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艺界,那些反映现实吸引观众的节目,胆大妄为,通常以讽刺官员为题材。如参军戏中云:“五代任官,不权轻重,凡曹椽簿尉,有龌龊无能以至昏不任驱策者,始注为县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甚者诛求刻剥,猥迹万状。至今优诨之言,多以长官为笑。"⑦公然取笑长官。有官员气愤地指责道:“俳儿优子,言辞无度,非所以导仁义,示雍和也。”⑧就是说他们什么话都敢在舞台上说,不利于专制统治。宫廷内的优伶编排的类似小品的节目,贴近现实,反映下情,敢于拿宰相开涮。北宋中期的教坊使、幽默大师丁仙现曾说:“前朝老乐工,间有优诨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为谐谑,往往因以达下情。故仙现亦时时效之。”⑨王安石变法时期,权势很大,反对派很多,“故臣名士,往往力陈其不可,且多被黜降,后来者乃寝结其舌矣。当是时,以君相之威权而不能有所帖服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尔。丁仙现时俗但呼之曰‘丁使’。丁使遇介甫法制适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中乃便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介甫不堪,然无如之何也,因遂发怒,必欲斩之。神庙乃密诏二王,取丁仙现匿诸王邸,二王者,神庙之两爱弟也。故一时谚语,有‘台官不如伶官”’。⑩宋神宗是王安石变法的后台,但并不反对伶人批评新法,还保护他们的言论自由。宋高宗时,有个讽刺奸相秦桧让儿子当上状元的节目,“四坐不敢领略,一哄而出。秦亦不敢明行谴法”。宋徽宗时,有节目讽刺朝廷政策乖张,“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宋徽宗听了,“为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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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祁:《景文集》卷九八《录田父语》,丛书集成初编第1883册,中华书局l985年版,第976页。
②庄绰:《鸡肋编》卷下,中华书局l983年版,第96~97页。
③《宋史》卷三四三《许将传55,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909页。
④蔡僚:《铁围山丛谈》卷四,中华书局l983年版,第61、64页。-
⑤王君玉:《国老谈苑》卷二,历代笔记小说集成本,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93页。
⑥朱弁:《曲洧旧闻》卷一《仁宗命授蜀中老秀才以司户参军》,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4页。
⑦魏泰:《东轩笔录》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页。⑧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一六《乐人门·俳儿优子》,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96页。
⑨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丛书集成初编第2787册,第96页。
⑩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三,第59页。
⑾洪迈:《夷坚志·支乙志》卷四《优伶箴戏》,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23~824页。
长思,弗以为罪”。⑾前者是理亏,不敢公开压制;后者是被说破真相,引起反思,但都没有因言获罪。南宋人袁文言:“内宴优伶打浑,惟御史大夫不预,盖始于唐李栖筠也,至今遂以为法。”①不让御史大夫出席,就是不让优伶的言行受约束。
在政治制度上,朝廷鼓励各级官员直言极谏。何坦言:“大哉我宋之祖宗,容受谠言,养成臣下刚劲之气也。朝廷一黜陟不当,一政令未便,则正论辐凑,各效其忠。虽雷霆之威不避也。”②宋仁宗曾从另一角度说过:“近世士大夫,方未达时,好指陈时事,及被进用则不然,是资言以进耳。”③叶逋也说:“前世之臣,以谏诤忤旨而死者皆是也,祖宗不惟不怒,又迁之以至于公卿。"④也就是说,敢于陈指时事,是升官的一个途径,表明皇帝鼓励直言。宋真宗时,权管干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田锡以直言闻名,曾指责皇帝说:“陛下为民父母,使百姓饿死,乃是陛下孤负百姓也。”⑤宋真宗并不以为冒犯。淳化中,有县尉上疏要求减少后宫嫔嫱。宋太宗委屈地对宰相说:“小官敢论宫禁之事,亦可嘉也。但内庭给事二百人,各有职事,而洒扫亦在其中。若行减省,事或不济,盖疏远之人所未谙耳。”宰相准备以“妄言”罪处治他,宋太宗反对说:“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⑥又如漳州通判王迈,对着宋理宗直斥宋宁宗:“天与宁考之怒久矣。曲蘖致疾,妖冶伐性,初秋逾旬,旷不视事,道路忧疑,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隐、刺覆绝,攸、焙尊宠,纲沦法斁,上行下效,京卒外兵,狂悖迭起,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⑦借天怒表达了他对前任皇帝的不满。宋理宗时,枢密副都承旨王伯大进对时指责道:“陛下亲政,五年于兹,盛德大业未能著见于天下,而招天下之谤议者何其籍籍而未已也?议逸欲之害德,则天下将以陛下为商纣、周幽之人主!”⑧公然将宋理宗比做暴君昏君。宋人认为,政治上没有哪个人是绝对的权威,皇帝也不例外:“天下唯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以四海之富而不得以私于其亲与故者。”⑨所指正是皇帝本人。天下是谁的?传统观念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宋人不这样认为。如宋高宗时,监察御史方庭实言:“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⑩其后的朱熹在官方推崇的经典教科书中也说:“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⑾多少有了些“民主”精神。至南宋末年,更激进的民间思想家邓牧指出:“彼所谓君者,非有四目两喙,鳞头而羽臂也;状貌咸与人同,则夫人固可为也。”⑿毫不客气地撕下了君主神圣的面具。
