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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给她看病的指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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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El comandante no tiene quien le atienda-*
灵感来源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流光似水》镇楼



IP属地:西班牙1楼2019-02-21 23:51回复
    *标题中的“看病”,atienda,原形atender,与英语中的attend同源(拉丁文attendĕre)。有以下含义:
    vt. 等待,等候
    vt./vi. 1、注意,关注,关心
    2、听从,遵照;考虑,接受,计较;满足;采纳
    3、看护,照顾;给……看病;关怀;款待
    4、接待
    因此标题有多种含义:没有人等待她的指挥官、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指挥官、没有人关怀她的指挥官……


    IP属地:西班牙2楼2019-02-21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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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来啦,妹妹①。在工厂里搭了帐篷,从IOP的7月18日池子里抽到你的国际纵队装扮开始一直不计成本地大下订单,我还以为我们会破产呢!”
      我诧异着。按照惯例,指挥官亲自迎接人形系一不成文规定,是以我们的第一句台词,无不默认对方是指挥官本人。惟其如此,我本来得意洋洋地想着惊艳到本地的头头,而一套佛朗哥反动口号却全砸在与海明威、加缪、聂鲁达、奥威尔和毕加索并肩战斗的姐姐脸上,就莫名羞耻。
      “……指挥官呢?”
      “……指挥官啊……”
      姐姐托着腮沉吟片刻,随后摇摇头。
      “不知道。作为副官我已经给她的终端发了信息了。不过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来接新人形……比起这个来,还是装扮重要些。”
      姐姐把那个无数战术少女梦寐以求的小包递给我,能看见上面一副电影海报模样的自己,配字是“马德里晨星”。
      我皱起眉头,没有接。苗头不对。确认IOP收货如果不是格里芬指挥官最基本的职责,至少也是若干基本职责之一。连这样的事情都须副官代劳,那么指挥官还有何事要做?
      “妹妹?”姐姐的手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我机械地接过小包,满腹疑虑地跟着姐姐到那有着埃及肉锅的宿舍。这宿舍正如金字塔一样,华丽而无生机,只有那口锅是活的。人形们都懒洋洋靠在家具上,由于不知道多久没被人摸过头,头发都成了哥丹结。看起来,就算外面下吗哪,她们也不会出门的。
      片刻,我换好衣服。原先的长枪党青年阵线少女不见了,现在出现在诸位同僚眼前的乃是原先姐姐的形象——英姿飒爽的国际纵队战士,单马尾,法式棕色军大衣,红色三角星图案臂章,耐磨的牛仔裤,马丁靴,腰带上还别着近战用扳手。与此同时,系统提醒我安装了新的语音包,据说是外国口音。
      虽然指挥官不在,我还是尽可能露出微笑,念商业广告稿子似的说道:
      “早上好,指挥官同志,提防了一夜的第五纵队,您累了吧?您想听听聂鲁达同志的新诗吗?对诗没有兴趣……?那好,我们来齐唱《国际歌》如何?您没听过拉美版本的吧?”
      坦白而言,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念的都是些什么玩意。三十秒前我还是佛朗哥将军的拥趸,现在却一副随时为第二共和国而死的气势。人形大抵就是如此随便。而环顾四周,根本没人理我。宿舍里三个AR人形,还有姐姐,都像——都像打输一场内战的丧魂落魄的年轻人似的,都在那儿玩小孩子扮吉卜赛人流浪,在溅满了放射性元素的宿舍里绘出蚊子的轨迹,片刻后变成布朗运动,脸上僵硬的笑像老大哥的遗像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900?你们这是……”
      姐姐活了过来,说:“第一梯队已经五十六小时没接到过命令了。我借用一下:五十六小时以来——那时我们在孔苏埃格拉村废墟上结束了最后一场战斗——我们除等待外无事可做。十月是为数不多真正等来的东西之一。情况就是这样,虽说卡斯蒂利亚真宽广②,但身为人形吾等想象力着实贫乏,除了这样等待戈多,实在想不出在这个承包区还能做什么。”
      “S.F.不会……?”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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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西班牙语与中文恰好相反,一般称呼姐姐只能用名字,但可以直接称妹妹为妹妹(hermanita)。(其实翻译成妹妹酱、一抹多酱,才能体现这个称呼的神韵。)
      ② 谚语Ancha es Castilla,意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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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4楼2019-02-21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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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可能,这是卡斯蒂利亚,不是阿斯图里亚斯山区。”我固执己见。
        “这是战后的卡斯蒂利亚,小天使。这一带很久没见过自然死亡的人了。他们都在无人的荒原上游荡啊游荡,小西庇阿和拿破仑加在一起都不敢惹他们。”
        她说的是事实。我想。战后,战后啊。没有多少村子还能让铁血工造来袭击。而况退一步说,万一真有村子被打了,因为通讯落后,我们大抵也无从得知,而无从得知,也即是查无此事,唯心主义支配着大地。
        “不对,那不是重点——指挥官呢?命令呢?”
        “指挥官啊……”
        我的姐姐在炽热的固态空气中狠狠摇头,如同要驱走什么附身的怨灵,拍了拍脸颊,如同准备发起冲锋,试图鼓起勇气的士兵。
        面对着因此情此景而目光热切的妹妹,她面露不忍,回答:
        “不知道。或许在这栋大楼里。”
        行军炊事大锅开始咕噜咕噜冒泡。埃及的肉锅好了。姐姐招呼那三个AR人形来吃。原本与绘有古埃及壁画的壁纸融为一体的她们便全都活了过来,各自奔向橱柜,将香芹、百里香、椰枣、无花果、葡萄什么的取来,Model C甚至感叹道:
        “我敢说,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也不会比我们吃得更好啦。感谢指挥官!”
