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文|潇羽阑
序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一
梅子黄时，江南烟雨。
“又过了九十九年了。”我心中喃喃，却顾自煮着茶。
小艾正端了新切的芙蓉糕出来，听我这言语便停了步子。她不接话。半晌，方开口道：“嗯？这次用的定是梅间雪水，这般清香。”
“不错。”我笑了笑，替她倒了一盏茶。
一时无言语，只有茶香萦绕鼻尖。
雨从小亭的瓦缝间断断续续地垂下，如帘。水珠摔碎在阶前，很快没入苔色中去了。小亭临着池塘。已有些早露头的荷稀稀疏疏地立了，也有微微舒展了叶的。雨惊扰了游鲤，朱与白一阵搅动。
“阿姊，”过了半晌，小艾终于是没忍住，“那个人……你这样枯坐等待了上百年，值得吗？”
我呷了口茶，神色不变：“这茶不错，你尝尝，定是喜欢的。”
小艾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雨，正欲端起茶盏，却听到叩门声。她旋即起身：“阿姊，有客人来了。”她打了油纸伞，从伞沿下展露一抹轻笑。
二
“小生孟寒，路过此山，失了方向。不巧遇了雨季，山路不好走。见了这‘净源山庄’，想暂来避避雨。冒昧叨扰，失礼失礼。”
我抬眸望去，却见那人：
他书生打扮。一袭月牙白的长衫，下摆略有被路上积水侵染；腰佩翠琅，肩负书箧；眉若剑指，眸含星辰。若这江南，自带万种情柔。
第五个百年，这一眼竟还是让我心颤。“孟寒”这个名字，在我心头早已刻下！隔着这百年光阴，他终于还是归来了……
小艾迎他进来门，笑答：“公子不必见外，我与阿姊常年居于此处，也是闷得慌呢。偶尔有客人来，多为迷途之人投宿。我们便备了客房候着，算是行善积福了。公子要是不急着赶路，待这雨季过了再走也无妨。”语罢，她便引了客人来亭间坐。
既入，四目相对却仍是陌然。草草地见礼寒暄之后，只见那人把书箧搁在一边，急急将半掩着的盖子掀起，抱出一小团雪白来。是只小白鸟！我一滞。小艾倒是从容，凑上前去看。那白鸟竟从书生怀中挣扎着蹦跶到小艾怀中撒欢。见白鸟儿不怕生，书生盈盈笑道：“小生离开这儿有些年月了，终也记得这里有位姑娘喜欢小鸟儿。昨儿在路边见到这小家伙受了伤，我便替它包扎了，想着养好了给她送去。这眼下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
小艾掩嘴笑道：“这白鸟我且替你养着，到时公子带回去罢。想来那位姑娘定是极好的人物……”小艾嘴里问他，却歪头瞥了我一眼。我不言语，只是喝茶。
书生听罢，也不恼她言语逾越。他微微垂眸，眼睑微微笼住眼底的那片温柔，唇角带笑：“那姑娘与二位差不多年纪，与小生是青梅竹马。小生曾允诺待金榜题名回来迎她入门的。”
我心头又一颤，指节因用力捏着茶盏而有些泛白，又很快放松了些。我云淡风轻地地替他续了杯茶，对阿妹说道：“小艾，去把那枚玉簪子取来，当做贺礼罢。”小艾略一迟疑，转身入屋。孟寒推辞再三，不敢收。我不禁莞尔：“公子只管收下，这簪子本就是打算送给有缘之人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还怕公子嫌它寒碜。”他方小心翼翼地收下。用了些糕点茶水，便随小艾去客房歇下了。
三
“阿姊，他还是来了。”
我颔首不语。久了，才道：“谁知道呢。”
小艾的目光中带了些惊愕：“何意！”
我不答，只是笑。
“已经是第五个百年了呐，谁知道他的心中还留着多少痕迹……”心里却是一阵叹息。
天色已晚，昏沉沉地压下一片浓乌。雨却是不倦，浅浅地歌吟。琢磨着有多久没见那星月，倒也是记不太清。石桌上的烛火曳着它的纤腰，驱开一围暗色。
茶炉早已熄了，留下些残香。吩咐了小艾去拾掇茶具。亭内暂留我一人。
那书生应是睡下了，不见灯明。“孟寒……孟寒……”我喃喃自语。依然是这姓名，依旧是这温润之人，只是他再也不记得我的模样！想着，突然自嘲般地笑了。那时的我怎能想到，这名字，竟扰我这么多年？莫非我还要一直等下去？

四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羽阑上神，今日一过，您便守了五百年了。”佛祖行了一礼，眉目间是不变的慈悲。
“五百年吗……”我喃喃，“足够了罢？”
“您……当真是决定了？”
“莫非五百年仍不够吗？”
佛祖双手合十，吐出一句“阿弥陀佛”。“于上神而言，五百年也不过是一瞬罢了。”半晌，他又说道，“但于人间，五百年着实是足够久了。”
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不惜这上神的身份，但求去人间一遭。
为什么？只不过是为那未尽的缘。
我是掌管人间飞鸟的神祇。初时，常化作白鸟盘旋于人间。那一次却是不仔细，腿上被猎人的箭矢擦过，留了伤。
孟寒——那是他许多个轮回前——替这白鸟包扎了伤口，精心喂养了五日才放回山林。
想来也是可笑，那一刻的恩情我竟是记了千年。
佛祖终于是动了容。许我下凡五百年，每隔九十九年，孟寒轮回一次，会与我相逢于这净源山庄。但是每过一世，缘分都会浅几分。最终，他会彻底遗忘飞鸟的痕迹。
那日，佛祖为我送行。他说人神殊途，凡人的寿命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瞬。在我们的永恒的生命之中，他们不过是过客。就算缘分未尽，相守一生，我也只能看他生老病死，一世又一世轮回。
我说那我等。等他每一世轮回。就这样，一直等到缘分的尽头。
五
“多谢姑娘这些时日的款待。小生感激不尽。”孟寒作揖道。
我抚了抚白鸟，递给他：“好生养着，姑娘家定是欢喜的。”他感谢再三。
孟寒依旧是来时打扮。白衣。玉佩。眉目如昨。此一别过，便是永别了罢。我看得痴了，才觉失礼。好在他正低眉逗弄着白鸟儿，并未觉察。
“他走了？这般……便走了？”小艾皱了皱眉。
我倚着木门，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雨已经止了。小径仍是泥泞。那道足迹，将向着某位姑娘而去罢？
“是啊。不过是位过客罢了。”
“可是，阿姊，”小艾急急问，“他不就是……”
“不。他不是。”我摸了摸她的头。
那个人，不再来了。
他只是个过客。
他轮回五世，我候了五世；他五世路过，我五世守候。
净源。终是净了这根源，尽了这缘分。
孟寒。终究是一场寒梦。
也好。
我们所做过最美好的事，莫过于相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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