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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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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将尽,不免回首这寂寂一生,心思百转,斯人既远,唇齿间流不出清歌几句。到最后,谁又执壶欲将沉醉换悲凉?抚不得这寸断肝肠。


1楼2019-10-02 22:40回复

    江雪乱在和柳诩然拉着手出门的那一刻,还在回头看柳诩然的娘亲,那是一个和柳诩然容貌神态都颇为相似的,有着高贵却并不凌人的傲气的女子,像初夏的晚风一样,相处起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相形之下,柳父是那么平淡无奇。
    她们牵了院里一匹小马驹,柳诩然骑上去,带着江雪乱一起到城郊的林子里玩儿。她们一路上谈天说地,聊各自的生活。江雪乱的父母是个闲不住的,这些年全国各个州、郡、县,几乎游了个遍,所以江雪乱见识过各地的风土人情;而柳诩然饱读诗书,对诗词歌赋颇为精通,因此二人谈话别有一番趣味。
    她们坐在林中一段横倒的木桩前晒着太阳。
    “柳姑娘。”
    柳诩然摇摇头,道:“你叫我阿姝吧,这是我的小名,阿娘和外公都这么叫我。”
    江雪乱笑了笑,叫她:“阿姝,你的父亲和你母亲是被指的婚吗?”
    “嗯......这倒不是,听说当年我父亲还是一个小小的县尹,有一年随长官来我外公府上祝寿,见到了我母亲,心生爱慕,最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求娶了我母亲,所以按理说这是一段合乎两人心意的婚事,可是......”她欲言又止,似乎在忖度如何措辞才合适,"从我记事以来,父亲在家里就常常同母亲吵架,可在外人面前又一副,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其实我一直知道,因为我不是男孩儿,所以不被父亲喜欢,连带着母亲也被父亲冷落了......”她难过地低下了头,一双明亮好看的眸子里盛满了泪水。
    “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你?”江雪乱着急地喊道,“你这么好,你懂诗书,懂骑射,识礼又聪明,怎么能不喜欢你?”
    柳诩然笑了,脸上旋起两个浅浅的酒窝:“雪乱,你真可爱,可能只有你觉得我好吧。”
    江雪乱还想说些什么,却不防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孩儿,看着比她年纪还小的样子,一双眸子发暗,混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还来不及讲什么,就见那男孩一把匕首搭上了她的脖子,看见旁边的柳诩然,他大声威胁她:“不要动,否则我就要了她的命。”
    混着奶音,吐字含糊不清,实在是没有一点威慑力。
    柳诩然定了定神,问他:“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交换。”
    男孩怀疑地看着她,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条件。就在这时,江雪乱猛地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男孩儿吃痛狠狠一甩手,刀落在地上的同时江雪乱脸上也挨了重重一拳,她疼地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捂着脸一边跳到了后面。然后她就看到柳诩然飞速给了他小腿一脚,然后握着他瘦瘦的肩往他肚子一拳。
    他直接趴在了地上蜷了起来。
    江雪乱怯怯地瞧了柳诩然一眼,看她还要上前就赶忙拦住她。
    柳诩然冲她笑了笑示意自己不会再动手,然后走到男孩儿面前蹲下,揪住他的领子说道:“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你要是敢跑,我就用箭射死你。”


    3楼2019-10-02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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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儿叫迟凫,是络州王的嫡子,父亲近来上京,正室势微,他受庶母迫害,险些丧命,此时他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柳诩然拉着江雪乱走到一边,看了那边一眼,然后说:“雪乱,我从前和师父路过一片枯了的林子,在里面发现了一只饿得皮包骨的狐狸,我想用肉喂它,却被师父阻止了,他说林子已经枯了,今天我们用肉喂活了它,明天它一样会死。雪乱,你救他这次,那下次呢,下次难保他再遇险情。他若无自保之力,你又何必惹祸上身?”