        “如果你不赶紧过来的话,就要被AR们吃光了哦,妹妹?”姐姐看我没动,问。
        “诸位慢用。”
        “怎么啦?”
        “我去找他。”
        “她。”
        900纠正道。
        “——现在,吃饭要紧。等吃完饭……”
        “您自己吃吧,我炸芦笋去了。①”
        丢下被这严重失礼惊呆的900,我愤然跑了出去。
        我在指挥部徒劳无功地搜寻着,四处碰壁。走廊上一片死寂,空气清清凉凉,让人以为有鱼在空中游过,午后阳光倾泻在地上,霎时间就凝华为无言。间或人形们三三两两,漠然行路,对我似无所觉。我随手拽过来一个带着四个傀儡的人形:
        “蒙德拉贡,您知道办公室在哪儿吗?”
        “这栋大楼可能有五十个办公室,您指的是哪个?”
        “指挥官的。”
        “指挥官的……”她用指节敲着自己的脑门,“或许在这栋大楼里。”
        我向她提出一个意义非凡的语法问题:“这里的人形会使用除虚拟式现在时以外的时态吗?”
        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无邪的美洲式微笑,点点头:“会。虚拟式的六个时态都会。”
        我正在琢磨是否要折断她的枪时,蒙德拉贡反问道:
        “您何不去找900小姐?她是副官。”
        我以鹦鹉学舌结束了这冗长又无意义的询问:“她或许也在这栋大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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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虽说“您”(usted)是最常用的称呼,甚至对朋友、同龄人也须称“您”,但对家人和亲近的朋友称“您”表失望、不满、疏远等。
        炸芦笋出自口语“你滚去炸芦笋吧!”(Vete a freír espárragos),其实就是“死开!”“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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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5楼2019-02-21 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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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整个10月12日下午我就这样倔强地在楼宇间穿梭跳跃,徒劳地询问着一个个人形。期间900利用齐纳网络找过我三次,而我对她的一切言语置若罔闻。
          昏线切过半岛中心的时候,我找到了唯一一个写着人名而且敲门有一个模糊女声回应的办公室。外面的人形络绎不绝。指挥官说“进来”的时候我盯着那门把手和门看了好久,全部新如昨日刚下单的全新家具。但是那扇门似乎有种魔力,有种什么东西将它与走廊上的热闹切开。我回过头,人形们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发出泉水叮叮咚咚的声音,毫无描写价值的笑和对话翻飞其间,其他的门开开闭闭,五光十色,人手一套装扮的人形们像在化装舞会上一样快乐。只是以上种种一触及这扇门,就全部被一块海绵吸收殆尽。我疑心我心智模块出了问题,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门,也没有人回答,即使那回答真实存在,也肯定是哥特式小说里面的什么超自然存在,爱伦·坡的黑猫什么的。
          于是我再敲了敲门,里面又传来了回答。
          我清理了一下心智模块,深吸一口气:
          “您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Mortalise. ①” 传来拉丁文回答。
          我打开门。
          十月的应有的寒风扑面吹来,像有人开了空调。年轻美丽的指挥官小姐站在开到最大的窗边,贪婪地呼吸着,如刚被打捞的溺水者。我眨眨眼——就那一眨眼的瞬间,她——她倏忽变得像薄纱一样透明,就像融入了正在没入大地的落日之中。我赶紧系统自检。说不定心智模块与视觉中枢之间又出现了诸如Code 3一类的对话框,但结果却是一切运转良好,没有修复必要。我再眨眨眼,她就在那里,清晰可见,真实存在。系统判断的结果是过强的光线影响了感官,建议启用辅助程序修正视觉效果以获取最佳体验。
          “指挥官?”
          “是我。”
          “啊……抱歉打扰您……我……”
          她是大人,是成年人,而我是少女。从身高上说我甚至刚进青春期。孩子见大人。因此我摄于她成年人的气势,语不成句。
          “900小姐吗?”
          指挥官看到我,惊讶的表情稍纵即逝,她走过去,合上窗。
          “她妹妹。”
          “哦?……你在基地门口戴的可还是三角帽,而且比现在高……装扮是吧?很好看。虽然积攒的兑换券空了,可是新东西终究是好的。”
          “您——在?”
          “在,当然在了。”
          指挥官捏了捏自己的脸,同时微笑,而后又转过身去。
          “有什么事吗,904?”
          “没什么……”
          “那可不是没什么的语气……算了。”
          指挥官重又转过身来,露出就像是柔和了时光的那种微笑。可惜她这一笑配上正在西坠的日头,反倒让今天下午所有的异象全部又从天而降。我吓得不轻,无法思考,无法回答。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看来900今晚不会来了,可是我还是要去。您愿意陪陪我吗?”
