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加黑沉的暮色里，于慈宁而归】
【并不算长的入宫时光，仿佛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削足适履。略显陌生的红墙金瓦，却熟稔于心的曲折甬道。折身向（东还是西），翊坤的方向去。多么快，已到严冬，掌灯的宫人步履不停，来去匆忙，仿佛唯有我独自凭吊已埋葬的过去那些年。冰冻的池塘还在冰下面流，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行经慈宁偏阁，抬目遥望，不远处是一踽踽独行的身影。记忆蒙尘的宫殿角落，遥远却并不陌生，随着身影渐进，也纷至沓来。语调中带着些小心翼翼，问道】
是寿阳吗？

【是夜无星，蟾光似霰，我自春山阁往正殿而行，遥遥得见一影，因是逆光而立，一时难辨娇容。她停下来时，与之并入耳中的一声轻唤，也引我不由止伫。非是官称，却直呼以闺讳，如是口吻与胆量，除却经年故俦，料得不会再有第二人】
【而实际上，我早已辨不清故人音色，倘无这骤来的改天换日，那些掩于彤墙雕瓦间的陈词旧典，大抵此生都不会昭彰】济慈。
【我于夤夜里朝她行近，勉力按下数载辰光织就的疏间，仍作童稚时的热络。舒眉展了笑模样】现下当称一句敬娘娘了。

【晚来风急，抬眸间却是旧时相识。河水奔流，已然淹没了的过去，却又滔滔不绝的流回脑海中来。若非昌庆骤逝，训岱临危受命、黄袍加身；我与眼前之人，也将是各自丰足，各自凋败】
若要以此互称，你我之间岂不生分？
【两人不完全重合的叠影，闪动在同一盏灯光下。遇见她的一刹那，那个被“淹没”的自己仿佛又探出头来】打那时候我出了宫，全然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与你再相见……如今相见，造化实在弄人

那是说与旁人听的，你我自还同从前一样。【流光皎皛，冷而轻地拂在面上，覆手于她柔荑，似全未着意于这轻快语及的从前，距今已过了许多年】
【于往岁那些并不浓墨重彩的断章中，济慈是顶鲜活明澈的一笔。因是一众小格格中，惟她同我最为投机，遂窃允她私下以闺讳相称，得免君臣礼缚】努力加餐，勿以为念，则再见之日终可待——我送你出宫时曾说过的。
【她言造化弄人，极是配合地报以一笑，别时置腹深忱，而今已作谶言。山河改换，旧年纡尊许下的稚诺，于重逢再叙时，已作她施予我的恩典】

【那时我不知困顿地前行，路途的分岔口遇见了她，便以为是步入正途，总以为一生还在前面。今日万寿家宴重聚首，在这棵宽阔的树冠下】
【屏退仆侍，惟二人耳】这一处僻静，如今便只余我二人了
【髻鬓对起，南朝盛事又有谁记。夜深月过女墙来，昏黄不接的月光下，映着人无法捉摸的神色。而这偌大禁城，曾经旧迹，空余苍郁】
我不曾忘却昔日之约，【隐下的字句是数十年的浓烟暗雨】你呢？可还留着我出宫前，留予你的木偶小人儿？

自然留着，连同你替我罚抄过的那几卷字，都一并归置在箱中，这些年来也不舍屏弃。
【此言非虚，却只捡了妙解说与她知。素有贮存旧物之故习，纵幼时再情意深笃，玉走金飞间已未见谙忆，因而连同她礼聘王邸，也是茶余饭后的闲辞间偶才晓然，自未能激起半分感念或嗟叹。遑论此后累她禁于城东数载的始作俑者，乃是赐我显贵尊崇的至亲手足……此中诸事惟于己心知，不足在此当口道语她言】
【盛夜初临，筵宴未始，余人告离后，行止间俨然仍似旧年】所幸皇兄待你不薄，而今膝下又添新嗣，我也尽可安心了。

【金颸送清，飞镜流明。远处人声交杂，思绪纷飞于十年前的宫闱。那时我尚不懂得人性是如何矛盾，我不明白为何真诚中有多少做作；此时我更不知与她携手共行的往后余年，怨怼与仁慈、憎恨与热爱，是可以并存于一心的】
我还记得，那时你的书课上，“一捺”的力道始终不足够。于是便叫我来捉笔，谁知叫师傅的火眼金睛，一眼便识了出来
【还如往昔总角之年，言笑晏晏。若非变故忽生，我今岁的窗中远岫，舍后长松，赫然在目】
【移步往宴席去的空当，逃不过提起此事】先皇骤逝，是始料未及【我不知该以何种方式，表述我心中所想。对她那逝去的嫡亲兄长，是该缅怀，还是该怨恨？】那你，你可还好？

