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夏天来了。
何家每年夏天都要到位于栖霞山的别馆避暑,今年也不例外。只是这次同行的人里除了多了一个小小的依萍之外,还有一个,呃……
汤家大少爷汤沛然。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
书桓搂着因为起的太早,现在睡得七荤八素,自己在哪可能都不知道的小依萍,气呼呼地瞪着死乞白赖非要跟他们坐在同一辆车上的汤沛然:“你怎么不去你自己家的别馆,你家别馆比我家的大多了。”
“哎哟……”汤沛然说,“在你家别馆住两天怎么啦,又不是第一次,别这么小气嘛。”
书桓觉得这并不是他小不小气的问题,究竟到底是什么问题,他暂时没想到。不过这也确实不是汤沛然第一次和他一起去别馆小住避暑,只是这一次他心里怎么那么不乐意呢?
汤沛然大喇喇地展开胳膊伸懒腰,今天起的太早了,可真困。他这一胳膊正好打在了小依萍的额头上,小依萍懵懵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行驶的汽车里,眼前突然出现汤沛然大而夸张的笑脸,腾得直起身,就听见一个熟悉又让她安心的声音“哎哟”了一声,一转头,就看到书桓苦着脸揉下巴:“沛然,依萍胆子小,你别老吓她。”
依萍胆子小?恐怕只有何书桓一个人会这么认为。汤沛然无谓地耸耸肩,都懒得再说什么了。
小依萍也不理他,重新搂住书桓的脖子,伸出小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帮他揉下巴,把那个一路上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又问一遍:“哥哥,到了吗?”
书桓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搂得更舒服些:“还没有呢,再睡一会好不好?”
伴着汤沛然一路的哈欠,车子开到了何家在半山腰的别馆。别馆比城内的小楼要小得多,装修也更低调素雅。
大厅的中央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何夫人见小依萍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把她从吴妈手里接了过来,让她坐在钢琴面前,笑着说:“依萍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妈妈改天找人教你。”
谁知小依萍的回答出人意料:“我会的。”
众人来了兴趣,全都围在了她的身边,汤沛然见她迟迟不动,等得不耐烦,说:“你吹牛。”
小依萍收到了哥哥鼓励又期待的眼神,心里的一点怯意荡然无存,扬起小小的下巴来:“我真的会。”
她把手放在了琴键上,美妙的音符就这样从她的指尖流了出来。很简单的曲子,指法也生涩。可略懂一些音律的何夫人听出来了,她是真的会。
她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娃娃,搞不好她真的不是普通人家走丢的孩子。她弯下腰去问:“依萍,告诉妈妈,你怎么会弹钢琴的?”
依萍回答地毫不犹豫:“姐姐教的。”
姐姐?看起来,她对自己的事情并非全然没有记忆。
是夜歇息,何夫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何父见她睡不好,关切地问:“怎么了?”
何夫人索性起了身,把下午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说:“你说,她要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她的家人真的找了来,可怎么是好?”
何父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发丝:“瞧你想的这样多,现在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嘛。”
何夫人忧虑不减:“这不是不想就不存在的问题,咱们那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有些痴性,你看他那么喜欢依萍,要是依萍真被人要了回去,他肯定受不了。别说他了,我也舍不得。”
“这倒也简单。”何父笑着说,凑到何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何夫人展颜一笑:“你想得倒美。”
何父也笑:“夫人啊,有些事也不是你想得睡不好就可以解决的,索性就不要去想。再说,时间不早了,你要是没休息好,明天精神不好被儿子看见了,他可是会跟我生气的。”
何夫人也只得暂时把心中所想所虑的那些事放下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晚上,别馆有一场小型的宴会。不仅汤家来了,郑司令也带着全家大小出席。依萍第一次见到了日后给她造成不少困扰的郑子璇。
一众人见她粉嫩嫩的一团可爱,都想逗她。尤其郑司令近来新娶的姨太太,也才十八,柳枝儿上嫩芽一般的年龄。看那么点小的小姑娘被好几个光头小子围着转着,觉得非常好玩,便笑着说:“这么小就被这么些的男孩子围着转,长大可怎么了得。”
她哄走了她身边的小光头们,从方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一颗糖,剥开了递给小依萍,笑问:“瞧这小脸蛋漂亮的,将来一准是个美人胚子,何小姐,这么多男孩子,你长大想要嫁给谁呀?”
