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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and Fin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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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兵与蝴蝶的故事。


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0-02-17 09:12回复
    好久不上贴吧了,放一下最近写的文。可以算是第一篇认真写的小说吧!还在缓慢更新,这里也堆一些意向、人物分析和剧情的可能性。


    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0-02-17 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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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你最好的创作?想要做诗人,这些措辞略显贫瘠。”阿尔丰斯嘲讽地回驳,怀默面红耳赤地开口申辩,两个青年笑着推推搡搡,气流似地在街道前浮动,全然沉浸在热情中。直到教堂鸣钟的声音传来,阿尔丰斯才恢复往日的骄矜,并交付了有勃艮第色蜡封的请柬和一把事先寄达的饭店钥匙,嘱咐对方在晚间正装抵达奥斯坦金诺宫。
      “真吝啬!我还以为会伯爵在库斯科沃纵酒狂欢,他们不都在背地里称他为’小克罗伊斯’么?我听说他因赌瘾债台高筑,正尝试同外商交好。据我所知,连古洪都在宾客名单上。”
      “我刚是怎么警告你的?言谈精简,小心魔鬼剪掉你议论的喉舌。他是尼古莱·舍列梅捷夫的孙子,曾和父亲一起在莱顿大学攻读过政治。但若事实真是如此,以礼相待仍旧是公德的基础。答应我,穿那件暗色的礼服…”
      他们在密语间相互道别,在淡漠的春阳下,阿尔丰斯登上了门梯处父母即将起驾的马车。三位家庭成员在有丝绸窗帘的厢内谈论晚宴事宜,只字未提怀默的行踪。这是秘而不宣的规定,也作某种万分古怪的现象——无论身处何方,怀默总是能寻到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他常在眨眼就消失无踪,又于傍晚月升时安然无恙地折返,好似有罗盘嵌在心头;他将被金发簇拥的面庞贴在母亲的冷膝上,即便地狱之门都无法阻止他归回全心敬爱的人身边。
      怀默前往国家饭店与克莱奥·古洪幽会。在双亲被肺炎夺取生命后,十七岁的克莱奥继承了难以资计的财富,其中包括十万法郎、三栋在波尔多的别墅、父母携手创立的铁路公司也归于她名下。其中最为人称道的遗产却是美貌和她对人性的敏感,但这位巴黎最炙手可热的单身女子在数月后就销声匿迹,空余满腹狐疑的上流社会和一众求婚者们。她的事迹阙如,少数知情人描绘了她环游世界的野心,唯有怀默通晓她居无定所的瘾病从何而来——他们相互鄙夷,所以频繁对彼此倾吐真相。她太热爱杯中琼浆、嗜酒如命,沉湎于饮乐享受的肉体愉悦中。
      他们起先是在尼基茨基大道上漫步,随后在一家咖啡厅里共同享用了舒芙蕾。克莱奥用扇面遮住她频频发笑的软唇,只露出双幼鹿似的眼睛,正激发着观客无穷的善意、恩惠和怜悯;一旦谁被那两汪绿水诱惑住,谁就要在深不见底的沼泽底丧命。直到夕阳似流星般隐没,怀默才折返回大都会饭店里的套房内更换正装。当他姗姗迟达奥斯坦金诺宫时,曲乐业已启奏、受金砂打磨的前门也早闭合上,朝冰棱、蛇虫和一位在严寒中战栗的异乡人判下禁令。他强迫足跟拥有苦行僧的意志,在喧嚣的风流中绕到了有花园的那侧。在外墙的柯林斯柱间,侧倾的珀尔修斯像正提起美杜莎憔悴的头颅,而室内恰巧由一阵矜持的笑声淹没,怀默靠近薄纱遮掩的长形窗户,即刻感受到有微弱的温暖流入他化脓的心里。大衣被雪点染灰,影幕吞噬身躯,他在单调中谛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温柔。被近乎迷狂的哀伤所感动,他肉体的刺痛好似消失无踪。