          “你。”我提醒她注意称呼,都忘了问她去哪儿。对人形不使用敬称是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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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这个拉丁文形容词有两个意思:凡人的(终有一死的);将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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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6楼2019-02-21 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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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指挥官披上了制服大衣。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样在晚风乍起的废土上走着。我不知道要去哪儿,而且不大敢问要去哪儿,只是一直抓着前面格里芬制服的衣角,看着她走出大楼,穿过一道哨兵线,另一道哨兵线,如入无人之境。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畅通无阻,并非因为人形们认出了敬爱的指挥官,乃是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我很恼火,因为如果我们是铁血,现在这个基地已经门户大开死伤枕籍如伊利昂城了。
            我对坐在露天埃及肉锅和一堆空瓶子前吃晚饭的三个毛瑟大喝:“你们就不能好好站岗吗?要是我们是铁血——”
            “要是您是铁血,”大姐头M1893懒洋洋地回答,完全是吃饱喝足的家伙的口吻,“您现在已经成筛子了。我们的枪可就在手边。HG们也并不远,我对射速还是很有信心的。”
            指挥官在千钧一发之际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走。”
            “可是——”
            “请安静点,我们走吧。”
            我强压着许多情感——愤怒、困惑、狐疑——服从命令。①过了片刻,我实在忍不住了:
            “指挥官——可是,那个‘您是’——”
            “嘘,安静点儿,今晚是意义非凡的时刻。”
            就这样沉默在曼萨纳雷斯河平原上回响。羊群晚归,群星凌空,东边升起月亮。我们已经走出了基地,走进了未知的秋夜里。我怀揣着不安思考着各种可能的目的地,还没有数到第五个,指挥官就停了下来。
            我能看清的只有一道断壁残垣,此外就是一些模糊的黑影。我们可能置身于某个废墟,这种废墟遍布全球,在这个世代堪称代表了人类文明最好象征。就在这时,指挥官一伸手,仿佛fiat lux②一样,空中投下的人工光照亮了眼前的场景。
            是废墟没错。半插在土中的十字架,若干粉碎的浮雕壁画,五光十色的玻璃碎片,似乎把这教堂过去的雄姿复活了。但在人形眼中,这也就是废墟而已,几段遍布弹孔的矮墙、一两根折断的石柱里面点缀着些文明的碎片,别无其他。后天依旧为后天。
            “我的花园,可惜没有小径交叉。”指挥官笑道,“这盏灯,包括太阳能电板,都是我自己接的线。”
            “基地里的人形呢?”
            “……”
            指挥官摊在一张没了一半的长椅上,闭上眼睛。能听见她的心跳声,对于采取坐姿的人类来说,有点过了。
            “她们在基地里。”
            我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
            八点,指挥官掏出怀表:“该到时候了。”
            她回过身,望断来时路,我情不自禁跟着回身,想着指挥官是不是约了什么人。战术少女,后勤官,哪一位上司,隔壁承包区的同行,雇佣兵头子,武器商人,甚至外卖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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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第一句的“我们走”(Nos vamos)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基本当成命令来理解了,但究其语法,依然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第二句“请安静点,我们走吧”(Cállese, y vámonos)则是毫无疑问的命令,因此身为人形的904听到第一句还会争辩,但对于第二句就必须服从。
            ② 拉丁文:要有光。(创世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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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7楼2019-02-21 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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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整点到一分,到两分,到五分,到十分,一刻,明明只是稍纵即逝的时间,感觉却如同宛如“从午正到申初”那种焦急的等待。直到十七分,从夜色里也看不出听不见有人将至的痕迹。此间我一直在那儿盯着一株栎树,魂游天外,竭尽全力从强壮的树干和簌簌发抖的落叶里看出些什么特别的含义来。
              这时候我听见指挥官的歌声:
              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
              Il nome mio nessun saprà!
              No, no, sulla tua bocca lo dirò,
              Quando la luce splenderà!①
              声振林樾,落木萧萧。
              “您以前是歌手吗?”我问。
              “不,只是大学歌剧社团的。”
              又是一阵沉默。二十分。指挥官吹了一声口哨,一声叹息紧随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三十分了。
              等这么久也不奇怪。②指挥官没有再看表。为了继续打发时间,顺便休息嗓子,她低声念起聂鲁达的《今夜我可以写下最悲伤的诗句》。
              三十二分。三十五分。
              “嗯,她不来了,她忘了。根本没发生任何事情,我从没约过她。‘爱情那么短,遗忘那么长。’③”指挥官的语气至多不过如同谈论暮春三月的夕阳,顺便发发良辰易逝的感慨。
              “谁?”
              “900。”
              “与她约在这种地方,您是要……”
              指挥官的眼睛黯淡了一瞬,而后转为清澈透明,像日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她似乎自觉在这一刻世上早已没什么事情能难得住她,为了这一刻她期待已久,希望落空时反倒以及无所畏惧——
              她说:
              “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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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今夜无人入眠》(Nessun dorma)中最经典的唱段:
              但是秘密藏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名字没人知道
              不,不,我将在你的唇上道出答案
              在晨光照耀之时
              ② 地中海国家普遍如此。迟到半小时被认为是正常,按时抵达反而算早到。
              ③ 聂鲁达《今夜我可以写下最悲伤的诗句》中最脍炙人口的句子:Es tan corto el amor, y es tan largo el olvi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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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8楼2019-02-21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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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7年爱罗斯·阿尔茨海默发现后世以他名字命名的疾病时,他大概没有想过在未来,更加接近于死亡判决的症状还会在这个塌缩的世代肆虐。自古以来,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困扰人类高龄个体的一大杀手。随着记忆和理智的流失,诸如时光和世界这样亘古不易的客观存在也竟然(令人吃惊地)逐渐徘徊在真实和虚幻的边缘。
                “Bon, c’est la vie, je devine.”①
                但如果,情况est tout le contraire②呢?毕竟,现在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不是自己逐渐丢失对周围心智的认识,而是周围的心智逐渐不再记起自己?