【昌庆旧典，连同那些令后来者深以为缄的罹诟，今已作尽人皆晓的秘辛，新帝尚且讳言于此。落在万寿鸿庆之节，更难能不教人品咂出旁的意味来，倘与我提及此事的非是济慈，皆未见能与人几分善意辞色——我于是又在此时领会到了有她在的好，国朝公主、长公主，伴读、宗王福晋、天子嫔御乃至可期的更上尊荣……纵有再多重身份堆叠，也不过生来便循着既定前路，朝命数予取予求，独那些抽丝剥茧后仍彰明昭着的瓜葛，是我与她的共同谨择】你晓得，皇额娘平素料理庶务，已是殚精竭虑，于我从来有求则应。皇兄待我亲厚，如今更添有你一道儿，我已很是满足了。
【对所问不置可否，迨至今时，好与坏的深意再不经推敲。与人并行于径，笑应下前话】那“一捺”的笔力，我至今也未能谙得要义。所幸今时，再无须牵绪于此，成日筹谋着如何躲懒、骗过那老学究的法眼了。
【又如何骗得过呢——那些自作万全的筹谋，于上位者眼中，不过蒙昧少知的稚拙把戏。而越过了这一桩明槛，多的是暗礁的前路，方才由此肇端】

【我并非对甚嚣尘上的流言充耳不闻，或说德不配位，或说犯冲慈宁，与我充其不过不以为意；可昭昭白日，帝王权柄，岂能容人质疑。纵我愿相信他人或加讪，心无疵】
【拎不清疲惫和厌憎，喧嚣之中对言语的苍白感甚感畏惧，又不得不宽解冷涩、拥抱惨淡开局。我与她一个马不停蹄，一个踯躅前行，从昏暗的影子中总翻到暮年垂死挣扎的模样】
【敬畏如慈宁上位，匡扶清室，权重望崇；哪里是她飘飘然一句“料理庶务，殚精竭虑”所能概述。于她而言，先皇终究是长兄。轻拍人软荑，带着宽慰】也罢，你这样想是最好的……
【儿时趣事，不过择了几样来说。悠悠扬扬的数年，恍若隔世】你瞧，前头开了宴，不妨先一同去席上？

【对安王邸故闻所知甚少，原以为董鄂氏去后，扶济慈正位也当顺理成章。算来她伴驾年岁最久，城东共难与患过的鹣鲽情谊，纵一朝冠上君臣之名，自也非那些登极后再充椒廷的莺燕可较】
【大业抵定，即许中宫与富察，是帝王心术铺就的纹枰上，捭阖纵横的第一着——单就此而言，予她的始料未及，又未见得稍逊于我了】
【说话间已至席间，上位尚且空悬，惯是一派优容和乐阵仗，元非头回共她一同赴宴，只上次是在何年，所赴何宴，具已记不清了】那会儿你最爱甜食，总惦着宴上的糖蒸酥酪，如今可易了喜好？

【那时贪顽，原不曾想过大清帝姬中亦有一位与我极为投契的。我本该称她一句明裕，仅凭儿时情谊，方许我唤一声寿阳】
寿阳仍记得我嗜甜？
【落座于席间，一时莺莺燕燕，珠翠萦绕，连热络气氛也被脂粉气压得黯淡了不少。葱指剥了两颗金橘，递与人一只】
曾经在凉州时，我竟不知糖蒸酥酪是何物。倒是迁来京师，见市肆有市牛乳者，饰之以瓜子之属，斑斓可观的引人注目，哪知我一尝便喜欢上了
【定神觑她一眼】那会儿还是见识短的稚童，帝京风物，无一不新鲜

【蛾眉月的尖，瓷瓶里的玉兰，万木梢头的盈盈晚霜，湖面一泓水银似的倒影，万寿当日，便美得不近人情】
近日来满心忙于万寿，倒是冷怠了他。我方才于宴上瞧见了他。几日未见，个头仿佛长了许多，真是怪事
【眼下，除却自己，更多为两个小子筹谋。蓦地想起些要紧事儿】寿阳与我年纪相仿，如今却已是不小的年纪……婚嫁之事，太后可曾同你商量过？
【繁文缛节，最是寻常。从下嫁仪、婚嫁宴到婚后仪，虫鱼之学，一一循来，足需月余，势必该早做筹划】

【她言怪事，不由听得一乐，小孩子个头儿蹿得快，原也不足为奇。又聆她后话，不甚满意地嘟起嘴，显而不大乐意听，宫外虽好似自在，一经赐婚立府，就断不可再日日承欢慈宁了，因只道】皇额娘每日要务繁冗，可无暇顾我。
【心思全然不在这处，略抬了抬下颌】这恰合我意，我自小便在宫中，早惯了这样的过法儿，一时还不愿改——况我居于慈宁，还能再多陪上你几年，不好么？

【要事即便压身，终有一日，还需将权柄全数交还出去；待那时，真便是“享清福”了。如今慈宁膝下只唯寿阳一女，也罢】
也好，训岱日理万机，难尽周到的孝心；你在宫中，好歹能时时近前侍奉。于你于皇额娘，也是万全之策
【松醪常与友人期，已喜佳辰。明月林梢挂，今当忘形共说清闲话。未过多时，大太监高诵着太后到，一霎众人噤声】
快看，皇额娘到了，宴席当真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