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点到一分,到两分,到五分,到十分,一刻,明明只是稍纵即逝的时间,感觉却如同宛如“从午正到申初”那种焦急的等待。直到十七分,从夜色里也看不出听不见有人将至的痕迹。此间我一直在那儿盯着一株栎树,魂游天外,竭尽全力从强壮的树干和簌簌发抖的落叶里看出些什么特别的含义来。 这时候我听见指挥官的歌声: 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 Il nome mio nessun saprà! No, no, sulla tua bocca lo dirò, Quando la luce splenderà!① 声振林樾,落木萧萧。 “您以前是歌手吗?”我问。 “不,只是大学歌剧社团的。” 又是一阵沉默。二十分。指挥官吹了一声口哨,一声叹息紧随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三十分了。 等这么久也不奇怪。②指挥官没有再看表。为了继续打发时间,顺便休息嗓子,她低声念起聂鲁达的《今夜我可以写下最悲伤的诗句》。 三十二分。三十五分。 “嗯,她不来了,她忘了。根本没发生任何事情,我从没约过她。‘爱情那么短,遗忘那么长。’③”指挥官的语气至多不过如同谈论暮春三月的夕阳,顺便发发良辰易逝的感慨。 “谁?” “900。” “与她约在这种地方,您是要……” 指挥官的眼睛黯淡了一瞬,而后转为清澈透明,像日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她似乎自觉在这一刻世上早已没什么事情能难得住她,为了这一刻她期待已久,希望落空时反倒以及无所畏惧—— 她说: “誓约。” ————————————————————————————————————— ①《今夜无人入眠》(Nessun dorma)中最经典的唱段: 但是秘密藏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名字没人知道 不,不,我将在你的唇上道出答案 在晨光照耀之时 ② 地中海国家普遍如此。迟到半小时被认为是正常,按时抵达反而算早到。 ③ 聂鲁达《今夜我可以写下最悲伤的诗句》中最脍炙人口的句子:Es tan corto el amor, y es tan largo el olvido. —————————————————————————————————————
1907年爱罗斯·阿尔茨海默发现后世以他名字命名的疾病时,他大概没有想过在未来,更加接近于死亡判决的症状还会在这个塌缩的世代肆虐。自古以来,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困扰人类高龄个体的一大杀手。随着记忆和理智的流失,诸如时光和世界这样亘古不易的客观存在也竟然(令人吃惊地)逐渐徘徊在真实和虚幻的边缘。 “Bon, c’est la vie, je devine.”① 但如果,情况est tout le contraire②呢?毕竟,现在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不是自己逐渐丢失对周围心智的认识,而是周围的心智逐渐不再记起自己? “900,好感度满了,今晚八点我们誓约吧。” “啊……?哦,指挥官啊……好的,我准时到。” 然后,永远遵守人类命令的人形就这样把命令丢在西奈的旷野,回埃及去怀念她的肉锅去了。 虽然指挥官以新闻发言人式的谈吐密封了一切细节,虽然指挥官在那个“誓约”后,仿佛自觉失言似的加了一句比利牛斯对面的同行们常说的:Bon,c’est la vie!依然是稍微模拟一下就能看见的凄凉场景。 “大概是我太傻啦,居然对誓约这种看来不值一提的事情抱有幻想。”指挥官干巴巴地笑着,(像个农民似的)搓着手,说,“要是我刚才直接拽她过来,就成啦。本来也没有哪个指挥官还会……嗯,约定时间,那个……我是想说……因为誓约不是……我……不是,我……我以为……我……” 可是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她想转过身去,身子却像罹患弹震症的残缺之躯那般抖个不停,不再听凭差遣,嘴里滚出的词汇也慢慢无序交缠在一起,哽咽则让本已模糊的词句彻底被钉死在棺材里,永远不见天日。 我冲上去,凭着独属于人形的一腔热血死死抱着她一如风中征铎的身躯,好似我们是同床共枕的恋人。 这种时候不能问问题,也不能回答问题。倾听,唯有倾听—— “……发生了什么?” “……” “……我做错了什么?” “……” “……要怎么办?” 我默然无言。她再问下去就要到达哲学领域了,而人形目前的总体心智水平并不足以处理诸如心理学哲学这类复杂之极的问题。 她的哭诉在不断持续,最终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式的絮絮叨叨,延绵不绝如科迪勒拉山系,发音晦涩难懂如阿根廷人③,像流浪的游吟歌手执意要用一把断了弦的老竖琴唱完一整篇《奥德赛》。