      江雪乱看向那个男孩,那个眼神浑浊的男孩儿,然后她轻轻挣开了柳诩然:“阿姝,救人不该想这样多的。我明白,也认同你讲的道理,可我不忍心。”
      她走到他面前,目光坚定地对他说道:“我是江雪乱,今天起我们算是朋友了,我带你回家,这段日子我会帮你,你信我。”
      她们带着迟凫回了她姑姑府上,然后她就向她姑姑辞行。
      “怎么这么急着回去?明明生着病,你父母也要十四五日才能回来。”
      “病好啦姑姑,是朋友托人往家中捎了两只兔子,我急着看才要回去的。”
      姑姑了然地笑了笑,嘱咐了她一番,就送她走了。临别,她好好地同柳诩然道了别,两人约定着经常书信来往。
      迟凫被她藏在马车里,两人一路颠簸回到王府。
      府上贴身服侍她的婢女看见迟凫进府,给他梳洗整理以后就打趣江雪乱说小郡主捡了个小相公回家。迟凫羞红了脸,她倒是一脸正气地反驳:“不许胡说,这可是我朋友。”
      可当她回头看到迟凫明净的面庞时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在府上一同住了七八日。他早早给络州王去了信,因此接他的人来得很快。
      临别那日,她旧病反上来,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她躺在榻上,他趴在榻边。
      “江姐姐,”他的头低低的,似乎有些害羞,“我以后也能给你写信吗?”
      她认真思考了下,道:“应该不行。”
      救他之事最好无旁人知晓,她不想为父母招惹是非。
      “啊?”迟凫很惊讶,着急地问她:“为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想逗他,便道:“我羡慕绪颜姑姑那样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祸福相依的情感,所以我要守着我的夫婿,自然不能与旁的男子交往过密。”
      “那,那我可以......”
      “你还小,”她打断他,“别轻易许诺。”
      她并非有意迫他,如今他敢说,她却不敢听了。
      “快走吧,此去平安,保重。”


      4楼2019-10-02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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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回来的比约定的日子还要晚几天,而且随行带回一个比她小四五岁的男孩儿。
        “雪乱,”她从未见父亲用那样严厉的语气讲话,“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了,是你一母同胞,自出生就由你看着长大的亲弟弟,懂了吗?”
        她迷茫又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多问,因为她清楚,有些事大人永远不会向孩子解释。
        家里人都商量着给弟弟起名字,她拿着诗经楚辞一类的东西翻了一整日,最后兴高采烈的写下一个名字拿去给父母看。
        “江百声?好听是好听,就是起得这样怪怕是不好作大名,你毕竟出了一份力,若真心喜欢,便算作他的字吧。”可怜的小百声,七岁的懵懂孩童便被定下了即弱冠时才取的字。
        “那平时可以唤吗?”她得寸进尺,仰着脸期待地问母亲。见母亲皱起眉头她赶忙把央求的目光投向父亲。
        最后是父亲拍了板:“你想唤便这么唤吧。”
        母亲似乎是责怪地看了父亲一眼,道:“怎么说从前也是......容不得这样随意。”
        父亲摆摆手:“从前什么?他现在是我充州王的小儿子,名字由他长姐定又有什么问题?”
        她欣喜地行了个礼,犹豫了下,又状似无意地提起络州那边的事。
        她只想确认他平安。
        “络州那边的事我听了一些,络州王赴京不久就被刺杀身亡了,络州王的嫡子失踪了十几日,至今没有音讯......总之络州现在乱着呢,实在不是一个游玩儿的好去处。”母亲还以为她是没去到翁州所以想出去。
        她却听得骤然一身冷汗。
        赴京不久便遇刺?至今杳无音信?
        那收信来接他的必然不是络州王了。
        怪她,都怪她,为什么帮他却不思虑周全?
        父母没有注意她的情绪,两个人只是对这件事作着各种揣测。见她还愣着,就叫仆俾带她和江百声下去了。
        她走在前,江百声走在后,男孩儿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直盯着她。她一直想自己的事,被盯得不高兴,就回头瞪了他一眼,没想到江百声回瞪了回来。
        她气得瞪大了双眼——她这是被一个只及她一半儿高的孩子凶了吗?
        她想冲上去用那本厚厚的穿牛皮绳的竹简书《论语》教他爱老和尊长。结果回头一看,发现母亲好奇地往他们这边瞧。
        她乖巧地回了一个微笑。
        这个年纪,她已经明白了一句俚语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5楼2019-10-02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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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百声被安置在了她房间的小套间里,整个房子就是那种只要在里间把被子蒙到他头上打他外面就听不到一点声音的那种。
          这个年纪,还有比互相置气更有意义,更重要的事吗?