      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0-02-17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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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么隐喻的一幕啊!他自我说服,并将孤僻当做光与真理的奖章。好似透过一层结霜的玻璃,寰宇就将他这无法宽恕的瘟疫隔离在外;怀默看见大气笼罩下海洋和土地的繁华生活,及人类难以置信的无形秘闻,万物都在浩瀚的舞台上腐烂。他轻轻在裸露的大理石棂边轻敲四次,“月色最盛的那扇窗口。”——这是阿尔丰斯和他约定的暗号。帘布被骤然拉开,他看到绚烂的枝形吊灯、压抑的喧嚣和一张未识的面孔,怀默与对方面面相觑,前者则迅速想起行踪诡秘的男孩隐射着盗窃。赶在神色由惊讶转为警觉前,怀默立刻切断鲁莽的视线,相去三步,将自己仓皇隐匿在门柱投射的黑影内。
        这有什么好躲的呢?我明明没有行有悖良知的事呀!怀默被迷惑了,他的血管因诧异而略微发热,只依稀思及浅薄简短的印象:一位颀长却气质空乏的青年,陈列出缺乏笑容的严肃脸孔。啊,这真是个古怪的夜晚!望着他的眼睛,怀默热情的海流便迅速退潮,好似这是地壳坍塌的前一刻,可怖之事将要发生。
        短促的对话响起,他辨识出阿尔丰斯的嗓音,另外的那支则具备同主人相符的刻板。相驳的词语频频交互,最终圣西尔军校的声名为这场谈判画上句号。随着军靴击地声渐进,远端的门扉开敞,阿尔丰斯略含怒气的面庞和灯束一同刺入眼帘。待到怀默将半湿的大衣脱下后,阿尔丰斯才怏怏不悦地开始数落:
        “整整半刻钟!我早就警醒过你。”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我大不应该…”他神情不属地赔罪,“那个男孩是谁?他指不准要向伯爵汇报,他的容颜和举止和你一样严厉…他太高了,让烦恼透过视界进到脑海中。”
        “他是诺沃赛尔斯基家的公子。”阿尔丰斯恪守原则,将暗讽的评论扼死在舌根。
        “太长了,我记不下来,那就此作罢!我饿了,我去找找后厨的房间。你看见古洪小姐了吗?”怀默尝试将那对奇异的虹膜从回忆中销毁,却蓦然瞥见门厅前凯撒遇刺的油画,红溪淌过被独裁官征服的城池,他顿时对宴乐失去了所有兴趣。
        “她正在香槟塔边和母亲一同品酒,今夜她衣着藏青色的露肩晚礼服。——等等。”见怀默欲旋踵离去,阿尔丰斯终于犹疑地开口,“少和她往来,弟弟。她是一位…一位缺乏同理心的女士。”
        “哥哥,你总是只看见表象,却不知行为和灵魂大相径庭。倘若去观秃鹫光滑的羽毛,你会以为它是雄鹰。有时卑鄙是美德、挚友是叛徒、带假面的弄臣也时常经历巨大的痛苦。”他答非所问,语速急促,像在绞刑架上的罪犯作临终告解般,“阿尔丰斯,我们应当原谅她,不是吗?但是谁又会为撒旦祈祷呢?在过去的十八个世纪里,谁拥有足够的慈悲去为这个最需要祈祷的罪人祈祷?*2步入歧途的人是最值得被宽恕的。”
        怀默先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后来连自己也骗不过,演说终于被无助击垮了。他露出黯淡的微笑,双眼如同冬日井面的脏冰。
        “怀默,你每次都会没缘由地悲伤,这让我觉得我们彼此很遥远。你的头脑是涌泉,充满了思维的火花和惊喜,但不要让这些图景将你驱赶到颓唐之中。连撒旦也有他的朋友,你听见了吗?再者,没有人该为饥荒、杀戮、不完满负责,你是要做诗人的,就最应该理解这点…”
        阿尔丰斯将被白丝绸包裹的手掌搭在怀默低垂的肩膀上,面对胞弟充斥迷雾的追问,他有些懊丧,唇片却因军士的自尊而紧闭。他本想出言训斥,叫对方不要再顾影自怜中沉沦,可怀默哀求的目光令胸膛感到一阵幻痛。在奥斯坦金诺宫幽暗又秘密的长廊内,阿尔丰斯隐约察觉到这个早熟的男孩正持续不断地朝生命勒索解药:母亲、兄长、情人——只要有谁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他就情愿为谁而死。阿尔丰斯刚想竭力拥抱他,一道柔润的女音便从脑后传来。他立刻舒展蹙起的双眉,恢复成疏远但稳重的军官仪态。