                “900,好感度满了,今晚八点我们誓约吧。”
                “啊……?哦,指挥官啊……好的,我准时到。”
                然后,永远遵守人类命令的人形就这样把命令丢在西奈的旷野,回埃及去怀念她的肉锅去了。
                虽然指挥官以新闻发言人式的谈吐密封了一切细节,虽然指挥官在那个“誓约”后,仿佛自觉失言似的加了一句比利牛斯对面的同行们常说的:Bon,c’est la vie!依然是稍微模拟一下就能看见的凄凉场景。
                “大概是我太傻啦,居然对誓约这种看来不值一提的事情抱有幻想。”指挥官干巴巴地笑着,(像个农民似的)搓着手,说,“要是我刚才直接拽她过来,就成啦。本来也没有哪个指挥官还会……嗯,约定时间,那个……我是想说……因为誓约不是……我……不是,我……我以为……我……”
                可是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她想转过身去,身子却像罹患弹震症的残缺之躯那般抖个不停,不再听凭差遣,嘴里滚出的词汇也慢慢无序交缠在一起,哽咽则让本已模糊的词句彻底被钉死在棺材里,永远不见天日。
                我冲上去,凭着独属于人形的一腔热血死死抱着她一如风中征铎的身躯,好似我们是同床共枕的恋人。
                这种时候不能问问题,也不能回答问题。倾听,唯有倾听——
                “……发生了什么?”
                “……”
                “……我做错了什么?”
                “……”
                “……要怎么办?”
                我默然无言。她再问下去就要到达哲学领域了,而人形目前的总体心智水平并不足以处理诸如心理学哲学这类复杂之极的问题。
                她的哭诉在不断持续,最终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式的絮絮叨叨,延绵不绝如科迪勒拉山系,发音晦涩难懂如阿根廷人③,像流浪的游吟歌手执意要用一把断了弦的老竖琴唱完一整篇《奥德赛》。去年底刚入职的时候百事顺利,万物欣欣向荣。指尖拨过,能感知到赏心悦目的姑娘们那几近于人的身躯和心灵。我也累得半死,人形们也都累得半死,但大家很快乐,快乐得像是着了魔。哦,我们在外面,我们在宿舍,在训练场,在工厂,我们在……在很多地方。我们一直都在那些地方。我们不想休息,因为在工作真的很……快乐。我们四面八方出击,杀死的铁血能让全伊比利亚河水断流。几乎一个人兼任承包区里的全部职务,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类员工,我能同时兼任指挥官和后勤官,最多需要个把副官或者别的什么差役。—————————————————————————————————————
                ① 法语:好吧,这就是生活,我猜。
                ② 法语:完全相反。
                ③ 阿根廷人的口音是西班牙语世界中最奇怪难懂的,而且本地稀奇古怪的俚语数量也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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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9楼2019-02-21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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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压力,我毕竟是我嘛,就凭借几根生锈的大头针就能把一个全新的承包区这块破布给织成一件堂娜希梅娜·迪亚兹①身披的拜占庭式披肩。每天就在车轮上转,如我所说,在宿舍,在训练场,在工厂。我每天查看任务列表,站在工厂里亲自下达订单、接收新人形,查点数据磁盘的存量,拼装好训练的靶机,在十个宿舍里马不停蹄拂过五十个人形的头,催促她们赶紧去工厂领取胶囊或者其他人形拆下来的数据磁盘,催促她们赶紧去进行编制扩大,每一小时还在基地门口迎接满载而归的后勤队伍,然后把她们再派出去,每一小时又四十分钟则派遣另一队人形进行自律扫荡,坐在资料室里噼里啪啦敲击着写不完的作战报告然后让副官分发给十个梯队,要不然就是研究不知道为什么要研究的俄罗斯方块,哦……我又不是安达卢斯的泰法王子们②,为什么要研究这等破烂玩意。其他的时间,日日夜夜,辗转在无论如何也杀之不尽的铁血出没地带,搜寻敌人的全自动工厂,那些玩意儿昼夜不息吐出新的敌人和配套的武器弹药,眼睛钉在战术地图上,指示出梯队部署前进后退转移火力压制两翼包抄的路线,设计后勤收益报表的格式,精研战术,凌晨入睡时疼得像被钻头钻过,一照镜子那黑眼圈像用颜料画上去的。就算这样我还是更心疼姑娘们,成天在横飞的金属和火药间爬来爬去,碰到IOP把合作的服装商的杂志发给承包区,我还得回想起自己是个姑娘,懂购物懂审美懂诸如此类的东西,然后拿出那些个白又圆的采购币去求求大城市的老爷太太们赏两件新衣服给咱穷得简直要下窑子兼职的姑娘们……啊,我还忘了什么?我还忘了什么?对了,装备校准……不对,还得加上一掷千金的重建,等着SG和妖精什么时候从苹果树上掉下来……还有电池,每天收集两次,模拟战的动能,每天记得清理,还有强化,装备,妖精,还有那什么……打了两回的那种大型攻势,虽然我们到现在别说深入沦陷区,连大城市的市郊都一副朝不保夕的破烂样子。那种时候就需要全神贯注于指挥,所谓指挥即是盯着每一个小队每一个人形每一个傀儡,像战前人们常玩的那种跳舞机什么的游戏,因为手一滑就是全军覆没,就只能用原理可疑的心智云图复活,然后一个个的表情像闹离婚的老婆似的……有时候还得四面八方搜寻战场上可疑之处,因为谁也不知道可疑之处是不是就是此役破敌的锁钥啊。全世界都喊着——唱着,简直就像在大剧院里面听《塞维亚的理发师》第一幕里面费加罗第一回出场的那一节……就是那个《给大忙人让路》:
                  Eh! Marisol③!Son qua.