          开战并不需要理由。餐桌上,盘中明明还有小山似的一堆肉片,他们却非要互相抢对方筷子里的;好好的听先生讲课,听着听着两个人就开始抢对方的课本,结果就是两个人都被先生罚抄书。父母远游时她每天逮着他欺负他,藏起他的书,食物只会三七分,明知他怕高还把他抱到马背上吓他;而父母回来时,他只需要一脸委屈地一句话都不说,就自然有抄不完的书等着她。
          算一算,不过大半年,她已把先秦两汉的兵书抄了个遍。
          一日她父亲扶着额,用络州话一脸哀怨地冲她母亲讲:“止匀,这两个孩子实在让我头疼,你快想办法。”
          她趴在门边看到她母亲一脸神秘地说:“没事,我去央央我二师兄。”
          三天后,江雪乱和江百声被麻溜地送上了山。
          充州东岸有一座西山,西山上住着古山骨派这一辈的二弟子止湮。
          此刻,一身水蓝衣裳的止湮对着这一高一矮两姐弟皱着眉。
          “师妹,我还没答应你怎么就把人送上来了?我这儿是慈幼所?”
          “我送信只是知会你一声嘛,反正你最后都会答应我的不是吗?”
          “而且,”她指了指他身后那个低着头坐在轮椅上的男孩儿,“你已经养了一个了,多养两个也无妨啊。”
          他们还在交涉着什么,她母亲只需笑嘻嘻地耍赖,最后止湮必定会妥协。
          江雪乱看这对师兄妹斗嘴有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
          江百声却出神地望向那个轮椅上的男孩儿,看他低垂的清秀眉眼,看他修长的捧着书卷的手,直到他也抬起头看向他,然后冲他笑了。
          是五月和煦温暖的光,是八月秋季晚风的凉。
          他不自觉冲他走近了一步。


          6楼2019-10-02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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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滇河清氏被查出私藏兵械,意图谋反,男子被流至边疆,老弱妇幼悉数被斩于流萤江边,从定罪到处刑不过三日,查处清氏的正是以柳父为首的一干官员。
            绪颜郡主之夫白伏彼时已迁至络州任络州令,被指与清氏一党,坐其狱,不堪其辱,收监当晚自尽于狱中;绪颜郡主闻此噩耗,即饮鸩酒而亡。
            她是在父母寄来的书信中得知此事的,读完书信她几乎是浑浑噩噩了一整天,那是一种模糊混沌的感觉,心口有一种钝钝的痛。
            入夜,她梦起前尘旧事,对被她牵住衣摆的,那个温柔的女子问出了那个问题。
            “姑姑,两情相悦就能求得一个好下场吗?就能不像祖父与敏德祖母那样两败俱伤了吗?”
            梦中人已死,听不到她的问题也给不出回答了。
            第二日晨起,她向止湮辞行。
            “你还是要上战场?”她听不出他是否语带叹息,只是低了头不做声。
            “雪乱,你已及笄,你做的决定我本不应劝阻,但你既叫了我三年的师父,我便仍要多说一句。”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那是一双任何时候都不起波澜的眸子,似乎世事如何变化都与他无关。
            “并非你去求了,就能得着想要的,不是走正确的道就能不违本心,殊不知天不遂人愿,总有事与愿违。”
            “师父,你说的我不明白,我既不明白,就该自己去体会。”
            她要去为自己而活,她这一生不该如姑姑那样,夫死则余生无望。
            “你既执拗,我不便多拦,只是你学艺未精,既是入了我古山骨派,就不能辱师门,你六师叔在焦州,颇通军法,你即日便往焦州去吧。”
            她注视着师父的脸,几乎忍不住眼泪。这三年她居于西山,学明白了许多事,却也坚定了自己的意愿,她已有了自己的理想,她要纵马于战场,看这万里烟尘清。儿时对人生如何寄托她不明白,如今她要自己寻答案。
            其它事总要被割舍。
            “辛苦您照顾百声和逸安了,弟子就此别过。”
            她转身坚定地走,走了几步后听到身后人悠远的话语传来。
            “雪乱,其实我不轻易收徒,即使你们是师妹的孩子。”
            她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可你肖似一位故人,尤其是这执拗的性子,我收你为徒是因为......她未能善终,我却是希望你能好的。”
            我明白啊师父我明白,可这前方路从来不是凭道理便能看清的。
            她看着前方将退去的漫天红霞,遮去了所有的胆怯与迷茫,大踏步地下了山。
            止湮一直注视着那道身影,看她沿着那二三尺宽的青石板路行远了,直到不见。
            真像她。
            身后不远处传来呼喊声,是江百声推着斐逸安采药回来了。
            他禁不住深深瞧了轮椅上那个浅浅笑着的少年一眼——比她身生的孩子还像她。


            7楼2019-10-02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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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捧着手中的短刀无所适从地瞄了她一眼:“江姐姐,这是......?”