        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0-02-17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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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恩济先生,伊利亚·莫尔恰林有些不适。他饮多了红酒,我已将他安置在侧厅的扶手椅上。”克莱奥的步履悄无声息,形体与笑靥都好似楚楚动人的阿佛洛狄忒,“他呼唤您的名字。”
          青年的面容顿时被茜色浸染,这苍白的圣匣填满了温情的光辉,此刻阿尔丰斯正如一座温暖的云石雕像。他向怀默投去安抚的一瞥,最终略显僵硬地向年轻的女继承人行礼,匆促离去。怀默几乎能听见火花在阿尔丰斯被触动的心房劈啪作响。
          “别装了,你胆敢在一个女人面前卖弄眼泪的武器!”克莱奥的语调间透出一丝奚弄,“我常惊诧于你们兄弟之间的差异。阿尔丰斯的脸孔像本摊开的书,今夜他是情诗集。”
          “他对他不爱的人残忍,但他爱着所有人。”怀默焦虑地喃喃道。
          “你亦是如此。相反的是,你不爱任何人。”她镇定自若地推开玄关侧边的窄门——这是方便佣人听差的小室,油灯照亮镜台和潮湿的床铺,“和我交换礼服。宫廷对耻辱的定义仅在眉目传情,艳谈都得用诗歌做引,我有些腻味了。”
          怀默熟练地解开排扣,褪下裁剪合身的暗矿蓝西装外套。克莱奥骨针似的细指也灵巧地行动着,将绸帛逐一剥去。他们体型相仿,中学时曾交换过麦克白夫妇的戏服,在愤怒和旋风的夸张举止间,无人发现饰演者们的声线男女颠倒。除了颧骨略高,克莱奥的长相绝非英气:她具有布格罗画布上宁芙神女的古典美,胸膛却关押着一只吸血蝙蝠,她的贪婪会孵化成苛求。怀默则仍享受着青少年稚气未脱时骄矜的特权,且生了张雌雄难辨的雅辛托斯之脸,似掺了鸦片的烈性香烟一般,他知晓如何使理智挥发。扮演麦克白夫人时,教唆伴侣犯罪的情节给怀默带来了强烈的古怪快乐。
          “等等,你打算去哪儿?”
          “明知故问!若你在莫斯科有空闲,定是去寻欢作乐。”克莱奥将椰褐的长发挽起,称心如意地对镜嫣然微笑。“一支舞怎抵一夜春宵?冰雪中成长的女人指不准怀有烈火的热情,据说莫斯科俱乐部的招侍美艳绝伦。”
          “你的描述叫我浮想联翩…克莱奥,我可冒着被阿尔丰斯发现的危险!这是你亏欠我的。”怀默平坦的胸口无法支撑起样式轻浮的曲线,他不由得将雪纺的腰带再系紧了点,以免层叠的锦缎滑落。束腰局限住他呼吸的频率,他的声线也随之细弱。
          “何必同我装腔作势?你我都乐在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从未考虑过性向的禁忌。在他们看来,对幸福的追求并不由伦理局限;道德本是主观的,可法官的双眼常被致病的偏见蒙蔽,导致历史上许多卓尔不凡的艺术家遗有恶名。吻落在谁的唇上并不能消减它的激情,公理难以定义这对狡猾的密友。
          他们在烛火下白皙如玉的脸孔朦胧地漂浮在镜前,像两缕亲密又浪漫的鬼魂。怀默用赤裸的双臂环住克莱奥的腰肢,被那模糊却诡丽的肤肉所蛊惑。最极的魅力会湮没理性本身,将人格转化为赏心悦目的玻璃器皿:一位意识到自己容颜俊俏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他能不吝啬地将吸引力锻造成刀剑,唇齿间也饱斟馥郁的酒液。通过对美的自觉,纯洁无瑕的奥菲利亚也可蜕变为手捧毒盆的喀尔克。
          怀默猛然顿悟了克莱奥至今未婚的意义——她非要在手握强权时进行一番享乐。她的任性妄为使男男女女感恩地啜泣,全然不知妖妇吮吸血滴的愉快。社会总以为卖弄形貌是卑鄙者的特权,并将多种非难强加于历代名姝身上,叫弄臣和愚笨者占尽便宜。这是因为智慧、无耻和美丽难以共存。可外观的艺术是一件不断贬值的商品,即便天堂的宠儿三者兼具,青春也会飞速凋谢。克莱奥此刻战无不胜,直到长春花转为败残,一位更智慧、更无耻、更美丽的人将她打败。怀默感到细流抨击耳膜,他断开与镜中倒影的对弈,却惊觉克莱奥已凝视他许久,翡翠瞳仁如盘起的青铜蛇。荣幸、恐惧与自豪同时涌至咽喉,他听见克莱奥空灵的声线:
          “怀默,你的头脑会产生危险的空想。有时肉体的美源于灵魂的无知。”
          “若事实尽然如此,那你必定和没有眼皮的新生儿一样丑陋。”怀默从迷惘中清醒,又摆出那副禀性风流的神态,“还有最后关卡,得借您唇脂一用。”
          他去追逐她的嘴唇,两人像拼图一样合拢,充满着激情与对彼此的取笑。一吻终了,他的颊与口都染上绯红。
          克莱奥率先打破暧昧的缄默:“别闯祸了,小老鼠。阿尔丰斯是个值得敬佩的人,我不想让他难堪。”
          “除非你保证不会见异思迁,披戴银亮盔甲的骑士是少女的梦幻之舟。”
          “我可不是杜尔西内娅,又何必同堂吉诃德谈情说爱呢?”克莱奥笑起来,她线条优美的下颚一览无遗,“他的心被英雄游侠传填满了——的确很高尚,但生活不是小说。”
          这一点没错,怀默回忆起此前的宴会:和阿尔丰斯跳舞的姑娘都双颊泛红,他的目光却始终停驻在伊利亚身上,他的二十岁没有秘密。


          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20-02-17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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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奥意气昂扬地离开,怀默则对镜梳理他打结的金发,直到它们变得驯服又甜蜜。他无畏无声的行过长廊,沉醉在女性特质为他带来的奢华中,如罗马先知那般满心芳甸、用复杂的尊严将太阳与满月联结。一件服饰为穿戴者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尤其在本就多情的少年人身上。怀默精通皮囊的科学:当印象主宰了行为,原本的人格便已在地壳似的布帛内死去,某束未曾得见的狂焰塑造出前所未闻的子嗣。这个新角色并非完全依仗剧本,而是将旧和新文合二为一,让渴望成为切近可触的。这也是为何技巧卓越的演员能在戏剧间来回穿梭。
            侍仆替他拉开被抛光的桃木大门,他便踏进名利场硕大无朋的戏剧中。怀默握着扇柄,用手足无措的神态同香槟塔边的贵妇们打招呼,并迅速受到了携带怜悯的悦纳。名门望族不会将他视作威胁,因为俊秀象征不贞,少有继承人情愿拿名望做风流的赌注。可强颜微笑的旁支女眷却用怀着审慎的眼神同他攀谈,好似目睹陌生的蜘蛛开始在领地里织网。他频繁跟随母亲的巡演,歌手们都很青睐他,求知欲也使得他浅知假声的学识,才不至于真相暴露、被生性敏感的人们用尖叫淹没。他谈论时兴香水、皮草和画商的轶事,频繁地观察四周,好赶在阿尔丰斯出现前溜之大吉。神秘叵测的前奏响起,他不由得遍顾全厅,欣赏着异国华殿内尸体所堆砌成的虚荣。怀默的视线掠过舞池对面眼波撩人的独生女、吹嘘的年轻公爵和醺醺大醉的官员们。象牙墙饰重复着固执又毫无结果的花纹,直到一位单独伫立的青年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很高,导致怀默起先只被他贵重的袖扣吸引;身披绸缎坎肩的妇人正同他交谈,她张合不断的薄唇引出怀默相熟的潜力——在母亲、克莱奥和他自己身上——这是一位倔强、执拗、掌控欲强的角色。或许出于潜藏的尊重,怀默继续目睹着这对母子的辩论,甚至忘记了繁杂的宫廷礼节,毫无顾忌地露出兴味盎然的微笑。他们短暂的对视,随后怀默迅速撇过头,用扇面遮住脸颊,如一位寻常、腼腆而头脑空洞的女孩。当那青年的面容终于从回忆中逐渐清晰,怀默不禁隐隐发冷。
            两极之间只隔着温热喧闹的空气,光晕不规则地闪现在程亮的地板上,宛若镶在大理石中的贝母图画。
            糟糕。怀默暗自思忖,烦躁又刻毒的神情从戏服下透露出来。怎么又是他?难以忍受的梦魇,现在又要来坏我的前程?这倒好了,不仅是行踪鬼祟,我还要被定罪为异装癖。虽然现在离开还为时不晚,但他肯定记住了阿尔丰斯的名字!