                  Eh!Marisol! Son qua.
                  —————————————————————————————————————
                  ① 希梅娜·迪亚兹(Jimena Díaz,1046—约1116),著名的中世纪英雄罗德里戈·迪亚兹·德·比瓦尔(Rodrigo Díaz de Vivar,即熙德El Cid,1048—1099)的妻子,《熙德之歌》的女主角,1099年至1102年间为巴伦西亚统治者。堂娜(Doña)是对女子的尊称。
                  ② 安达卢斯(ندلس,al-Ándalus),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穆斯林统治区,今日西班牙安达卢西亚(Andalucia)的词源。泰法(طائفة,Taifa),1031年统治安达卢斯的科尔多瓦哈里发国分裂后形成的诸多诸侯国。诸泰法虽然在政治外交上颇为虚弱,但多数泰法注重哲学、自然科学和数学的研究,并且奖励诗歌创作,在文化上建树颇丰。(所以这里说“我又不是泰法王子”。)
                  ③ 玛丽索(Marisol)是双名玛丽亚·索莉达(María Soledad)的简称/爱称。为便于亲人朋友称呼,西班牙语的双名多有这种简化原名得到的爱称,如Juan José的爱称是Juanjo,Ana Isabel的爱称是Anabel等。
                  Soledad意为孤独,此外,虽然不很常见,但它确实是个女生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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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0楼2019-02-21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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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risol qua, Marisol là, Marisol su, Marisolgiù. Marisol su, Marisol giù.
                    Pronta prontissima son come il fulmine.
                    Sono il factotum della città, della città,della città… ①
                    哦,就是这样。可是我慢慢消失了。“玛丽索,早上好”“玛丽索,晚安”“玛丽索,午餐如何”,这样的问候日渐减少,连您亲爱的姐姐阿斯特拉M900都是这样。平心而论,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对所有的人形都笑脸以对,唯独对我不屑一顾。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她对我有什么偏见——恰恰因为她并没有偏见,这整个事情才显得如此面目可憎。完全被神秘莫测的力量支配了。没有哪个人形对指挥官有偏见,我从没打过让好感度下降的仗,可是我在她们的记忆里就是在纯粹地消失,消失——这到底为什么?慢慢地消失。这片承包区闹鬼了……肯定是这样。真的,就连新来的人形,一瞬间就会融入这种可怕的气氛,我就在那儿,她们却只能与其他的姑娘们马上打成一片,对我,有时候能看见,有时候熟视无睹,而且熟视无睹逐渐占据了上风。怎么会……一个人不可能站在日光之下,站在神的目光下就自动归于无有……
                    “圣经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说,“诗篇第103章。‘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这种抬杠丝毫没有影响到指挥官——事实上她为此用脸颊拂过我的发梢,表示感谢——
                    太好了,您还听得见我——看得见我——确证我的存在!有时候我自己都要怀疑,我是不是我本身制造的幻想,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他人能100%确证我的存在,只有镜子,镜子,人形还不如镜子能映出那张脸……我像个鬼魂一样溜进宿舍,摸过她们的头,那时候她们就像做梦一样,啊,指挥官!您在啊。我知道在她们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前天指挥官忘了建造新人形了,昨天指挥官忘记让后勤物资入库了,我们好久没打过靶机了,每日任务清不完了,今天电池溢出了,我们在基地里坐到发霉了,地上长出蘑菇般的铁血,枪上长出蘑菇般的铁锈。指挥官逐渐懒惰起来了,她忘记要清的日常逐渐增多了……我听得见!我不是聋子,我听见她们窃窃私语。“指挥官昨天竟睡了一天”,“现在她又宅在她的宿舍里了”。可是……没人,没人关心(atienda)指挥官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慢慢在她们眼里变得透明了。消失。我是说,我——如果做得不对,哪里没有做,做错了,说吧,说吧——痛快地数落、叱骂、咆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要沉默不语,不要交给老师一张连名字都懒得写的白卷,即使无意,还是侮辱啊。这样的沉默——我不能把人生的后五十年烧掉,烧给一团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机物啊……誓约!现在她们连誓约都忘了……
                    她就像愤怒的老师或家长数落孩子一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言语交织成赤道地区的暴雨,倾泻而下。不知道她多久没同人说过话了。我以人形级别的耐心吸收她的每一个重音,每一个词汇,每一个被寄托了许多情感的典故,并且尽可能用手势、表情、眼神一类的小动作让她知道我在听。即使是人形也知道她现在就像惊弓之鸟,就像被战场上重炮轰击吓破了胆的士兵,就像与父母走散的及笄少女,对万物缺乏安全感。因为根本搞不清人形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抑或她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导致她逐渐隔绝于世界。就像《乱世佳人》里面斯嘉丽疯了的老爹:
                    “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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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选自《塞维亚的理发师》第一幕唱段《给大忙人让路》高潮,把Marisol换成Figarro,Pronta prontissima换成阳性的Pronto prontissimo即是原句:
                    哎,费加罗!——我来了!哎,费加罗!——我来了!