在思想界也涌动着一股激进思潮。在儒学领域内,流行着疑经变古之风。也就是说,统治者的理论基础也是允许讨论、允许批评、允许改进的。理论激进者如刘敞,对经书几乎发起了全面的进攻,皆断以自己的新见解;又如陆九渊,竞宣扬“《六经》皆我注脚”⒀,将个人观点凌驾于经典之上,而且“好为呵佛骂祖(即指责孔孟)之说,致令其门人‘以夫子之道反究夫子”⒁。实属离经叛道。民间异端思想家龙昌期又是一个典型。他以“议论怪僻”而著名,甚至“以周公为周之贼”。如此叛逆,在家乡四川却很受欢迎,很有影响,许多知名之士“皆师事之,其徒甚众”。大臣文彦博对他也颇赏识,推荐其做官。宋仁宗让他进上所撰注的《周易》《论语》《孝经》《道德》《阴符经》等经义后,非但不责怪,反而赐五品服及金帛。⒂可见皇帝和部分大臣并不以之为非。但不久,翰林学士欧阳修等人以为“异端害道,不可以推奖”,朝廷只好收回所赐服“而罢遣之",⒃不奖励也不惩治。北宋末年晁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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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袁文:《瓮牖闲评》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l985年版,第78页。
②何坦:《西畴老人常言·原治》,丛书集成初编第369册,第13页。
③《宋史》卷三三0《郭申锡传》,第l0620页。
④叶逋:《叶逋集·水心别集》卷二《国本中》,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48页。
⑤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一,咸平五年正月丙寅,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lll3页。
⑥朱弁:《曲洧旧闻》卷七《太宗谓小官言宫禁事可嘉》,第182页。
⑦《宋史》卷四二三《王迈传》,第l2635~12636页。
⑧《宋史》卷四二○《王伯大传》,第l2568页。
⑨《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四七,乾道五年三月戊午,宛委别藏第28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l4页。
⑩《宋史全文》卷二。中,绍兴八年十二月癸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l301页。
⑾赵顺孙:《孟子纂疏》卷九《朱子集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1册,第664页。
⑿邓牧:《伯牙琴·君道》,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页。
⒀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三四《语录上》,中华书局l980年版,第395页。
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二四《陆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74页。
⒂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第232~233页。
⒃《宋会要辑稿·崇儒》五之二五,中华书局l957年版。
言:“呜呼!今之士人,好古可谓极矣。乃独于六经之义,鄙弃先儒而日逞,后生锐气,角为新说,不知其何以邪!"①反映了儒家思想与时俱进的盛况。清儒站在远离宋代的历史高度指出:“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②正是家家各称孔孟,人人自为稷契,勇于标新立异,形成了一场历史上仅有的儒家内部的百家争鸣。尽管王安石想通过变法“一道德",凭借政治势力以一家之说取代百家之说,也只能主导官学数十年。至于私学仍在蓬勃发展,如二程的“洛学”正是这一时期发展起来的。由此可知,宋代思想界、政治理论界并没有绝对的权威不可侵犯,言论自由度相当大。
言论自由度的大小,主要取决于朝廷的干预度。宋政府有项基本国策保障着社会一定程度的言论自由,即不以言论治罪。“太祖有约,藏之太庙,誓不杀大臣、言官,违者不祥。此诚前代不可跂及。虽卢多逊、丁谓罪大如此,仅止流窜,亦复北归。”③这条誓言的意义在于为宋代士大夫言论提供了宽松的环境和安全的保证,也基本上为历朝皇帝所遵守。如宋仁宗曾说:“朕未尝以言罪人。"④宋哲宗朝的崇政殿说书程颐指出:“朝廷宽大,不欲以言罪人。”⑤南宋时期的陈傅良也赞扬道:“朝家以不杀士为国是。”⑥宋朝历任皇帝深知批评者不是反对者,给予臣民较大的言论自由,即使其再激烈不堪,也立誓不处以极刑,广大知识分子不至于因言论而横遭摧残。
任何时期的言论自由都是有限度的,宋朝也不能例外。除了皇帝以及尊长的名字需要严格避讳之外(属于维护尊严的礼法),那些惑众妖言也在严禁之列。如宋太宗刚即位,就“令诸州大索明知天文术数者传送阙下,敢藏匿者弃市,募告者赏钱三十万”⑦。不久这些人就被押送到开封,“诸道所送知天文、相术等人,凡三百五十有一。十二月丁巳朔,诏以六十有八隶司天台,余悉黥面流海岛"⑧。一部分被控制在司天台,一部分被流放。另外,如果遇见奸恶的官僚,断然无接受批评言论的胸怀。如绍兴十五年(1145年)宋高宗赐第秦桧,在新第庆贺的演出中,有教坊优伶在表演时讥刺秦桧“尔但坐太师交椅,请取银绢例物”,把“二圣还”忘到脑后了。“一坐失色,桧怒,明日下伶于狱,有死者。于是语禁始益
繁"。⑨在朝廷的政治斗争中,言论更成为攻击的武器,甚至造成文字狱。“乌台诗案”就是元丰二年(1079年)发生的文字狱。御史中丞李定、舒直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语句和此前所作诗句,揭发他谤讪新政。如御史舒宣言:“盖陛下发钱(指青苗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⑩苏轼这些诗句确实有些讥刺新法,但在宋代正常形势中属于正常,朝廷却逮捕了苏轼,后流放至黄州,此事纯属政治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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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晁说之:《嵩山文集》卷一五《答朱秀才书》,四部丛刊本,第42页。
②《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总叙》,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册,第53页。
③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一,中华书局l961年版,第69页。
④王称:《东都事略》卷七一《张异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2册,第456页。
⑤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九七,元祐二年三月末,第9674页。
⑥陈傅良:《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三六《答陈同父(第三书)》,浙江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62页。
⑦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开宝九年十一月庚午,第385页。
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太平兴国二年十二月丁巳,第416页。
⑨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九三《纪事》,宋元方志丛刊本,中华书局l990年版,第4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