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3日晚十点，81岁的爷爷走完了他的一生，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转眼，一个月已经过去，总想写点什么怀念他，落笔却觉得分外无力。
爷爷的一生，颇不平凡，却也毫无建树。如果非要盖棺定论，那只能说他没有过多的委屈自己。也因此，在他的一生中，对于家庭关系的维护是极其失败的，或者说，他也从未就此反思过。

爷爷出生在乱世，中年因得罪小人导致其父被逼上吊自杀，家道因此中落。迫于生计，他只能带着一家人从宁夏西吉徒步迁徙，这期间九死一生，终于在甘肃会宁定居。此后长达20年，父亲都在他的淫威中度过。父亲原本是爷爷亲弟弟的儿子，由于爷爷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因此将父亲过继给了他。但爷爷始终没能视父亲为己出，对他的态度非常恶劣，动辄非打即骂，父子俩因此反目。母亲嫁给父亲后，爷爷也是百般刁难，三天两头找茬，幸好母亲心胸宽广，才能熬到我和弟弟长大。虽然如此，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由于爷爷的原因导致家庭不和睦，对我和弟弟的性格都造成了不利影响，而这种影响，很大程度上会伴随我们一生，甚至会影响到下一代。也因此，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无法消解的一个遗憾，总觉得人生因他而少了色彩，纵然他对我和弟弟一直都很好。
最后一次见他，是今年春节回乡。彼时全家都忙着操办我的婚礼，因此与他的接触实在不多。其实，即便没有结婚分心，我与他的交流在高中之后也是少之又少。究其原因，无非觉得话不投机而已。每次回家，父母总会提前一天告知他我的归期，他也时不时倚门守望。那时，卡卡还在，我每次走到门前的路口，它都会欢快的朝我吠叫，爷爷听到后，总会出门迎我，然后目送我走进院子外面父母的房间。待见过父母之后，我便去正房和他聊一会儿，这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默契，除此之外，几乎再没有单独交流的时间。我平常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甚少去内院，他时不时会来到窗外看我，或是在房间外徘徊，偶尔进来与我说几句话，但总会陷入沉默，于是便又出去了。我虽心有不忍，但又觉无可奈何。
临走前一晚，特意与他告别，聊了一会儿，难掩悲伤。他自觉时日无多，言语间颇多凄凉，不断重复着让我多回来看看，不要等到过年，否则可能就见不到他了。我当时虽觉他意识不清，甚至记不得自己几分钟前说的话，但以为还有转圜余地，于是安慰他养好身体，少抽烟喝酒，我年中也会回来看他，让他不要心急，他眼中含泪答应了。谁料到，这一别，不过两个月，却成永诀。

我离家后一个月，他的病情便恶化了：手脚浮肿，进食困难，整日喝汤度日，脸色日渐蜡黄。遍寻医生，都说撑不了多久。父亲要送去医院，他坚决反对，说医院不让他随地吐痰扔烟头，会限制他的活动，不自由。于是只能作罢，父亲终日在家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时不时想吃什么，父母都竭力满足，结果送到眼前也只是看一眼，想吃却又吃不下。就这样撑了一个多月，严重时只能靠喝葡萄糖度日。
在他尚能走动的时候，竟然趁着父亲下地干活，自己到十里开外的镇上买了辆自行车骑回来，却又在家门口停下车躺在门外的向日葵秆上，任干农活回来的村里人议论。父亲和弟弟遍寻不见，天黑后回家才发现他躺在外面，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把他扶进屋。那是他最后一次骑自行车。后来，他要求父亲把自行车放进屋，每天看着、抚摸着，直到去世前也不让人搬出去。
爷爷和父亲积怨已久，但在他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想依靠的，只有父亲。除了父亲，他不愿意让其他人碰自己，甚至是自己的女儿。而父亲任劳任怨，在爷爷生命的最后阶段，尽到了为人子应尽的责任，放之今日，恐怕并没有太多人能做到。虽然，爷爷并非他的亲生父亲。或许，这也是他们父子俩最后的理解与和解吧。