              “我手中长刀的余料打得短剑,你拿上使一使看称不称手。”
              “不用了,太贵重了。”他低垂着眉眼,声音也是低低的。
              “当年我没思虑周全,差点儿害死你,如今同在焦州军中自然要彼此照拂,你既唤我一声姐姐,那收下这份小礼也没什么。”
              “江姐姐......”他还想说什么,被她直接打断:“你人还不及那红缨枪一半高,我看着不舒服让你换个剑使怎么了?我是统帅你是统帅?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他一副好欺负的样子,诺诺低下了头道:“听你的......”
              江雪乱盯着他半晌,没忍住笑了,看他疑惑地抬头看她又秒收了笑,正色问道:“你多大了?”
              “十五。”
              “舞象之年啊......有见识过这大漠的万里孤烟、长河落日吗?”
              他摇摇头:“不愿见识,这不是我的家乡。”
              “我明白你的苦处,只是父辈的功绩是他们的,靠父辈荫蔽袭了爵位又怎比得你立下军功凭己力获封王候?”
              眼前人有一些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江姐姐,我觉得你和他们很多人都不一样。”
              他的眼中满是敬慕:“你说的对,我要靠自己立功勋,亲手为自己挣一片疆土!”
              “走吧,”她率先走出营帐,跨上马,“我们去追落日。”
              他随后跟上她,看她驰骋在前方,身披落日余晖,周身有万丈光芒。她的枣红马,她的青色狐毛氅,她束起的长发的发梢......都分外好看。
              这些潜藏在他的梦里,成了他心之所向。
              那天之后她就开始教他剑术,怎奈她使惯了刀,剑竟使得不太灵光,于是便去信给了焦州的师父希望找师妹帮忙。
              她的师妹阮何澄五岁便从师学习剑术,整个季朝怕是也找不出几个剑法能与之匹敌的人。
              然而师妹来时她还是有些失望。
              “就你一个?十霜师兄呢?”
              师妹还是那样一袭水碧衣裳,那样淡然的语气:“知道你算盘打得响,想着找一个学剑的师父还能送一个免费医师,我还偏不叫你遂愿呢。”
              她撇撇嘴:“你怎么知道是送个医师啊,他不是成日整那些奇怪的东西吗?保不齐是送我一个毒罐。”
              “不过真的稀奇啊,我在师父两年,你俩一直同进同出的,这次倒难得分开。”
              阮何澄摇摇头,意思就是不再说他。
              江雪乱领着迟凫见过师妹后他就正式开始学剑了。
              一日她从关口回来,见师妹难得的不是那样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她在城中他们所居的那处院落里锁着眉,捧着一盏早没了热气的茶不知在想什么。
              她拍了她一下,见她回神,就打趣道:“在想十霜师兄?”
              “不,”阮何澄正色道,“在想这个跟我学剑的孩子......”
