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南冠客思深(三)
耶律斜扔下那么一句话就走了出去,倒是杨四郎,听了这句话,差点又笑出来,全怪投胎?那就是命的事了?
可惜啊,命运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报仇还是要找活着的人的。四郎躺在床上这么想着,身体又极是疲惫,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这一睡,就发烧了。
耶律斜压根没想到杨四郎会发烧,接到信儿的时候,还有些诧异,但毕竟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的,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没说别的,直接让侍卫统领耶律齐哥去请大夫。
四郎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
时而清醒,时而昏昏沉沉,根本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耶律齐哥十分担心,差点就把大夫拴在四郎床前。等四郎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老大夫直言自己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四郎靠在床头,听老大夫絮絮叨叨告耶律齐哥的状:“你这年轻人,看着稳重,怎么这么没有尊老爱幼的心哪?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子了你知道不?年轻娃娃要的是稳重,你这般毛毛躁躁,将来怎么成家立业娶媳妇生娃娃……”
耶律齐哥在老大夫面前耷拉个脑袋做忏悔状,听到“娶媳妇生娃娃”的时候脸就红了。
四郎听得好笑,嘴角扬起,好像这些天来的郁闷心思都被驱散了般,虽然他不觉得稳重和娶媳妇生娃娃有什么关系。再看耶律齐哥,英武男儿低着头,一副受气小媳妇状,更觉得好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老大夫把怒火对准了他。
“还有你这年轻娃娃,高热烧了一天多都退不下去,你这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回知道不?自己还不当回事?!”
“凡事都要看开一点,你自己心里一堆事,能不病吗?”
“年轻人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啊,都是过眼云烟,咬着牙挺着就过去了哎呦喂,我的老腰啊……”
四郎哭笑不得。
一旁的耶律齐哥连忙把老大夫搀到一边,让侍卫们扶他出去歇着。回头看见四郎的笑脸,只觉得心里恍惚了一下,连忙低下头按捺住心神,才说道:“杨四公子,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四郎道:“不耽误耶律统领的公务了。”
耶律齐哥低着头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郎还在被子里懒懒的不愿起来,但负责看守他的侍卫却说有贵客来访,虽然没说别的,但是话里的意思很明确,让他收拾好自己,别邋邋遢遢的。
能来这里还被称为贵客的只有那么一位,四郎十分不想动,但在这里自己是阶下囚,没资格与这些侍卫斗嘴,何况他更不愿和别人因为这些事斗嘴。只得慢悠悠从被子里出来,又挽好头发,看起来不是虚弱。那侍卫看了一眼四郎苍白却透出另一种风采的面容,不禁在心里说了句:这中原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妖精!
能来南王府这个小院儿看杨四郎这个阶下囚的也只有契丹大公主耶律银镜了。耶律斜之前不在上京,为避免出事,萧太后禁止耶律银镜来看杨四郎。如今耶律斜回来了,耶律银镜自然就上门了。
大公主耶律银镜是个身材高挑、五官明艳动人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串药材,看见四郎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又瘦了?”
侍卫左看看右看看,低头退下了,当侍卫的就得有点眼力价儿。
四郎笑道:“每次见你,我都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让你见笑了。”
耶律银镜坐下来,“是我对不住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母后那边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帮我?如何帮我?”四郎问道。虽然在这里被囚禁两年之久,但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从汉主投降宋室后,宋与契丹的矛盾与日俱增,太平兴国四年的高粱河之战,太平兴国五年的雁门之战,以及每年都会发生的边军之间的小型战役。而每次战争中,杨业及他几个儿子的名字都特别惹人注目。
在这种情况下,四郎觉得萧太后没把他扔给那些契丹战死将士的家人就是大度了,绝对不可能放他离开。
耶律银镜脸色变了,想到母后萧太后与她说过的话,与四郎说道:“前些日子,我的二妹淑哥出嫁了,母后说我也该找驸马了。”说着,便看向四郎。
四郎不是傻子,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只是面上不显,“那要恭喜你了。”
耶律银镜看他这样,知道他是在装傻,心里有股酸楚的感觉,却继续说道:“二妹是渤海妃的女儿,母后对她们母女一直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但我不一样,我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有公主的位份,你娶了我可以离开这个小院儿,外面天高海阔你何必执着与此呢?”
