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晴色，江平如镜。正值好时节，不忍叫懒意误了游兴。
叫苎官牵了一匹果下骝，仰躺马上，腰间搭一只白布弹墨褡裢，左边装着新做的栗子糕，右边盛着温温的糖炒板栗，随喜随吃。
半阖着眼听江雁过耳，殷红的丹蔻搭在腿上一敲一敲，敲的偏是一曲没头没尾的《墙头马上》，边敲边哼。哼倦了，就取一块栗子糕，解下腰间葫芦佐一口柠檬酒，心满意足地长叹：
“今朝有酒，如何不醉呀！”

（过了桂月，天的凉意便愈发盛，丝丝缕缕往骨里走，放着在水里的暖炉不用，莫无名非要往这远浦归帆来。）
（小舟随波飘荡，闭上眼睛，只静静聆听江水流淌的声音，听风过小舟的声音。）
（其实她也没个目的，只是想出来走走，或者又只是想找找昔日孤身一人的感觉。）
（恍惚之间，听见一个声音，说着些今朝有酒的话——如若故人。）
（莫无名睁开的眼睛里闪出点亮光来，匆匆唤茴官儿靠岸，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先入眼的，是匹良驹，再往上是位美娇娘。）
（江水阻隔，那人的面庞有些模糊不清，可莫无名清晰的知道，那不是她。）
（罢——远浦归帆，到底没得故人归来。）
（茴官儿在耳边小声的道出那人的身份——西子。）
（眉眼低垂，到底不曾不顾礼数转身就走，她轻且浅的道出一句。）
“独活，向西子问安。”

闻声眼儿微睁来清眸斜睇，见一只小帆靠岸，描两个小娘当风立。正在疑虑是谁，便听得佳人自报名姓。这芳讳倒也听过，记得是在水的花儿，孰料春去秋来，竟还未开。
心下便有些轻慢意，也不起身，也不肯应礼，只把葫芦往怀中一系，闭着眼慢悠悠地呵开兰声。
“既然是在水的花儿，为何不窝在湖里安然而度，要随江水漂摇？”

（心有牵挂的灵魂，是无法再回归自由的。）
（从回来的那一刻，她便想清了这一点，所以哪怕故人已去，她也留了下来。）
（用茴官儿的话来说——我家主子打眼瞧是冷淡，若是熟识了，才知道哪来的什么冷淡，分明的脑袋瓜不大灵光，才刻意少说话的。）
（可今天，莫无名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读出了西子的轻慢，但她并不介意，或者是她不知。）
“独活，算不得花。”
（独活，是治病救人的药，那一味辛且苦的药，若非经历辛苦，必然是修不成的。）
（故而独活学不来花的娇媚，亦学不得花的安然。）
（这是独属于她的滋味。）

把系带的葫芦一抛一摇，侧眸看她：
“你是不像朵花儿。”
轻哼算是笑，将远岫轻挑，淡色的唇儿一勾。虽说是十足的娇音清亮甜柔，却愈发透出一身没骨头似的酥懒。
“正经说来，没出堂的姑娘，待不得客，故也难称酒。”
这样瞧人，只好瞧漫天碧色、一痕青峰，却难盛的下眼前人影。索性就不瞧了，阖眸不语。苎官儿仿佛是瞧着主子被搅了游兴，遂低眉似做好心地劝道：“姑娘既然没出堂，不如好好在坊子里学规矩。要是冲撞了客人，也是很不应当的。”
她说完便退下一步，依旧是婉顺地立在马旁。还是闭着眼，仿佛一语未闻。

“恰好，妾不求花酒——改日状元一道，必是要请枝头安家的。”
（莫无名想起那年同人做下的承诺：我必是要陪你一道做雀儿的。）
（故人必然是不曾当真，说走便走当真没有更洒脱的了。）
（这一晃神，就错过了对面流萤的话，只见得茴官儿向前走过半步，叉腰呛道。）
“在水的规矩册子独活姑娘不知翻过几次，冲撞客人这样的蠢事，定是不会做的！”
（茴官儿听不得别人说自家主子不好，况且自家娘子才卸去盈杯一职不久，纵是西子身边的人，也不过一个流萤，敢尔？）
（莫无名抬手拦住茴官儿，她的眉眼里依稀可见的，是一份坚定。）
“规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待客一途，还请西子多赐教。”

当初独活出堂之前撷得盈杯，也算闻名一时，因才记得此芳。只是花开花落非昨日，月缺月圆已明年，掠个眼儿，叫苎官记了这一个流萤。
“不错，人是活的。”
这才起了身，倒骑在马上，两只金莲勾着凤镫，从从容容地一笑。
“不过枝头的鸟儿呀，大抵不过是妾师白兰一门与妾家芙蓉卿卿一门最盛。”
一只雁飞过，嘎儿叫了一声。抬头瞧它，然而竟似极淡的墨痕于白宣一掠，霎时便隐于青山云峰之中了。望着空荡荡清明天，愈发笑得眉眼粲然。
“先不谈赐教，且来说说你这个大活人——”
鬓云轻，眉山远，耳边玛瑙珰微晃。勾着青丝一逗，故意拖长了声儿轻轻巧巧地勾着软侬侬的尾音问她。
“要等哪一只鸟儿收你呀？”