                    费加罗在这儿,费加罗在那儿,费加罗上,费加罗下,费加罗上,费加罗下
                    快,真快,迅如疾电
                    我是本城,本城,本城……的大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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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1楼2019-02-22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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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于她未必相信我正在听,未必相信我看得见她,乃至未必相信自己存在。哦,这种时候她确信笛卡尔的Cogito ergo sum并不可靠。人的存在必须通过他人的证词才能确信。自己无法确证自己的存在,说不定自己只是个幻影。不,甚至眼前的姑娘,可能都只是自己渴求认同渴求到疯狂时构造出的幻影……
                      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趁着还有一个我能听见她说话,事无巨细,悉数道来。一方面,是出于交流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寻求治愈的可能;最后……趁着自己还没消失……起码让一个心智,记得有一位玛丽亚·索莉达,曾经在这个承包区为了人类文明燃尽了自己的青春活力。
                      所以我拼命示意。甚至不惜抬杠,以最强烈的信号反馈给她:您在!您在!我知,故您在!
                      过了半个世纪她才冷静过来,我也冷静过来。我这个人形都感觉CPU不够用。她的描述——不如说她根本没有描述。病人这么描述病情分明是逼着医生自杀,她所吐露的信息中几无有益于诊断抓药的信息,唯有个人蓄积已久的恐惧。
                      怀疑指挥官叙述的真实性是多余的。我从下午到晚上已经见到了足够多的证据。这个病——它不可能是指挥官的臆想,自以为自己被孤立的臆想。我看到了,我感受到了。我知道,我的姐姐,她不是一个连指挥官在哪儿都搞不清、连誓约这种大事都记不得的失职的副官,实在是她已经察觉不到这位堂娜玛丽亚·索莉达的存在;蒙德拉贡、M1893或者别的什么人形也并不是想要刻意刁难新来的我,她们真的早就已经失去了指挥官的踪迹。她的黑色卷发,黑色眼睛,格里芬制服,站在窗边发出的长叹,在宿舍里拂过人形的发梢,亲手递给人形的换装包裹,全都在时光中被逐渐磨灭,直到现在几乎谁也想不起来她,谁也找不着她为止。糟糕的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种忘却毫无道理可言,根本没有哪种电子病毒能做到精准地销蚀对某一特定对象的记忆。
                      这种疾病——倘若这种魔幻现象也能看作一种疾病——能让最高明的医生束手无策,何况我一个人形。目前知道的症状是:病人——不对,我甚至不知道哪一边算病人,人还是人形。可能是人病了,可能是人形全病了。按常理说人形不会生病,可是按常理说也不会有人消失——好吧,这个存疑,按常理,人确实是一种会逐渐消失的脆弱生物,只要一段时间没人写到、没人提起、没人记念,人就是消失了。那好吧,大概指挥官是病人。那么目前知道的症状是——病人会逐渐消失。问题来了,消失是什么意思?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还是物理上逐渐从我们可见的世界被抹去——马孔多式抹去?连这个我也不敢断言。病理?致病要素?完全不明。医学史?无已知先例。如何治疗?不知道。虽然我毫无疑问是个庸医,可是这并不妨碍我断定,无论是什么医生都根本管不了科学边界之外的病。
                      唯一的希望是……我也是新来的人形,可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真实存在,我对她的认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正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又打住了:在办公室那儿,她的声音确乎空灵缥缈如虚无,也有那么一瞬间,她如薄纱一样透明……我被这个兆头定在那儿,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说不定——就在今夜,就在明天,就在将来某一刻,我也同承包区的两百个战术少女一样,放任指挥官消失在我的心智深处,化为某种与埃及肉锅、国际纵队、王位继承战争乃至光复运动无异的抽象概念。
                      “这样啊。”
                      指挥官颓然叹息。
                      “姑娘们确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今天的存在感消失一点,明天的存在感又消失一点。从她们的视角看,我大概就像一个人慢慢死去一样,不是一下子被捅了一刀,而是慢慢就待在家不出门了,慢慢就吃不下饭了,慢慢就只能住医院了,然后只能住在重症病房了,动弹不得了,最后突然就死了——”


                      IP属地:西班牙12楼2019-02-22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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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挥官在发抖。她如所有的人类一样惧怕死亡,惧怕未知,两者叠加,让她的牙齿打颤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三千台打字机同时开工。
                        就像阿尔茨海默一样。而且这更可怕。阿尔茨海默是自己忘却世界,而这个……姑且称之为“消失症”,是世界忘却自己,思维上,或者,甚至存在上。
                        “指挥官,”我尽可能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个江湖庸医,“现在请以尽可能简练的语言,再描述一下病情。”
                        她用一个动词回答:“消失。”
                        “消失……到底是指哪一种?您真的逐渐消失了?我是说……我的意思是……物理上的?您就像什么天上的神灵、高维的生物一样,慢慢无法稳固自己身为人的形态?还是说,大家慢慢失去了对您的记忆?像马孔多的村民一样全得了失忆症?”
                        “我不知道……”
                        “您看过……医生吗?”