            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20-02-17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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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安。”怀默正焦躁地思量着对策,从逃之夭夭到暗中投毒,数百个悬疑怪谈的情节掠过,将周身旋涡般的社交场抛之脑后。直到灾星稚气未脱却佯装严肃声线从他身侧响起,怀默才意识到男孩已然踱步到他身边,他猛然转头,好似一只被猎枪惊扰到的野兔。
              “您好。”他迫使胸膛剧烈的起伏平复,并率先朝对方躬身行礼,双目却仍旧挑衅地直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我的名字是勒缇亚·古洪。”
              “幸会,我是叶夫根尼·尼科托维奇·诺沃赛尔斯基。”男孩语调干涩地回答,如一架齿轮拼凑的机器,正严格地履行着交际任务。他略微停顿,随即骄傲地补充道,“诺沃赛尔斯基公爵的独子。”
              这下轮到怀默压抑嗤笑:“而我则是卡利俄佩*4的女儿。”
              他反唇相讥,内心评论着这举止的幼稚。介绍名衔的习俗在贵族中或许盛行,但怀默却不愿为几枚勋章而改变态度。更确切地讲,他将一切人类都定义为无知、平庸和低俗,唯有志趣相投的享乐主义者才能说服他摆上友善的假面。烦闷的倦手搅乱了他的内心,轻蔑的恶魔在笑脸后隐隐发抖。他的出言不逊引起窃窃私语,怀默不得不对现状进行补救。“请原谅我的失礼。我饮了些红酒,正独自忍受着幻象与忧愁。”
              “这是您柔软的心灵所做的恶。幸运的是,理性思考不是所有人的职责,女士们无需承担头脑所带来的弊病。”他仿佛被此回答取悦了,失血的唇片也浮现出一丝谅解的微笑。面貌严肃的年轻人现在才显现出符合他年龄的情绪——只有未经世事者的自负能被宽恕。
              “你想要跳舞?我们入下个曲节。”
              怀默突兀地发言,罔顾由女方的发起邀约被视作出格和惊悚的事实。小心谨慎、回避痛苦和高挂免战牌的退让为他所不齿,他率先将谈话看作挑战。叶夫根尼的的眼球动了一下,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可他仍然尽责地挺起脊背,让怀默挽上他的手臂。怀默在叶夫根尼礼貌的冷淡中捕捉到一丝不安,也从因为清高而略显孤独的年长者身上寻出自身命运的幽灵;即使他非要昂起头颅才能同叶夫根尼对视,却隐约察觉到一只非常珍贵的金丝雀飞到了笼间。随着滑弦的起始,他们被不平常的庄严氛围驱使着,无数吊灯明亮湿润的光晕像碎裂的水晶。
              “停下。”在第一舞未终时,怀默便已精疲力竭、头昏脑涨,被瓦砾般的光点扰乱思绪,四肢也荷重不堪。傍晚的新星在目中飞扬,他口腔干涸,不休的进退与旋转令他的脚根抽搐。怀默对女步不算熟练,再者,叶夫根尼也算不上一个善解人意的舞伴,他未顾及两人身高的差距,只按自己的度量行动。
              “我得离开这里——我得去个空气能流动的地方。我们去花园吧。”见叶夫根尼还在迟疑不决,怀默无奈又烦躁地添加一句,“我诚恳地邀请您去花园!”
