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这宫闱尚有诸多好奇。我是紫禁城的新客，并一生为客。他们总用小主这样的称谓来唤我们。小主，便不是主。这天下只有一位主子。觉罗氏主宰这一乾坤，已许久了，可天子无法决定自己的寿数，且不如这一颗死而复生的楸树）
（这一日我来此，携一本古卷，趁一晌极好的秋光，我望着古楸，竟生出困倦。我依着廊，将书页扣在脸上，径自走进光怪陆离的梦中）

（青空如洗的秋色里，我在宁寿院中座北朝南的敞轩旁寻见了那株楸树。）
（来寻它自是有因由的。昨夜挑灯览卷，案头置的恰是一册庄子，言及上古尝有大椿，以八千岁纪作春秋。其实也并非是头一遭阅得此中辞章，然这一回贯珠侍立在侧，闻听读至这一句，偏靥偕我叙起宁寿宫一棵虽未度八千载春秋、可据讲却曾死而复生过的奇树。这便足以教人心添探询之意了。但俟我临近时，始觉轩内已先有人在——在沉入一场好眠。我有心要去得更近，好将楸树细观，却又恐扰人酣梦。）
（这诚然令我踌躇。）

（在这一场白日梦里，我梦到了睽违的穆卢府，园中那一棵春日里开满花的梨树。我轻轻探臂去碰，便零落下如雪的瓣。一瞬间刺眼的白光铺天盖地，灼烫了我的眼睛）
（我醒了。覆在脸上的书也滑落）
（朦胧中出现一抹影，我竭力看清。待分辨明了，又不急着拘礼了。慵懒地探臂去捡地上的书，一壁悠悠地开口）这楸树，远听来是传奇，仔细看来倒也无甚么趣儿

（也幸好，未及我踌躇太久。时有清风穿轩而过，枝叶一动，只须臾已停了。）
“这倒教我记起两句话。一句称‘大方无隅，大象无形’。”
（——近时书瞧得杂，前月犹在手书心经，到几日前已易作老庄来读。不知释迦及三清的哪一位能觉察去，或要乘何日的华胥来问责于我？又兴许他们皆无暇看顾，哪位都管束不到我。）
“一句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两句显见是迥异的情形。眉骨略松了松，仍衔满面温煦：）
“你惯是聪慧性儿，倘循你的意思，它应的该是哪一句？”

（手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呵欠。目光随她亦落在楸树上。旋即移开，面上露出疏淡笑意，眉目仍是弯弯）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我同她的妹妹说过，若是碰见要和我论风雅的人，我总要争个高下。岂料我未遇见锦妃，倒先遇到令嫔，手扶着楸树，轻轻绕转出来）只知楸树，不知寿数天命，蜉蝣大椿，孰敢评之。

“唔，也说得通。”
（眸光流转，依旧娓娓叙来：）
“楸树大椿也好，蜉蝣也罢，万物寿数全是天意造化所赋予，或长或短，或荣或枯，总赖于造物主的一念。”
（又笑道：）
“没准儿百载千载后，它仍在这里好端端地待着，那时还会有如你我一样的两人，站在它跟前说着与今日相类的话。”
（辰光过得一久，断垣残瓦亦能成为吉光片羽，楸树有知、能觉、会死而复生，更好过它们太多。）

人似你我，可终究不是你我。如此想来，今日珍贵。
(我昨夜观太白星，孑然璀璨于西方。武神不动天下太平，或紫禁城还能有个千百年——谁为帝王无关紧要，不是穆卢的江山，非冠我的姓氏。或有三两闲话搂下，疏风听去未敢言语，终究是要散尽的。)
希望它好端端吧，待入了夏，后人乘凉。
(可怜空无笔墨，得将岁月载录。又或者旁人看来，楸树一棵闲人一对，大抵再寻常不过。)

“这样讲来，我当是牢牢记着今日的。”
（垂眉一哂，继而应声：）
“是啊，那时我也想见见它绿叶成荫的样子。”
（乌珠儿略略一旋，再将话头轻巧拨过：）
“哎，我方才倒忘了问你，如何在这处打起了盹儿？正欲唤人去取衣来与你披上一披，就见你已醒转。”
（——前半句是真的，至于最末另缀的话尾便是临场信口诌的了，不知她信不信。）

昨夜……许是辗转，睡得迟了。
(偏首睇她，无端染起三分笑意。诚然谈不上何处欢喜，又或者无缘由的释然，落得步履轻松，看亭台与老楸，一概泰然。)
走么？
(走吧，我如是应下自己。旧时我于闺阁，总爱翻些闲书。大抵都是不走心的，没有时事感慨也不论古往今来，唠唠叨叨都是家长里短，粗鄙又再真实不过。可惜这是紫禁城，约摸是容不下心中的丁点儿小惬意的。故而——非争高下，好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