四郎摇头说道:“银镜,我不能答应这件事。咱们认识也有两年多了,我是什么人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不能害了你。”
“我契丹向来比中原开放,女子再嫁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三四嫁的都有……”
“银镜。”四郎突然出言打断了她,“你今天不对劲,往常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耶律银镜一哆嗦,低下头不敢去看四郎的目光,“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帮到你的方法。”
四郎伸手给银镜倒了一杯奶茶,推到她面前,银镜看着那热气腾腾的奶茶,不知怎么眼眶有些发湿。这是她第一次对四郎耍了心机,却立刻被他看了出来,还当面说了出来。心里发苦,两年前的事,他终究还是在记恨她吧!
四郎用手抚摸着桌子上的花纹,轻声说道:“按你所说,我答应这门婚事可以离开这里,但是离开这里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而已。你母后不会因为这门亲事就放松对我的监控,她也不会信任我,因为我姓杨,我是杨业的儿子。哪怕这些年我没在杨家长大,对杨家、中原的事一无所知,只要我还是杨业的儿子,这一点就不会改变。我根本逃不掉。”
说白了就是一点,非我族者其心必异。
这一点从契丹的其他汉臣的遭遇就可以看出来。
四郎继续说道:“另外一点,银镜,我……”他觉得有些窘迫,但看着耶律银镜,还是咬牙说出来了,“我和耶律斜的事,你想必也清楚,我……如今这个样子,怎么配得上你?”
耶律银镜猛地站起身,神情有些激动,“你配得上,配得上!你哪里配不上了?!”
四郎有些愕然,压根没想到银镜会这么激动。
“我一个阶下囚,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命都在别人手里。这个样子,怎么配得上你?”四郎不顾银镜的激动,径直说道,“也许某一天我就会身首异处、或者被人押到边地去威胁杨家,这般朝不保夕。你是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值得更好的人,你有更好的生活,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不要再来了。”
耶律银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愣住了,听四郎继续说道:“假如有一天我死了,还希望你看在以前我救过你的份儿上,替我收尸,不要让我暴尸荒野,延辉于九泉之下亦会感激不尽。”
耶律银镜忽然就笑了,她转头看见了四郎前几日画的画,画上一片竹林,竹叶茂密,竹林中什么都没有,连日光也被竹叶割得四分五裂。整个画面只有黑白两色,萧条冷肃。银镜心里蓦然有了心疼的感觉,这个人啊,原本是衣食无忧的将门公子,本可学得一身好功夫,建功立业,然后娶一门当户对的妻子,有自己的家;可是他却自小在战场上遗失,过着山野草民的生活;原本在各地游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却因为自己被发现了身份,囚禁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儿,成为阶下囚,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两年了,怕是他心里的愤懑不平也达到极点了吧?
看来今日又要无功而返了,银镜不打算再谈之前的事,拿过药材和补品,“给你带了些东西,平日里不要总糟践自己,身体总是自己的。”
这次四郎倒是没有拒绝,点头道:“多谢你了。”
银镜又嘱咐道:“我给你带的很多,分给外面的侍卫一些,他们总不好再为难你。”
四郎自嘲地笑了,那些侍卫倒也没太为难他,只是眼里带着的鄙夷和蔑视着实让他难以承受。只是,这些他不打算和银镜说。
银镜临行前,四郎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银镜,你、你可知道有没有我师父的消息?”
银镜看着四郎期盼且焦急的目光,摇头道:“这个,我是不知道的。母后从不让我插手这事,不过,如果有消息传来,我肯定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