              “如果您如此坚持的话。”他缓慢地答复,令人想起朗诵圣诗集的实习神甫——他们每读几行,就要停下来切新书页。


              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20-02-17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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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默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他自认为已经领悟了叶夫根尼思维的规律,便不想再玩些相互折磨的辩论。他们再次陷入僵局,而青年艺术家开始思索心灵苦楚或肉体百患之类博大又空洞的话题,并任由烦躁与失望的情绪占据全身。晚风的呼吸逐渐微弱。
                “感觉如何?”寂然无声的空气被打破。
                “什么?”叶夫根尼疑惑地回复,他的语调充满谨慎,“我的身体无恙,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答复。”
                怀默凝视着他,那是凌蔑与钦佩交织的复杂目光,仿佛正面对一只脆弱却珍奇的甲虫。
                “不,我问的是生活。”他等待了几秒,却没得到哪怕是敷衍的答语,只有两双刺探的眼睛在纱般的光下对望。他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善于捕捉暗示的浪漫主义者:断定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同他相似——这是怀默常犯的过错。
                “香槟,交际舞,绞架似的领结。你严肃得像一位学者,可正统只能用在研究院而不是酒厅里。”
                “那你呢?品性败坏,异装出席,将背德当做游戏?”叶夫根尼再次被冒犯了,他不由得大声辩驳,随即又将嘴唇紧抿上,好似为这降格的谈话感到耻辱。
                “腐烂的娱乐也比没有娱乐好!”怀默猛地站起来,像是被黄蜂的毒针扎了一下。他原本倦怠的神情被阴郁取代。“你十八岁了,我们早失去资格出演不谙世事的戏码。你想要真话?那先把你的骄横丢掉,优等生——你以为前途可期?青春会迅速倾注在泥土下,当你终于认识到众人对理念的瞩目称道其实只是取笑时,你早已经陷在毒瘾和酗酒间了。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你的心不会接受骗局,伦理、宗教、家国。那光荣的墓碑是什么样子,你就把什么当做康庄大道。在谎言的艺术上,妓****强大。我最知道你们这种幻想家了!总盲信战争是优雅、主权是正义,永远不接受现实的劝告。”
                蝰蛇开始嘶嘶作响,情绪激动的发言仿佛讲稿般顺畅地从舌根泻出。怀默的眼眶开始酸涩,他追寻到了烦躁的源头。哀愁从抵达莫斯科、从有着希腊殉道者面容的兄长入学军校、从二人在归家的岔路上分离就已开始。他心事重重地独处一隅,妄想用饮宴享乐来掩盖对隔阂的恐惧。阿尔丰斯和伊利亚,甚至是叶夫根尼,他们是行在富丽堂皇的金殿正中的那群,冰冷、英勇、悲哀,毫无道理地受尽折磨,又毫无依据地抱有希望;怀默和克莱奥这类有着破碎之心的,则必须要同在月亮背面的那些残缺者为伍。他回望远处的宴灯,被渊极的愧疚感浸没:那是怎样一个雕栏玉砌的绞架啊!死亡的摇篮也分上中下等,某些婴儿早在出生时就被棺盒预定。他又转向叶夫根尼,那位肩膀瘦削的男孩因羞耻而脸颊涨红、下定决心不理会咄咄逼人的讽刺。他的手指蜷紧,双唇张开又闭合,正思量着如何惩戒语出狂言的恶徒。可在咽喉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叶夫根尼就猝然勒住驶向深渊的战车,仿佛计划以缄口不言来体现出勇气和意志;被中断的单词化为一声极力体现轻蔑的冷笑,他苍白的嘴角短暂地抽搐。怀默在父亲和阿尔丰斯面上频繁见证此表情:在他们不得不承认正当的理论无法胜过诡辩家时。


                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20-02-17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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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玉?不对,或许是蛇纹石,去掉给克莱奥做补偿的一颗,我还有约莫九十法郎可以挥霍。怀默穿过舞厅,从侍者的银盘上取过红酒,思索着这笔飞来横财能换几场卡巴莱舞女的演出。当他企图从侧门离开时,他敏锐地察觉到阿尔丰斯措辞从渺远的廊末传来。怀默立刻将身影藏匿在无灯的黑暗中,沉寂地等待着兄长离去的脚步声。出乎意料的是,怀默被迫观看一节令他失望的戏段——伊利亚·莫尔恰林温存的吐息令怀默的胃部一阵沉重。
                  “伊利亚·阿蒂穆维奇·莫尔恰林。我已审视自己的内心,对我一度认为仅是愚鲁的冲动进行了反思。我的头脑已经无法否认我的情绪,在这类特殊情况下,唯有屈从于人性率直的脚步才是英勇的抉择。”
                  阿尔丰斯如临大敌地开口,双颊焚烧、肺部阵痛,好似一个渴水的旅人尝试从海市蜃楼中辨认绿洲。错综复杂的音调启奏,他期待且畏惧,但旋即又对自己的懦弱横加指责。阿尔丰斯!他无声地告诫到,战争和恋情的出路只有胜利或死亡:你已经决定要爱他了,一句否认的短语并不能阻止崇高的承诺。
                  “伊利亚,我知道我们马上就会分别。因为我的灵魂在心脏之前承认了你。我仰慕你,并非以友谊的方式,是以…不行,你听我说完!”