                        “我……”
                        她又抽噎起来,承包区的主人委屈得像孩子似的。唉,她……
                        “……这种事情,根本不算是病啊,谁也不会当它是病。说不定都有人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
                        “说的……也是。那您对肇因,有任何头绪吗……?什么都可以——任何天马行空的理由。”
                        “不知道……大概纯粹是因为我叫玛丽亚·索莉达·德·拉·厄米塔娜①吧。”
                        寂静遂再次银瓶泻水。
                        “谢谢……”
                        指挥官微笑着道谢。她眯起眼睛,泪水像酒囊里的酒一样被挤出来,泪痕未干又被冲刷出一道道深深的沟渠。我取下臂膀上的国际纵队袖章,想为她擦去泪水。
                        “这样就畅快多了……”她终于松开怀抱,退到离我四十厘米,也就是隔一个柜台远的地方,“真的谢谢您,M904。谢谢您的倾听。这样就够了——我一个人就——”
                        “够了?”
                        指挥官被我怒气升腾的声音吓了一跳。
                        “谁说的?谁说够了?倾听算什么?啊?除了聋子谁不会倾听?”我张牙舞爪如一头小狮子那样,咆哮起来,“不成!绝对不成!我——我绝对不答应!我不可能满足于我是唯一一个还能感觉到您的人形——我——我要——”
                        作为承包区体形最娇小、心智最年幼的人形,我以人形可能鼓起的最大勇气直言:
                        “我要把您治好!”
                        她惨然一笑:
                        “您在试图固定一个正在消失、终将消失的mortalise的存在——我告诉您,虽然这用不着半分数学知识,但黎曼和哥德巴赫叠在一起也没这个难。因为数学必定是清晰的,人却可以是模糊的;数学终有不可动摇的谜底,人却可以凭空无据地消失。……您既然读过圣经,也应该知道,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明天就丢进炉里。凡人如草。”
                        “可是,”我说,“下一句是‘你们的神尚且给他这样的妆饰’。我不相信人会无缘无故消失!存在不可能由其他的眼睛和耳朵决定,活着就是活着,存在就是存在……”
                        “很遗憾,”指挥官温柔地打断我,“事情就是这样。存在与存在本身无关,确实是由其他心智决定的。她们都一致通过了,通过了《玛丽索不存在法案》,生效成了法律。都看不见我,也就等于我不存在了。连我最爱、只爱的战术少女都这样,还指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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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María Soledad de la Ermitaña.其中姓氏中的ermitaña意即女隐者。这个名字含有“孤独隐者玛丽亚”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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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3楼2019-02-22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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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了!”
                          “迟早会看不见的。”
                          仿佛为了证明她的先见之明,在我的眼前,她再度变得像薄纱那样透明,而且像烛光那样飘忽不定。月光直接穿透她,像穿透一扇玻璃那样毫不费力,地上连影子都没有。我向她伸出手去,想碰触她的皮肤,对视她的双眼,感知她的脉搏,却是一场空。夜风吹过,她整个人离开地面,简直要随风而去。我的指尖直接穿过她的格里芬制服、衬衫、肚脐眼,直接贯穿脊柱和后背,中间唯有如水一样温柔清凉的月光泻在我手上。
                          “不!”
                          我绝叫道:
                          “您存在!您存在……”
                          所幸,她的声音还在,虽然细微如恋人在耳畔低语:
                          “怎么了……您突然这样伸手,这样尖叫……是我又消失了?”
                          “……”
                          “就像我问的那样:当您与基地里的大姐姐们一样,也看不见、听不见我,根本没办法感知到我的时候,我还存在吗?”
                          “存在!”面对着眼前可怕的哥特式小说场面,我挺起胸膛回答,胸膛里,心智模块在悸动。
                          “那么,”指挥官问道,“我在哪里存在呢?”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在我心里。”
                          “好闺女,”她再度回到这个世界,把我的小手牵起来,搭在她的大手上,“终于有人愿意给我看病(atiende)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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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atienda是虚拟式现在时,atiende是陈述式现在时。此处,指挥官用陈述式,表示“有人”中的“人”已经确定是存在的,而且知道是谁(M904)。如果用虚拟式atienda,则表明对象是否存在、具体是谁,都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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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4楼2019-02-22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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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觉得奇怪吗?”
                            “确实,”大概因为我是人形,服务员也敢于不大客气地直抒胸臆,“从没见过哪个客人第一杯咖啡喝了一半,却又叫上第二杯把第二杯一饮而尽的。”
                            我说:“您觉得是我喝的?”
                            “哪儿的话,”他不耐烦地回答,“难道还是我喝的?”
                            这就是我们失败的远征。自然,骚话没有治好玛丽索的病。事实上,它只给我出了更大的难题。我现在还得赶紧拿出男人哄女朋友的思考速度去哄我的指挥官,免得她当街暴毙。不过当我们走在街上时,看来她心情愉快不已——至少表情上如此,言语上如此,动作上如此,而以上几点如此,在人类看来,大概就等于心情愉快了。是啊,难道神态语言动作如是种种还不足以证明一个人很开心吗?他们会问。这不等于扯淡吗,连我一个脑袋用铁做的人形都知道这些全是扯淡,如果一个像玛丽索这样活蹦乱跳健康发育的二十一岁姑娘不是在举目绝境之时扑在你怀里眼泪汪汪地倾诉心曲,她那明亮的黑眼睛、满口对生活的赞美、初恋般的神情、神气活现大步行军的动作就有概率全都是扯淡。区区一个凡人也有资格一口咬定另一个凡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个这么大的活人坐在眼前都看不见,还以为那杯拿铁是不懂生活艺术暴饮暴食的人形当矿泉水喝下去的,就凭这?
                            我小心翼翼地对玛丽索说:
                            “君①现在感觉如何?”