              她仰起脸,语气严肃地说道:“他真是半毫天赋也无,怎么能愚笨至此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毫,是比分还要小的单位。她难过的扶额:“师妹你就闭嘴吧。”


              9楼2019-10-02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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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你这样,和我家中那些从小就算计我,利用我的女人有什么区别!”他实在是昏了头,口不择言了。
                半天,江雪乱才木木地抬头,用一种极轻极轻的语调说道:“我从十二岁认识你,从来没向你求过什么,也不认为有算计你什么,你现在问我,我和那些害你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迟凫,你说,我和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她似乎真的不明白,她眼里一片空洞,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被从身体里抽走了。
                迟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走近她,似乎想解释什么。
                江雪乱退了一步,迟凫又近了一步。
                他近一步,她便退一步。
                “迟凫,我和天下女子没区别,她们的一生的婚姻无论是媒妁之言还是两情相悦都求不得一个好下场,我以为我不一样,却到底还是一样。”
                是夜,她在房间的窗前站了一宿。侵晨时分,迟凫走出门就看见一身妃色衣裳的江雪乱正站在院中那棵梅树下。
                晓光为她打上一圈朦胧的光晕,他痴痴看着她。
                “迟凫,”她察觉到他在身后,却连头也不愿回,“我认真想过了,我们和离吧。”
                又什么尖锐的东西飞速戳中他的心脏,他走过去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我不许,当初不是你要嫁给我的吗!”
                “是啊,”她一直用一种很慢的语速讲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思考了很久,“我做错了,所以我后悔了。”
                “我不管,我不许。”他甩开她的手,不再看她。
                “随便你吧。”她轻轻笑了笑,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走了。
                两个时辰后她便搬离了王府,到西郊的竹林别苑去住了。
                众人都拦着,可迟凫下令谁也不许拦,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江雪乱背着一个包袱只身去了别苑。
                他还赌气扬言绝不去接王妃。
                狠话放得容易,三天后的晚上他还是颠颠儿跑去找她,在她的挣扎之中近乎强.暴的要了她。第二日晨起,她扇了他一耳光,说后悔十二岁救了他,应该让他死在充州,他回去后生气地摔了一堆他们的从前都是一对的玩意儿。
                他也怨着她,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去找她,中秋,重阳,以及许许多多个普通的日子。
                就像是染了瘾一样。是她陪在身边已成习惯了吗?
                那年冬天,院中江雪乱亲手栽的那棵梅树没开花,开春的一天,迟凫从江雪乱那儿受了气回来,就负气砍了这棵树。
                从那天起,王府中便再没什么能让他看到就想起王妃,就生气的东西了。
                一日他去街上,有半大的一个孩子冲出来冲撞了他的轿辇,他打起帘子看那小孩儿,却是愣了愣神——这孩子长得像江雪乱,就跟她生的一样。
                他蓦然想起那年他们刚成亲时的情形。
                “以后有了女儿就叫她小月钩好不好?”
                “怎么你起得名字都这样怪。”
                “你不答应啊?不答应我就不生了。”
                “不不不,我答应,雪乱,别闹。”
                那时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距离上次见她已一月有余了。
                他守着记忆,便如困兽,他不想就这样与她疏离一生,他去求求她吧,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答应她,这样她总会原谅他的吧。


                10楼2019-10-02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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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他骑了马往西郊别苑去了,却在竹苑门口迎面撞上个提着药箱的男人。
                  “王妃怎么了?可是病了?”
                  男人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雪乱有些虚弱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师兄,这半个月来多谢你,你要的东西我三个月后会给你,就此别过。”
                  “师妹客气。”男人转身欲离开。
                  迟凫还想问他什么,就听江雪乱唤他:“迟凫,你进来吧。”
                  他走进里间,一看见江雪乱心脏便像被攫住了一样——这一个月是怎么了?她也太瘦了些,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心中疼,他不自觉地蹲在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难得的,她没有挣开他。
                  “迟凫,我半个月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一股暖流注入他心间,他想,既有了孩子,那他们之间就还有希望。
                  她顿了顿,把目光移向帷帐,努力用一种平缓的语气说道:“我找了十霜师兄......因为我信得过他,帮我配了药,把孩子流掉了。”
                  他看着她的侧脸,她一张一合的嘴,吐出的皆是他听不懂的话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孩子会是个牵绊,我知会你一声,你别怪我。”
                  “江雪乱,”好半天他才找回声音,“我真佩服你,你说起杀掉自己孩子轻巧得说的像是说旁人的事,你真让我佩服。”
                  她努力止住颤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是没办法的事。”
                  “本来,我今天是来认错,来求你回心转意的。”他死死盯住她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话语中带了细微的哽咽。
                  “不,你不必道歉,我想想看,你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你做的与我要的不同而已。”
                  他被窗中洒进的阳光灼得落下泪来。
                  “如今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再属于我了对么?”