去年底刚入职的时候百事顺利,万物欣欣向荣。指尖拨过,能感知到赏心悦目的姑娘们那几近于人的身躯和心灵。我也累得半死,人形们也都累得半死,但大家很快乐,快乐得像是着了魔。哦,我们在外面,我们在宿舍,在训练场,在工厂,我们在……在很多地方。我们一直都在那些地方。我们不想休息,因为在工作真的很……快乐。我们四面八方出击,杀死的铁血能让全伊比利亚河水断流。几乎一个人兼任承包区里的全部职务,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类员工,我能同时兼任指挥官和后勤官,最多需要个把副官或者别的什么差役。————————————————————————————————————— ① 法语:好吧,这就是生活,我猜。 ② 法语:完全相反。 ③ 阿根廷人的口音是西班牙语世界中最奇怪难懂的,而且本地稀奇古怪的俚语数量也是最多的。 —————————————————————————————————————
毫无压力,我毕竟是我嘛,就凭借几根生锈的大头针就能把一个全新的承包区这块破布给织成一件堂娜希梅娜·迪亚兹①身披的拜占庭式披肩。每天就在车轮上转,如我所说,在宿舍,在训练场,在工厂。我每天查看任务列表,站在工厂里亲自下达订单、接收新人形,查点数据磁盘的存量,拼装好训练的靶机,在十个宿舍里马不停蹄拂过五十个人形的头,催促她们赶紧去工厂领取胶囊或者其他人形拆下来的数据磁盘,催促她们赶紧去进行编制扩大,每一小时还在基地门口迎接满载而归的后勤队伍,然后把她们再派出去,每一小时又四十分钟则派遣另一队人形进行自律扫荡,坐在资料室里噼里啪啦敲击着写不完的作战报告然后让副官分发给十个梯队,要不然就是研究不知道为什么要研究的俄罗斯方块,哦……我又不是安达卢斯的泰法王子们②,为什么要研究这等破烂玩意。其他的时间,日日夜夜,辗转在无论如何也杀之不尽的铁血出没地带,搜寻敌人的全自动工厂,那些玩意儿昼夜不息吐出新的敌人和配套的武器弹药,眼睛钉在战术地图上,指示出梯队部署前进后退转移火力压制两翼包抄的路线,设计后勤收益报表的格式,精研战术,凌晨入睡时疼得像被钻头钻过,一照镜子那黑眼圈像用颜料画上去的。就算这样我还是更心疼姑娘们,成天在横飞的金属和火药间爬来爬去,碰到IOP把合作的服装商的杂志发给承包区,我还得回想起自己是个姑娘,懂购物懂审美懂诸如此类的东西,然后拿出那些个白又圆的采购币去求求大城市的老爷太太们赏两件新衣服给咱穷得简直要下窑子兼职的姑娘们……啊,我还忘了什么?我还忘了什么?对了,装备校准……不对,还得加上一掷千金的重建,等着SG和妖精什么时候从苹果树上掉下来……还有电池,每天收集两次,模拟战的动能,每天记得清理,还有强化,装备,妖精,还有那什么……打了两回的那种大型攻势,虽然我们到现在别说深入沦陷区,连大城市的市郊都一副朝不保夕的破烂样子。那种时候就需要全神贯注于指挥,所谓指挥即是盯着每一个小队每一个人形每一个傀儡,像战前人们常玩的那种跳舞机什么的游戏,因为手一滑就是全军覆没,就只能用原理可疑的心智云图复活,然后一个个的表情像闹离婚的老婆似的……有时候还得四面八方搜寻战场上可疑之处,因为谁也不知道可疑之处是不是就是此役破敌的锁钥啊。全世界都喊着——唱着,简直就像在大剧院里面听《塞维亚的理发师》第一幕里面费加罗第一回出场的那一节……就是那个《给大忙人让路》: Eh! Marisol③!Son qua. Eh!Marisol! Son qua. ————————————————————————————————————— ① 希梅娜·迪亚兹(Jimena Díaz,1046—约1116),著名的中世纪英雄罗德里戈·迪亚兹·德·比瓦尔(Rodrigo Díaz de Vivar,即熙德El Cid,1048—1099)的妻子,《熙德之歌》的女主角,1099年至1102年间为巴伦西亚统治者。堂娜(Doña)是对女子的尊称。 ② 安达卢斯(ندلس,al-Ándalus),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穆斯林统治区,今日西班牙安达卢西亚(Andalucia)的词源。泰法(طائفة,Taifa),1031年统治安达卢斯的科尔多瓦哈里发国分裂后形成的诸多诸侯国。诸泰法虽然在政治外交上颇为虚弱,但多数泰法注重哲学、自然科学和数学的研究,并且奖励诗歌创作,在文化上建树颇丰。(所以这里说“我又不是泰法王子”。) ③ 玛丽索(Marisol)是双名玛丽亚·索莉达(María Soledad)的简称/爱称。为便于亲人朋友称呼,西班牙语的双名多有这种简化原名得到的爱称,如Juan José的爱称是Juanjo,Ana Isabel的爱称是Anabel等。 Soledad意为孤独,此外,虽然不很常见,但它确实是个女生名字。 —————————————————————————————————————