（白兰与芙蓉，皆是枝头翘楚，可那又如何？她们与莫无名终究是无关的，莫无名既不会夸下海口要谁做她的师傅，也不会为了这零星的希望去阿谀奉承。）
（她不知是看向对面的人，还是看向那蔚蓝的天空，那天边飞过的雁，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轻飘飘的声音。）
“若是唯有鸟儿的弟子，才有机会攀上枝头，那要状元厅，要虫二石何用？”
（这头茴官儿被拦住还不死心，逮住机会便要跳起来说上一句，生怕旁人不知道她长了个嘴似的。）
“非得是天下第一，才做得我家主子师傅。”
（暗道茴官儿被娇纵过了头，亦无意再同人攀谈，莫无名再行一礼。）
“妾不打扰西子的兴致了，这便回在水，安然而度。”

她要走，也并不拦，却冷不丁地挑眉出声：
“妾记得在水一方的规矩，是素来一间屋统共遣两个流萤儿服侍。如今独活既不是盈杯的体面，留着这一个作甚？”
苎官便唤那个小流萤留下来，说晚些时候便领去烟柳画桥。她不情不愿地磨蹭过来，又回说要去在水一方收拾包袱。却不闻不问，只好心好意地俯下身，在她耳边小小地呵一口兰香，却又香得叫远些的独活也清明：
“妾要请教请教你，天下第一纨绔，是不是也算天下第一呀？”
见她煞白了一张小脸儿，也不过还是笑嘻嘻地勾着一缕青丝绕圈。瞟了一眼独活，做出纳罕的样子：
“你回去便罢了，又如何干站着瞧？”

（茴官儿被领回去的那一刻，莫无名便觉一颗心堕进冰窖里，冷的让她有些抖，又或是因为恼火。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她平静的声音。）
“这便，告辞。”
（走出去很久，适才将紧握的手放松些，掌心处的痕迹昭示着平静背后的思绪。）
（莫无名无法想象，等她出堂的那一天，茴官儿会变成什么样——惹恼了西子，又无人给撑腰，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妮子，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
（不！）
（无论是谁，都不能抢走那些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人。）

（从远浦归帆到在水一方，这条路算不上长，莫无名却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茴官儿的影像，那个说会代替听白陪着她的姑娘。）
（茴官儿曾在无数个没有暖炉的夜里温暖过莫无名的双手，那双手或许捂不热，但心，不会捂不热。）
（越想越乱，可思绪根本不由她控制，忽而间又跳到了茴官儿同她说过的小黑屋——进去必得脱一层皮的。）
（她终于决定调转方向，去往扶风府。）
（此处繁华，与在水一方自是有许多不同。可莫无名无心去看，她此刻只想知道茴官儿是否安好？）
（好在莫无名尚有一丝理智在，未将心思和盘托出，轻叩门扉，道出一句口不应心的话来。）
“桃苑规矩，妾尚有几处不懂，特来向西子请教。”

苎官报有客来时，西子正与焉荷将棋盘摆开对弈。一帘暮色穿过窗槛，零落地洒在黑白棋子上，泛着玉润剔透的光。
姜兰玦坐得松筋懒骨，眉舒眼慵，头上随意挽的倭堕髻歪在一边。她裹着天青绣金的袄儿，拥着泥金的小手炉，玉白的指尖正拈着一枚玄色的棋子。
她命人进来，却只瞧着指尖，似乎是在沉思应当于何处落子，又似乎是在欣赏丹蔻上新描的金玫瑰花。直到焉荷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她仿佛才意识到，那一位清姝澹然的独活姑娘已经立在那里了。
“有什么懂不懂的。”
她很无所谓地如是说。因是闲日，她只浅施脂粉，但那一弯细秀的远山眉挑起来时，也隐隐透出疏离的锋芒。
“等你多揽几个恩客，也就明白了。”
秋暮意远，这时苎官和沈氏都默不作声，自然没人提起她在远浦归帆赶回方竹园去的小流萤。
她自然记不得了。

（莫无名候着的时间里，乱作一团的心也静下来不少。）
“错了错了——妾来，是为问些规矩册上不曾写到的。”
（在远浦归帆听到的话又在脑海中跳了出来——天下第一纨绔，是不是也算天下第一？）
（呵，西子面前，如何敢说不。）
“请教的，也当是天下第一纨绔。”
（莫无名便笔直的站在那里，虽说是低垂着眉眼请教，却没有半分服软的意味。）
（或许西子事忙，将茴官儿的事忘了个干净，可莫无名如何肯忘，如何能忘？）

姜兰玦终于决定这一枚黑棋该放在何处。
她把旗子放在纵横交错的网络上的某一点，殷红的丹蔻压着象牙白的棋盘。或许她是想起来独活姑娘所言何意了，也或许没想起来，总之依旧是无所谓地嫣然轻笑：
“多接几个公子哥儿，你也就明白是怎样的第一纨绔了。”
然而她仿佛是很讶异地把眼风转来一打量，看见莫无名那身对她而言素得过分的衣着，才掩袖转明眸，顾盼生姿：
“哦，妾身记性不好——倒忘了独活姑娘未曾出堂，不得接客了。”
苎官按照西子坊的常例待客，用云雀漆盘捧上一钟苦荞茶，像在远浦归帆时一样地、低眉顺眼地，站在西子下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