                  “嗬嗬,嗬嗬嗬......”江雪乱坐在榻上,听到这句话后慢慢抽出了手,笑得一张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红色,“我从来不属于你啊,迟凫,我从前觉得你懂我,你明白我的追求,却原来连那些都是错觉吗?”
                  “那你说,”她收起笑,眼里泪光尽显,“我们之间有过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11楼2019-10-02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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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这几日络州下了好大的雪,雪后湿冷,竹苑中炭火不足,她整个人围着被子抱着火盆,还是全身冷得受不住。
                    有士卒从外进来,先规规矩矩对她行了个敬将军的大礼,然后才禀道:“王妃,王爷催得急,让您回府一趟。”
                    她露出了这数月来第一个笑:“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将军。”
                    那士卒不知如何接这句话,见她身体孱弱,便到一旁的箱子里取了两件大氅裹在她身上,那是她昔年的旧物件,从前冬季在军中爱穿的。
                    她又笑了:“你把我裹得这样,我如何骑马?”
                    玩笑着,眉眼中却到底是注入了几分鲜活气。
                    催得那样急,却是叫她回来受审的。
                    “我在军中数年,明白战报的重要性,不会轻易透于旁人。何况我已成婚三年,不问边塞事,就是想要出卖军情也没有途径。”她的话语铿锵,可对面的人却不是与她来讲道理的。
                    “人证物证俱在,王妃若要自证清白,不妨带兵作战,这一战若胜了,那布防图就未曾泄露敌手,这便足以说明王妃的清白。”
                    她冷笑了下:“那可笑的人证物证不过是随便什么伎俩就能伪造的一面之词;况纵使我赢了,又如何能排除我与外族勾结,让他们故意败阵于我的可能性呢?”
                    “能不能自有皇后裁决,王妃还是认了吧,王妃若认了,不过是去大理寺关上一阵子,您是王妃,没人会真把您怎么样的。”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嘴角噙着一点笑,却掩不住身上那样重的杀伐气。
                    “王妃,”他循循善诱,“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所求,您何不作那个对人对己都好的选择?”
                    迟凫听得心下着急。
                    他们早定好了这次出征要找一个替死鬼,京都九章到焦州平沙,战线拉得那样长,沿途补给的郡县少,间隔大,必经之地嘉诸儿山地形崎岖,易守难攻,因此这次战役很明显就是要把边关重镇平沙送出去,他不信江雪乱不明白。
                    替死鬼谁都可以,他却需要牵涉江雪乱来洗清太后那儿他的嫌疑。这几年太上皇与皇上相继驾崩,朝权基本被皇后把持着,而太后虽一直被皇后压着权,却到底还是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
                    他的手在袖下攥紧成拳。雪乱,认下这件事就那么难吗?你不认,我怎么保你?
                    江雪乱迷惘地环视四周,那些于檐下端坐着的人都是陌生面孔,周围还围满了带刀的侍卫。
                    她手中没有刀,她回王府没有带刀。
                    她又错了。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其实她只会打仗而已,这些权利斗争她不明白。
                    她选择了带兵。
                    “江雪乱我不准!”他急急挥手让人拦住了她,“来人,速速把王妃押到大理寺待审。”
                    她迅速夺过身边那个为她披氅的小士卒的刀,一把推开他后她迎上了周围一圈人。有些技能一旦掌握就不会轻易忘掉,比如此刻,许久不用刀的她仍可以用一柄长刀逼得周围人不能近身。
                    突然,一支流矢飞过,射进她拿刀的那只手掌。
                    那一支短箭射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是愣住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慢放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它刺穿自己的手掌。她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伤口似的,发痴般死死盯着。
                    是迟凫专用的袖箭。
                    师父,你说的对,最终我还是违了本心了。
                    求了这么久,求了个什么呢?
                    罢了。
                    她垂着头往前走,血就那样滴在素雪上,一路殷红。
                    迟凫看着她的背影,陡然无比害怕,未及他的大脑反应过来,话便已出口了:“江雪乱你回来,事情还没完!”