                            她继续开怀大笑:“开心极了。病人不慌,医生倒是慌得不行,君真是个认真的医生。”
                            “我不是医生,只是人形而已,”我用余光偷偷窥伺她的脸,试图看出点微表情,“我的治疗原理无非就是与顺势疗法差不多的……既然消失症本身是毫无道理可言的疾病,那么治疗的时候自然也须动用毫无道理可言的疗法。”
                            任何一个有点良心的医生见着我这样治病,肯定要抄起手术刀和听诊器来找我拼命。我写药方时甚至连陈述式都不敢用,尽是一套一套的有可能,很明显,很显然,也许,但愿,我很肯定,②这种让任何绝望到无所畏惧的病人都吓得退避三丈的表述。然而,我理直气壮,毕竟他们虽然良心,可是科学不能承认一个人凭空消失是一种病,社会则确信这种消失是如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的现象。不过,我还是不敢告知其他人形,恐怕成熟聪明的她们也要找我拼命。所幸,玛丽索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居然就这样扛了下来。
                            倒不如说玛丽索完全是在享受一次次的冒险。她把所有的工作全部抛下,专心投入我发明的各种花招中。把清晨的露水收集起来,用来煮在山林里打死的第一只兔子;荡舟曼萨纳雷斯河上,从午正到申初;在阳台上迎接日出;半夜溜进宿舍把900她们的头发打结,把西斯提马和蒙德拉贡搬到同一张床上,让她们紧紧相拥……其中有的真的就是随口编造,与她的什么童年阴影、往日伤痕毫无联系。
                            有一段时间我也怀疑起来到底这么一个病到底存不存在。说不定我们这些个人形无非是戍守太久,眼前能凭空飞出幻觉,而玛丽索恰好也被一天一班倒的疯狂工作压得脊柱迸裂,于是就趁机完全沉浸于我的小小娱乐中。很可惜,我们的骚话远征彻底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事实证明,虽然她尚能干涉这个世界,可是人们已经学会把她的造成的影响合理化了。我猜就算她在街上开枪打死行人,说不定周围的人们也会觉得这位死者本就该死,命中注定将横死街头,活着反倒显得不甚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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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vuestra merced,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您”,今已不用。今日的“您”(usted)就是从vuestra merced逐步简化而来的。
                            ② 这些全都是虚拟式的语言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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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7楼2019-02-22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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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我们去干什么好呢?”我问。
                              可是,即使在这次行动失败以前,也不能说身为医生的我就自豪于我的奇思妙想,全身心投入与玛丽索的情谊和玩乐之中。
                              是的,她很开心,也不再消失了。起码在我眼前不再消失了。然而,不懂医的我,也知道,这些情况不意味着病情控制。
                              得知自己生命所剩无几的绝症患者,也会表现出对人世的留恋,以及与她一模一样的快乐。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我还是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以满怀担忧的目光注视她单薄的身影。我真的,真的没有底,我不知道这种对抗要怎么去赢。
                              “什么都好,请别想着给我找半个甜橙。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连与心智年龄稍微大点的人形打交道都嫌吃力。恋人什么的,算了吧。”
                              玛丽索的笑依然甜美,使人不疑有他。可是我现在给她治了一个月的病,全程同居,已经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姑娘——所谓坚强的姑娘,包括坚强和姑娘两部分,也就是说,她喜欢回过头去,在无人来无人晓的角落里默默落泪。何况众所周知,坚强无非是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罢了。
                              “怎么了,904?……904?回神了!”
                              “……抱歉,我走神了。”我局促地解释。
                              “你——”她叉着腰笑,唤来阵阵拂起我们青丝的狂风,“刚才你那表情——哈哈——简直跟我想象中的桑丘·潘萨一样……阴郁,怯懦,恐惧……哈哈——”
                              我说:“那你的驽骍难得呢?”
                              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我们的心慢慢在这种毫无缘由的天灾中贴得多近。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鸿沟让我们彼此一口一个“您”,面对面的两个心智却得用第三人称①,扭扭捏捏不敢直抒胸臆。很多人和人形就这样一直隔阂,隔阂至死,连彼此心的温度都没感受过。然而,我的玛丽索却毫不费力地迈出了许多人一辈子迈不过的坎。那是60年代,生活在幸福时日的人们很难想象,光是人与人形互称“你”就需要突破多少无言的成规。
                              “有你就好,”她拍了拍我的肩,“何必要坐骑——啊!下雨了——!”
                              是苏格拉底所说的疾雨,而且连个作为警告的雷都没有。雨点争先恐后向我们砸来,又大又重,我们又不可一世、骄横跋扈到出门不带伞,遂被大自然狠狠惩罚。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雨中狂奔。
                              玛丽索跑着跑着,脱下风衣,遮在我头上。“别啊!”我挣扎着,想把她的风衣推回去,“人形不怕淋雨,人淋了雨是要感冒的。”玛丽亚·索莉达丝毫不为所动,就这样追在我后面,手伸着,像托着无花果叶似的把风衣举在我头上,任凭自己从头到脚被秋雨浇得通透,任凭一片被雨打下来的栎树叶子贴在自己的发梢上,任凭一只燕子在南方的天空掠过。
                              “完啦,回去之后她们肯定要——要说我色气!”
                              她尖叫起来。
                              我心头一酸:“是啊!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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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usted和复数ustedes在语法上是第三人称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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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8楼2019-02-22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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