小依萍哪里懂得她在说些什么,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
郑子璇插话道:“就是你喜欢谁,你长大就嫁给谁,然后一直跟他在一起。”
喜欢谁?当然是哥哥啦!那就嫁给哥哥,然后跟他一直在一起。她便挺认真地回答道:“嫁给哥哥。”
郑子璇反对:“不行,我妈说了,不可以嫁给自己的哥哥。”
小依萍歪着头想了想,说:“就是要嫁给哥哥。”
郑子璇说:“就是不行。”
小依萍也是执拗的那句:“就是要。”
姨太太见她们说的认真又有趣,咯咯一阵娇笑:“这何家少爷怕不是捡回来一个童养媳了。”
何书桓终于陪完了客人,应付完他们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早就按捺不住,见依萍被梅姨太缠着,就有些着急,尽管爸妈从来不说,但他也从下人们的议论中知道梅姨太是郑司令从戏班子里弄来的,总是会说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他不喜欢梅姨太。
他走了过去,保持了最大的礼貌:“梅姨太,依萍从早上就没好好吃过东西,我现在要带他去吃点东西,就不陪您聊天了,请您原谅。”
从十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外交辞令”又惹来梅姨太一阵娇笑:“快去吧,别饿坏了她,你的小媳妇儿呢。”
书桓已经对“媳妇儿”这个词有了一知半解的了解,脸上微微一红,牵了依萍的手:“梅姨太再见。”
梅姨太眼睛里全是笑:“再见,再见!”
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要是自己当年跟家人走散时,有这小女孩一半的幸运,被哪怕只是中等人家收养了,也不至于流落到戏班子,到最后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做自己父亲的糟老头,受尽了大房的白眼,才得以一隅栖身之地。
真是一样水养百样人,百样的人有百样的命。
嗨,事到如今,还想这些做什么?郑司令知道她想得这些怕是要不高兴的,梅姨太从坤包里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揩了揩眼角,对着镜子照了照,才摇摇地带着香风走开了。
汤沛然原本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吃着颗外国软心糖,直到梅姨太走远,才直起身冲着郑子飞招手。
郑子飞来了,满嘴的蛋糕。
汤沛然直接了当地问他:“你讨厌梅姨太吗?”
郑子飞一愣,随即答道:“当然讨厌,我妈老骂她。她就使坏背着我妈欺负我,真讨厌。”
汤沛然眉头一挑,神神秘秘地说:“走,去院子里的泥地里挖些小虫子。”
郑子飞不解:“干嘛啊?”
汤沛然嘿嘿一笑:“给你出气。”
夏虫啾啾,两个男孩子凑在一处,大虫子小虫子抓了好些条,蹑手蹑脚走到梅姨太坐着的方桌前,她正在和郑司令撒娇,全然没有注意到从桌子旁边伸出来的手。
一顿娇撒得郑司令总算答应为她买那串南海珍珠项链了,等到了手,下次出来打牌时,一定要在王雪琴跟前好好炫耀炫耀。梅姨太心满意足地低头正要喝咖啡,忽然看见原本应该褐色的咖啡上浮着条白白的东西,似乎还在一动一动的,定睛一看,妈呀!
尖叫声穿透力极强,直穿到正在后院吃蛋糕的书桓依萍的耳朵里。
月色溶溶,书桓伸手擦了擦依萍花猫一样的脸颊,见她不住地往里屋望,笑道:“别看,一定又是梅姨太,她老这样。”
小依萍点头,终于有个比汤沛然还讨厌的人了。有了梅姨太,汤沛然的讨厌只能排到第二。她笑眯眯地看着书桓,问:“哥哥你刚才在干嘛?”
书桓耸耸肩:“陪着爸爸见客人。”这是每次家里有宴会,他逃也逃不掉的“任务”。
“为什么要陪他们。”
书桓挠挠头:“爸爸说,我以后要子承父业就一定要和这些人多接触接触,好为我的未来多铺一些路。但是我不喜欢。”
“那哥哥以后想做什么。”
说起理想,书桓的眼睛一亮:“我想当个记者。”
“记者是作森莫的。”满嘴的食物,使得小依萍说话口齿不清。
书桓想了想,认真地答道:“匡扶正义,以笔救国。”这是他从书里看来的。
依萍听着,也不说话,就一直认真地点头。唔……听不懂,但好像非常了不起的样子。
听完了,她咽下了嘴里最后一口蛋糕,问出了她的疑问:“哥哥,什么是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