                    “凫王爷,今日我给不出交代了。”她的声音是那样平静,不同寻常的平静。
                    她以为他要说这件事?
                    “......你不能走,这院中都是暗卫,你刀法再好,也没有以一当百之能吧?”他一定要留住她,他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似乎只要她今天踏出这个院子,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凫王爷可是忘了,我是充州王的独女,我若于你的王府被乱刀砍死,你猜他会如何?”
                    提及父亲的那一刻她冰封的心脏终于重新开始跳动。小半生一直试图摆脱父亲的庇护,这一刻,父亲却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让她回家吧,她要回家。
                    待江雪乱走后,那些人中为首的那一个男子对迟凫作了个揖,道:“王妃的气节令人钦佩,那便烦请王妃亲征了,长刀女将军再次出世,必能旗开得胜。”
                    “白济。”他近乎咬牙切齿地叫道。
                    “王爷,”白济也冷下脸来,“这是我等早与王爷商量好的事,您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一直躲在窗后的徐眉浅惊得捂住嘴巴,内心有止不住的惶惶:昔日过命的情谊尚被如此算计,她有的不过是家室地位,若放任迟凫做大......谁知有朝一日她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滇河清氏?
                    她不可不防。


                    12楼2019-10-02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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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江雪乱回了一趟充州,三日后又回到了王府。
                      分明离开得不久,她打量府中景象的样子倒像是个陌生人。
                      迟凫高高坐在正殿之上,看她握着危亭刀走进来。她放下刀,成亲三年来第一次以妇礼参他。
                      “凫王爷,七年前妾身于军中曾赠您一把佩剑,王爷可还记得?”
                      “迟凫人生中第一把佩剑是江姐姐所赐,心内感激,多年来爱若珍宝,一直带在身边。”
                      江姐姐?这个称呼倒是许久未曾听过了。
                      她心内一疼,面上却未表现出来:“烦请王爷将佩剑递于妾身。”
                      他心下疑惑,却还是差人从一旁的锦盒中取出了那把佩剑。
                      “你要做什么?”
                      她微微笑了笑,左手执刀,右手握剑,手起刀落,刀锋至处,剑断两段。
                      “至此情意断,余生别过,王爷珍重。”
                      她断了那柄剑?她断了那柄剑叫他如何想念她呢?那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物什了啊。
                      她拾起那掉落在地上的一段,转身离开。
                      他忙忙起身,想要拦住她。这一路远,她如今的身子骨如何受的住?此一战分外凶险,本没有赢的可能,两军阵前她要如何自保?还有她手上的伤......“雪乱,你......别走,不走好吗?还有办法的,我们之间......还有办法的。”
                      她停下了脚步,他面上略有喜色,赶忙奔过去,却见她满脸泪痕地转头,望向他。
                      迟凫愣住了:她哭了?这些年他怀疑她她不哭,他与她无数次的争吵她不哭,甚至他用箭把她的手刺残她都不哭,现在,她竟然哭了?
                      “迟凫,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该放我走。”
                      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未等迟凫多说什么,外头就有人来报,说徐家上折子参了迟凫,说他勾结外族谋反。
                      他来不及再多与江雪乱叙话,只急急问这事的细节。
                      回过神,江雪乱已不见了踪影。


                      13楼2019-10-02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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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行军还未至平沙,军队已遇伏数次。江雪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明白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就在驻军到达嘉诸儿山下的头日给江百声去了信,余下半月的作战路线她都挑着灯赶夜细细规划好,封在了一处锦囊中。
                        将士的性命皆在她手中,她拼死也要把责任尽到。
                        有一日她醒的早,精神瞧着像是大好了,跟随侍的文官说要出去走走,让她回去拿披风,自己先出了帐中。
                        她在营帐门口站了会儿,竟闻见一股清幽的香气,似是梅花香。那香气绕着她的鼻息,卷入她的肺腑,她忽觉得长年累月那一种郁结之气被驱散一空,内心轻轻的,她不自觉地笑了笑,看了远处行行重重的嘉诸儿山一眼,又回了头。
                        遥遥一望,值此尽一生。
                        她死的那年二十四岁,尸骨葬于焦州的茫茫黄沙。
                        卷一 完


                        14楼2019-10-02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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