                  伊利亚凑上来吻他,阿尔丰斯却坚定地阻止了那前倾的肩膀,可他的手腕在轻柔地颤抖着,软化的面容上止不住地漏出微笑。伊利亚腼腆的双眼则因情难自禁的出格举动而不敢正视阿尔丰斯,他发出一声短暂又羞愧的哀鸣。两位男孩在彼此的呼吸中僵持了一会儿,直到阿尔丰斯继续他愈发热忱的剖白。
                  “我无法站在你身边而不拥抱你,同你交谈而不亲吻你,呼唤你的名字而不称你为爱。我可以没有食物或容身之所,但你…”他的声线骤然哀弱,为接下来的陈述产生羞耻,“…伊留沙,你是我的天堂。我的心早置于你手中了,接受它是我的殊荣,抛弃它是我的流放。任一抉择,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一位明知自己会获胜的将军,为何他的语调吐露悲伤呢?亲爱的阿尔丰斯,你接连宣誓,行动却违背语言。现在我就没有在你的臂弯内!”阿尔丰斯动人的见解令伊利亚原本从容的叙述增多一份激情的回响,他沉浸在惊喜之中,目光愕然,具有百合花童稚般的纯真与美丽。他们融化在相互的怀抱间,微妙的流体或是奇异的香气正缓缓静淌,他们都隐约察觉到,在这种难触的物质中,有什么被永远改变了。
                  在阿尔丰斯幼稚的理想深处,人生的首个渴求已经越过了困窘和未知的芦苇丛,归顺于他的掌下。瞬息万变的世界频繁警告他,现实否认那些精妙无声的幻影和奇迹,并劝诫他放弃崇高的道路。此时此刻,他紧拥着一切生命可以承受的美好,感到所有畏惧都烟消云散。明朗上升的阶梯在他眼前展开,将青年梦想家从枯草繁茂的黑暗池塘间救解出来。阿尔丰斯的胸膛怦怦直跳、头重脚轻,感到精神脱离了肉体。他在头脑中自己构建出的前景中茫然自失了。
                  去爱——这不就是英雄的职责吗?为阻止丑恶之事泼洒鲜血,作人性的羔羊?贫乏的生活缺少充实,焦渴和饥馑无处不在。社会总需要自焚的火柴!倘若错误的狂热叫真理疲惫,那就用刺刀划开黑夜,作此后千年的指路星。或许他会因固执而被同胞们戏称为狂信徒,但他宁可在清醒的炼狱里永受折磨,也不甘愿醉卧于谎言的宝座。
                  “吻我。”伊利亚再次下令,“上帝不会诅咒相恋的人。”
                  亲吻是一封密函,需要通过双唇入耳。除了他柔软的嘴唇,其余一切都是锋利的。阿尔丰斯的睫毛像两扇刀片,颧骨和眼眶则如神秘却迷人的地理图形。静止的双颊是原始的完美,鲜活的眼睛则是无终的创造。
                  噢,他们相爱了。在缺乏光束的角落,怀默端着酒杯,身体散漫地依靠在走廊末端赫马弗洛狄特斯的睡卧像上,仿佛正在观赏一幕戏剧。这很难有结局:阿尔丰斯的情热高尚但脆弱,而伊利亚——怀默从未真正尊重过他,因为伊利亚对自己的心过于诚实。他们既不疲倦也不负担沉重,可以放纵遐思、被非物质的存在频繁感动。蠕虫变成蝴蝶,食腐的本质却难以更改,起先是用百足在浑浊的泥里剖尸,后改为使优雅的口器汲血。归根结底,这都是些摧残的预兆。他往日因忧愁而紧绞的双眉变得平坦,冷淡又刻毒的表情终于从被剥落的糖纸后显露出来。他旺盛的人格表象背后有一个暗色的空洞,或许坑底还埋着频频讥笑的魔鬼。怀默残酷的蓝眼睛盯着这对拥抱的少年,任由墙壁上长列画像幽灵般的哀容吞噬了他。
                  孤独使我苦涩。他如此总结,倘若我不再孤独,我便会变得平庸。阿尔丰斯、伊利亚、叶夫根尼…他所相识的青年人都具备一种凝重的热情。他们将稀缺的阅历当作借口,由此畅饮享乐与恋爱的涌泉,自甘情愿地臣服于短见带来的希望。怀默想到那个有着琥珀眼睛的男孩,他和他的学说都近似树脂的化石:易折、端庄、墨守成规,迟早要经历毁灭性的巨变。美丽的事物——如同今夜那轮虚无的月环——在发展到一定兴盛程度后就会变质或者跌落,唯有它们的腐烂才能激起最惊醒动魄的回甘。他每一丝细微的神经都战栗起来,无形的冰锥刺入灵魂:雪水融化在热血间,他青春少虑的火炉逐渐被扑灭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20-02-17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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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默拒绝了伯爵家仆的乘送,转而踏上巷尾略显陈旧的马车,为避免令他头昏脑涨的繁文缛节。被破损绒帘半掩的窗外,他望见牧首座堂的暗金色圆顶,玛瑙和琉璃的嵌物无法在羸弱的月下反光。它像气泡浮动在幽暗的房屋上空,又仿若一只监视的眼球。他的视野困在忘池中,心脏思及某只已逝的蝴蝶。