Marisol qua, Marisol là, Marisol su, Marisolgiù. Marisol su, Marisol giù. Pronta prontissima son come il fulmine. Sono il factotum della città, della città,della città… ① 哦,就是这样。可是我慢慢消失了。“玛丽索,早上好”“玛丽索,晚安”“玛丽索,午餐如何”,这样的问候日渐减少,连您亲爱的姐姐阿斯特拉M900都是这样。平心而论,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对所有的人形都笑脸以对,唯独对我不屑一顾。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她对我有什么偏见——恰恰因为她并没有偏见,这整个事情才显得如此面目可憎。完全被神秘莫测的力量支配了。没有哪个人形对指挥官有偏见,我从没打过让好感度下降的仗,可是我在她们的记忆里就是在纯粹地消失,消失——这到底为什么?慢慢地消失。这片承包区闹鬼了……肯定是这样。真的,就连新来的人形,一瞬间就会融入这种可怕的气氛,我就在那儿,她们却只能与其他的姑娘们马上打成一片,对我,有时候能看见,有时候熟视无睹,而且熟视无睹逐渐占据了上风。怎么会……一个人不可能站在日光之下,站在神的目光下就自动归于无有…… “圣经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说,“诗篇第103章。‘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这种抬杠丝毫没有影响到指挥官——事实上她为此用脸颊拂过我的发梢,表示感谢—— 太好了,您还听得见我——看得见我——确证我的存在!有时候我自己都要怀疑,我是不是我本身制造的幻想,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他人能100%确证我的存在,只有镜子,镜子,人形还不如镜子能映出那张脸……我像个鬼魂一样溜进宿舍,摸过她们的头,那时候她们就像做梦一样,啊,指挥官!您在啊。我知道在她们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前天指挥官忘了建造新人形了,昨天指挥官忘记让后勤物资入库了,我们好久没打过靶机了,每日任务清不完了,今天电池溢出了,我们在基地里坐到发霉了,地上长出蘑菇般的铁血,枪上长出蘑菇般的铁锈。指挥官逐渐懒惰起来了,她忘记要清的日常逐渐增多了……我听得见!我不是聋子,我听见她们窃窃私语。“指挥官昨天竟睡了一天”,“现在她又宅在她的宿舍里了”。可是……没人,没人关心(atienda)指挥官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慢慢在她们眼里变得透明了。消失。我是说,我——如果做得不对,哪里没有做,做错了,说吧,说吧——痛快地数落、叱骂、咆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要沉默不语,不要交给老师一张连名字都懒得写的白卷,即使无意,还是侮辱啊。这样的沉默——我不能把人生的后五十年烧掉,烧给一团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机物啊……誓约!现在她们连誓约都忘了…… 她就像愤怒的老师或家长数落孩子一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言语交织成赤道地区的暴雨,倾泻而下。不知道她多久没同人说过话了。我以人形级别的耐心吸收她的每一个重音,每一个词汇,每一个被寄托了许多情感的典故,并且尽可能用手势、表情、眼神一类的小动作让她知道我在听。即使是人形也知道她现在就像惊弓之鸟,就像被战场上重炮轰击吓破了胆的士兵,就像与父母走散的及笄少女,对万物缺乏安全感。因为根本搞不清人形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抑或她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导致她逐渐隔绝于世界。就像《乱世佳人》里面斯嘉丽疯了的老爹: “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 ————————————————————————————————————— ① 选自《塞维亚的理发师》第一幕唱段《给大忙人让路》高潮,把Marisol换成Figarro,Pronta prontissima换成阳性的Pronto prontissimo即是原句: 哎,费加罗!——我来了!哎,费加罗!——我来了! 费加罗在这儿,费加罗在那儿,费加罗上,费加罗下,费加罗上,费加罗下 快,真快,迅如疾电 我是本城,本城,本城……的大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