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今日满座，一楼的茶座满坑满谷全是客，没座儿的看客站着，把楼梯也占去半层。我从二楼包厢往下瞧，那座客也好，站客也罢，各个都像叫人拎住了后脖颈，恨不得双眼长到脑门，越过前头才好。
端茶倒水的小二似也不如往常勤快，巴巴地望着台上，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而台上既没锣鼓，也没布景，只孤零零站着一人，未穿戏服，也未扮戏妆，可他的声音仿佛有点石成金的魔力，光下一开口，周遭的氛围就变成他戏里的样子。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我随众人一道，高喝一声“好——”。

甫园在金陵扎根是从师傅那辈起的，师傅好抽口小兰花，我很喜欢那股烟草味，师傅却从不许我碰，但凡有他压的场子，一场下来连我这样的小角色也能分个三五元，抵寻常人家一年的开支，近年师傅很少上台，人们渐渐也从小徒戏称我为林老板。
今个本不是戏班子里开戏的日子，难得师傅坐在台下，亮了回嗓了，唱的是贵妃醉酒，杨玉环等唐太宗百无聊赖小步踮来闷逛花园。“海倒冰轮初转腾……”一曲罢了，紧赶着喝彩声，张三提溜着家伙事去讨赏钱，折身往台下走，给后头的人腾出位。小童窜上堂来“林老板下去歇会，下面我们侍候您一段评书。”
里堂，班主备了茶，反复搓着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欲言又止，笑了下，“还是按原先说的，我今个就是来说段书的，这段算我送您，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我出去喘口气，过会再来。”
说罢，往堂外走，时不时转头看看台上的后身，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又是一人立在一角堂中。

回金陵前， 我听说羊城的大小茶楼也有戏唱，可一来我没听戏的爱好，二来，唱的是我听不明白的粤戏，故而一回也没去过。今日难得休息，来茶楼是图个热闹，不想听戏听入了迷，回过神来手搭茶壶，才想起里头还有大半茶水未动。
旁桌啧啧称憾，原是台上那位只唱完一曲就掀开帘子下去了，再没回来的迹象，我从他们零星的话语中听到一声“林老板”，再看空空台上，便记下了。
茶凉不堪喝，起身捞过椅背上的外衣，搭在臂弯里走下楼去，径直出门。方才的韵还留在心头，脚下不知被什么牵引，往茶楼后头的空地而去。刚一拐过墙角，不想空地上已站有一人，不消多看，一眼认出，正是林老板。
稍一犹豫，迈步上前，依照旧式礼节朝人拱手。
- 林老板那段词儿唱的好，不知是什么曲目。

举手投足，我从小童的身上找到了那个人的影子，甚至在腌臜的段子里，他说只有通熟易懂的东西，才更有前途，而我不得不信，我听师傅讲，很久前满皇城都只能听到昆曲传唱，雅到极致，后来地方戏种参与其间，昆曲渐默褪去，也是了，那些高雅不适合在市井传唱，自不得发也是相当然的。近前的男子，较我高了半头，以至于我仅能直观的看到那件价格不菲的衣衫，除去八旗子弟尚保留着些许习俗已有很久没人同我问旧礼，自也惊诧它来自于一个贵族少爷。
“给您问安了。”
听他问及曲目，倒也不吝什么。
“我师傅最爱喜的贵妃醉酒桥段，许久不开嗓，倒是您捧了。”
目光落到了那件挽在手肘上的外衫，了然。
“诉林某唐突了，像您这样喜欢戏曲的公子哥真是不多见，耽搁您了？”

梁老爷子除了军装，最偏好长衫，可我兄弟几人自从上了洋学堂，就将旧时礼节统统抛诸脑后，眼下这拱手礼行得既生疏又笨拙，自个儿都嫌。见他面露诧异，收回手来，自解笑道，
- 曲子听来慢条斯理，不由让人觉得，这戏里的时光也特别慢。
他谦谦回礼，嗓音不似方才台上唱戏时那么高亢亮堂，反倒是低声如和风细雨，娓娓道来，不拒人以千里。
- 原是贵妃醉酒。林老板客气了，从前是梁某人不识戏，今日得以聆听，是幸事。

甫园一议后，我很少登台唱戏，师傅说的传道与我两相生背，我开始花很多的时间，经历在说评书谈古今里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实没有那份心性将一个活泼的孩子抹去棱角，让他圆滑，说来，不过是自私罢了。
“百姓们听戏，多不过图个乐子，谈不上多喜欢，却少见如公子这般的人”
他说他姓梁，金陵城中唯有一个梁。
“原只觉您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想却是梁委员长家，道是小可失礼了”

军人粗鄙，少有真懂戏识人的，我来茶楼听戏又何尝不是图个乐子，比起寻常百姓，也未见得高明，教他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多作解释。既不能说自个儿喜欢戏，要不然，怎么从前没听出过味儿来？也不能说自个儿刚才听戏入了迷，若非如此，又怎会与他此刻站在此地？
- 谈何富贵，搁在戏里都是过眼云烟。
前两年在羊城，姓梁无甚特别之处，与人相处轻松坦然，眼下一时忘了这是金陵。幸亏他嘴上说失礼，并无退怯之意，我便索性实话实说。
- 林老板若是不嫌，我想与您交个朋友，鄙人梁怀肇，梁委员长正是家父。

我一直认为军阀大致就是二时记忆里，哪些抢砸无恶不作的联军一样，我见过的纨绔子弟太多，就连我自己，也是一介纨绔，明明家世显赫非爱这下九流的活计，可偏偏后来还是他们看不上的下九流，足矣养家。
而眼前人不同，或许相处也不会如斯麻烦，何况我确实需要这样的有底气的氏族朋友。
“是林某高攀，您不嫌弃才是。”

他不拒，便是接受了我的提议，心下喜悦。前楼锣鼓声又起，依稀传来女伶的莺莺燕燕之声，美则美矣，却缺了点甚么，我目视眼前人，立在幽暗中，身上仍似月光涤荡一般，缺的就是这股气韵。
- 林老板过谦。后两日是家父的生辰宴，如林老板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想请您赴宴，请柬明日我会送至楼里。
暮色愈沉，夜风渐起，我见他身上穿着单薄，便将臂上搭着的外衣递到他手中，退开半步。
- 夜深露寒，林老板回吧，莫要着凉。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