                    街道上的行人在低声谈论月蚀,宗教迷信、愤世嫉俗和思维的抽搐使得他们口中逸出的只言片语仿佛无法和解的密谋。当怀默回到房间,褪去礼服、换上睡袍时,他感到疲惫又反胃,对宇宙只余厌恶。锦缎被单上绣着浅白的百合花,他却无心安赏。艺术的密氛在男孩身边颓然凋谢。这是和其余所有黑夜一样的黑夜,怀默想。与不可能的人物相遇,朝不可能的人物劝告,目睹不可能的人物对他们不可能的理想付诸行动。
                    月球从不与命运争斗,它任由钴蓝的苦幕削去血肉。它不攻击,不担忧,不如烈日般用激进的射线扰乱群景。它坚守着职位,正由于它天性中的虔定与和平——还有谁能令千钧潮水在崖丛间周转?至少夜间的塞勒涅*9是我忠贞不渝的战友,怀默自我安慰到。气息奄奄或生气蓬勃,它永不离轨。自卑、孤单、布满瑕疵。他顿悟了为何母亲总在晚间远眺天穹,因为塞勒涅是悲悼者的守护神。
                    当阿尔丰斯推门而入,他发现胞弟已沉沉入睡,一节仍在静燃的烟尾掉落在地,将橄榄绿的地毯灼出孔洞、在他两指间留下嫩红色的伤痕。怀默面容上的泪迹还尚未干涸,吐息也急促又起伏不定,好似在梦中也无法终止抽噎。
                    “他生病了。他这几天都举止怪异、频繁气短,又总说自己胸口阵痛。我怀疑他染上了哮喘,可他在练声时从未有颤音。”阿尔丰斯担忧地用手背度量怀默双颊的高热,并向同行的伊利亚宣布他的判断。“我们得去最近的诊所。”
                    “不,阿尔丰斯,他很健康。但即使最高明的医生都无法治愈他的疾病。”伊利亚在床边坐下,如一位慈悲的牧羊人般宽恕地注视着不曾善待他的朋友。“人类无法治愈孤独。”


                    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20-02-17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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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褐脸的草原男孩》,惠特曼著,被认为是写与同性恋人的情诗。
                      *2 克罗伊斯,吕底亚王国最后的君主,被认为是第一个发行纯金和纯银货币的人。“像克罗伊斯一样”用于形容穷极富裕的人。
                      *3 《马克·吐温自传》。
                      *4 卡利俄佩,希腊神话中掌管英雄史诗的缪斯,以“荷马的缪斯”而著称,据说她给了这位盲诗人创作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的灵感。
                      *5 《罗密欧与朱丽叶》。
                      *6 《麦克白》。
                      *7 基督的血使《新约》的救赎得以完成,上帝与人的新约生效;也指圣餐中所使用的酒。
                      *8 《豌豆上的公主》。
                      *9 塞勒涅,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被认为是灵魂的载体。


                      来自iPhone客户端16楼2020-02-17 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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