爷爷病情恶化后，父亲告知了我。我和他说，爷爷真的撑不住时，要提前两天通知我，我要见他最后一面。父亲说这个实在很难预料，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和爷爷视频一次，免得留下永远的遗憾。后来父亲说，爷爷本来状态不太好，视频的时候却很精神，可以自己坐起来。我当时也觉得，他的身体还不至于太差。他让我带些广东好吃的东西尽快回去，不然就见不到他了。我再次安慰他好好养身体，我会马上回去，可这也不过是个善意的谎言罢了。到我这个年龄，早已工作缠身，心为形役，想随时回去，已无可能。而且我那时还不太相信他的身体真如描述的那么差，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于是，在等待和焦虑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困扰我的无力感，一直挥之不去。
5月13日晚上十点四十左右，我正沉浸在游戏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眼角一瞥，发现是父亲来电，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冲上脑海：爷爷去世了。迟疑几秒后，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一切果然如我所料。心里瞬间一凉，几许遗憾涌上心头，抱怨父亲为何不提前通知我，好见他最后一面。父亲电话里透着无奈，毕竟以爷爷的情况，谁也无法判断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远隔千里，想见他最后一面早已成为心底的一丝奢望，我也早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只是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挂断电话后，悲伤情绪不断蔓延，终至失控大哭。想起了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嬉笑，想起了因不想和他一起吃饭而撒谎后摔门而出的饭碗，想起了教室窗外的守望，想起了坐在自行车前的自豪，想起了从他手中接过零食、水果、玩具和零钱时的喜悦，想起了一起玩牌时的温馨，想起了他和父母吵架时我的无助，想起了对他的质问和训斥，想起了隔窗相望的期待，想起了他对我的自豪和依赖……
曾几何时，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由陪伴而至逃避，由自豪而至嫌弃，由依赖而至反感？可他却一直都以我为自豪。岁月啊，也就在这种转变中慢慢流逝，而我，却还毫不自觉。终于，陪伴我整个童年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老了，在毫无准备中走了，于是，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担心一直不想面对的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快的让我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曾经好多次说过，比起物质，亲人更想要的是陪伴；然而，在对待自己爷爷奶奶的态度上，我却一直想通过物质来弥补缺失的陪伴，这实在是莫大的嘲笑。
那一晚，爷爷入我梦中。

带着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和妻踏上了回家的路。再远，也要送爷爷最后一程。
家中喧闹嘈杂，村子里的人各司其职，按照我们本地的习俗忙碌着，而这一切却冲淡了悲凉。
三天的时间里，各种传统仪式，仿佛将丧事过成了喜事，此情此景，令我难言悲伤，而在村民们的意识里，只有大哭，才能体现对逝者的爱。
下葬的时候，我没有看爷爷最后一眼。或许在最后一刻，我依然选择了逃避：宁可幻想他出了远门无法相见，也比心里认定他永远离去好受些。
离家前，我和妻给爷爷的灵位上了炷香，妻一直感叹爷爷的遗照看起来好慈祥。临走的那一刻，望着眼前的这个院子，我突然止不住眼泪，于是含泪写下：直到傍晚的家门口再没有你的等待，直到围坐的餐桌前找不到你的面孔，直到告别的小路上看不见你的身影，我才意识到，这一别，真的是天人永隔。
父亲说，每每爷爷自私、任性而为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说几句，但说完后转身出去，却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便又折返跟爷爷道歉，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让他不要再乱来。母亲说，爷爷去世后，父亲好几次嚎啕大哭。虽然生前受尽爷爷折磨，但面对朝夕相对的亲人的离去，任谁都无法不难过，何况他们做了四十多年父子，尤其在爷爷最后的日子里，两人由疏到亲，再到渐渐理解、相互依靠，可能胜过了这么多年的相处，突然一朝永别，心中悲凉可想而知，而这一切，爷爷是不会看到了。不过，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应该能感受到父母对他的悉心照顾、对他的不离不弃，这一切，已然足够。至少，他去的那么安详，没有恐慌、没有遗憾，他这一生，已然完满，固然，只把些许遗憾留给了生者。
然而，对生者而言，人生，又怎能没有遗憾呢？唯有带着这些遗憾，且行且珍惜，不再给剩下的时光更多遗憾，如此，也就足够了。滚滚红尘，我们又岂能强求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