，是这个车，似乎要停在这个荒郊野岭了。
可是，这个车，它显然不能停在这个荒郊野岭。

“不行，人命关天，绝对不能停在这里。”医生似乎全然没有被感染的恐惧，也似乎忘记了刚才被打的事情，他用酒精冲了冲脸，说道。
“小伙子，就是因为人命关天，所以我们必须停在这里。”司机诚恳地说道，当然，还有说不出的无奈和歉意。
通常来说，这样的诚恳的话都会让别人无话可说。而且这种无话可说的沉默，通常都只能由说话人自己来打破。
“最迟明天，应该就会有救援车赶来。”司机道。
医生沉默了良久，沉声道：“汉城，要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