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壤第一
/市杂人翛然,謦欬初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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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成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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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烟氤氲着,滚烫的茶水在枯瘦的手中待不来多时,便被囫囵着一口饮入了。
可那茶叶还在打着旋儿未起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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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为了诱那辞别的言语。
“锟铻远得很了,此行一去,应是困涩至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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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疏漏已出,便皆是我一人过错,怨不得事端溯源的他。钦判不必话中有话。”
大和守随和地笑着,眉梢都舒展开了,口中落寞却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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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亡魂,地狱里不缺这个,作甚要袒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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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死的可是我,不需外人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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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判不懂人情世故,这是他头一次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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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磷火照彻庭堂,生死薄哗哗翻开数页,他的争辩顷刻成了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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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判,今日运薄司翻查,你与一无名氏死因有假,即答,你可曾枉死?为何相瞒?”
钦判目眦欲裂,鬼像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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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自一小儿,当时孩童仍稚,游戏时不经意间惊我甚重。罪责在我行路......疏忽过甚。”
大和守的声音微微发颤,话里都带着惧意,不敢抬头望向那双充血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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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似是被攻破了防线,又像是求而不得的畏态,血色全无。磷火透过那欲坠的身躯,在他身后直直地投射出荧绿的光幕。
“但保这一人,卑职下世命数姻缘,甚至轮回与否都可免谈,只是他无辜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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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更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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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大和守接话,似是想起什么,眼神定定的。
“我愿是他。”
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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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判挥手,鬼使们都一一退下。
大和守轻道:“这先例从未开过,却非不得开罢。卑职来这地府已年岁不知几何,自知少一判官算不得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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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钟鼓齐鸣,是少有的清远鼟然。不知是钦判的声音弱了下来,或是器乐声太悠长,这一刻能使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些。大和守松了紧紧蜷着的手指。
“那便发落你罢。如此,顽童疏忽间置你于死地也算不得罪过,纲纪于私情便可乱。”
钦判颓然,知是劝不回来了,如此间给了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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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守扒拉着那本生死薄,已惭愧至此,不敢分与钦判一眼。
这人事变迁莫测。从前的事记不明晰,却仍知已是判若霄壤。他袒护这一孤魂,有自己不愿面对的愚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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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可不是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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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时汗水飞扬,笑声激越,头顶明月,清风穿躯。当时夜间沆瀣渐起,夜色朦胧,一个身影在尝试着向未知之地迈步,喜悦盈满了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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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守执着那本残卷的手轻颤着。
彼方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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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人依稀间从背后跑来,惊悚地大叫着,让少年本就踌躇不定地脚步往来几下,终是失足,那个神秘的未知之地,竟是个悬崖。
待到红衣孩子放肆笑够,迟钝地向少年伸出了手掌,那白色的影子早已在墨墨夜色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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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足坠落,竟不惊叫出声,那么小小的骨架轻飘飘的,折不断一根草木,最终落地,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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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的爱笑孩童。
尸骨冰凉,只留惊慌失措的孩子在被滋长的草木掩盖了的断崖前徘徊着。他不敢去叫人,却也不甘心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没有愚蠢到坐等着白衣少年毫发无伤归来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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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守一直都记着这些。不可能不心生怨恨,不可能不积怨成流。尽管他试着去理解发生意外后对方的无助,渺望着一具尸体是何滋味,可自己坠落时细小树枝划过脸颊的刺痛,五脏六腑渐渐变得冰凉而溢血的滋味,在初逝的年岁里,似乎仍是最不公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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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只是温言软语,笑意蕴藉,就让他万般相护。
三年温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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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生死薄上可除名否?”
大和守向首判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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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却需隐瞒下除名人真姓而已。问这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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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罢。”大和守敷衍,便施施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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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这件事已被瞒下,却终究查了出来。只是为此,他已经私下留那亡魂数年,却不唤其姓名。
自己也因心虚,早忘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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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
却想在临别前再唤他一次。
虽然大和守已将他藏匿到了荒涠,那里连水都散发着腥臭,却总比被揪出来强。只是自己被流放前,竟是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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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忆不起来。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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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戟满身,所谓万夫所指仍孤注一掷。
却曾以为高山流水是弦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