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这两个梦前，先得确定这两个梦的真实性。虽然这两个梦在正史里，《后汉书》《后汉纪》都有记载，而对后一个梦，因为太过平常，大概我们每个人也都会做这样的梦，所以没什么争议性。而对永平求法，关系到佛教传入中国这样的历史大事件，随然在古代也被认为正说，但到了近代却是争议不断。
毫无疑问，每个涉及中国佛教历史的问题，都不能避免这个问题，也都难免要论述一翻，到底是与不是，真与不真，直到今天都还有不同的看法。

应该是真的，不然明帝怎么知道有佛像这个东西

首先是梁启超先生，梁先生力论永平求法为伪，认为这个说法最先出自道教徒写的《老子化胡经》，这本书里说老子西出函谷关后去了印度，教化释迦牟尼，意言道先于佛，老子是佛祖的老师。毫无疑问，这是道教徒在佛道之争编造出来的，目的在于贬低佛教。而书中提到的永平求法却因为提到佛教受皇帝的重视而被佛教徒所引用，因此因相附会。当然梁先生也提不出实质的证据，因此他自己也说是“武断”。而我们目前看到的永平求法出处最早在《四十二章经序》和《牟子理惑论》，梁先生对这两书的时间也是予以否定的，认为它们是晋宋年间的作品，而后来的《后汉书》《后汉纪》都只是采用这种说法而已。梁启超以后，这个问题成为争讨的热点，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这里面解释得最清楚的当属汤用彤先生的《汉魏两晋佛教史》，该书中汤先生用了一整章的篇幅讨论考证永平求法这个问题，也用了一整章的篇幅讨论考证了《四十二章经》的真伪的问题。篇幅太长，无法引述。汤先生的看法是永平求法最早出现在《四十二章经序》中，稍后的《牟子理惑论》也提到这个问题，而牟子离永平不过百年，可见永平求法事史述描绘虽荒诞绮丽，而事大略有之，不可全断为无。也就是说汤先生认为永平求法的基本事实是有的，只不过不必尽如传说的绮丽，不能因为一些故事细节在描述上不确定性而否定全部。

对佛教不了解，但是汉明帝那个关于佛教的梦应该是真的，因为当时的人已经有人信佛教了，比如刘英

我个人是比较认同汤先生的看法的，因为我看到的那些认为永平求法不真的论据在我看来其实都不太站得住脚跟。比如有人认为佛教早在哀帝时期已经传入中国，当时的大月氏王使伊存给汉朝的博士弟子口授《浮屠经》，也就是佛教史上有名的伊存授经，而且在永平八年，明帝给楚王英的诏书里也明确提到了佛教和佛教的一些基本名词规仪，可见明帝在当时对佛教是有一定的了解的，由此可见佛教在当时的上层阶级已有流传，不特待明帝求之。这种说法只能说明在永平前佛教已传入中国，但并不能否定明帝有求法的事实。历来佛教界之所以把永平求法认为是佛教传入中国的起点，不过因着皇帝这个特殊的身份，因有皇帝推崇而显得高大尚，更具有官方性和合法性，更能提高佛教的地位，因此佛教徒们才会舍弃伊存授经这个更早的时间点而大力宣传永平求法。也有人认为各种史料中对这件事的记载不尽相同，连时间点都不一样，有说3年的,有说7，8年,也有说13年的，但仔细核对，这些不同也只是一些细节描述的不同，事件的梗概并没有不同，而《后汉书》《后汉纪》对这件事的记载也没有记载具体的期间和细节，不过寥寥数字记其大概，其可信度应该还是很高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这件事的记载在《四十二章经》方出现，此前的文献中并未涉及，其实如汤先生言，牟子去永平不过百年。我们现在没看到更早的史料不代表当时没有，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文存不过是浩瀚的文献中得以保留下来的一部分，不能因为你没看见就认定它没有。还有人认为佛像的出现的印度佛教文化和希腊雕塑结合后产生的艺术品，目前发现最早的佛像在贵霜王朝，贵霜王朝和东汉的班超打过仗，而早在永平初，汉朝不可能知道佛像的存在，因为当时的西域都未必有佛像。其实细看永平求法这个故事里无论明帝还是傅毅的对话，都没有提到佛像，只提到佛。最后，最重要的，也是永平求法最被质疑的，是夜梦金人太过虚诞，不可期信。这是我要讲的重点。

佛教在西汉末年已经由西域流进中国了，当时未被统治集团重视，民间也只是零星的流传。到东汉明帝算正式传入。也是还有一种说法是从秦代就流入了，但后来被禁。个人觉得前者更靠谱点。

说明帝引进佛法没毛病啊，就算之前有零星影子，但的确是因为明帝的梦，佛教才登上政治舞台，得以载入史册，贴上官方性从而得以流传。
个人觉得永平求发是事实。可能之前明帝听过这方面只言片语，做梦梦见引发好奇心，然后求知欲爆发了

历来论者都认为夜梦金人太过荒诞，由于梦金人而求法更加可疑。而人们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梦大多是荒诞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会做着这些荒诞的梦，现代的人一梦而过，而古代人迷信，往往会把梦视作是上天的一种启示，这样的事例在历史上并不罕见。为了弄清楚梦里的意思，中国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周公解梦》的方法，不过这种方法在今天看还很不靠谱。现代人解梦，首先会想到弗洛伊德的名著《梦的解释》，弗洛伊德以后心理学家们对于梦的理论一直有修正和补充。对于梦是什么，从最开始弗洛伊德的梦是愿望的达成，到荣格的梦是内心的表达，到后来的梦是记忆的组织和重写，梦是情绪的净化过程等等。都是说明梦是以一钟特殊的语言在表达着梦者的内心世界。弗洛伊德告诉我们，在我们的意识表层下还隐藏着巨大的潜意识潜意思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不为我们所觉察的欲望，这些欲望在我们清醒时受到阻抗的作用不为我们所觉察，而当我们进入睡眠状态时，阻抗降低，它们就悄悄的浮现出来。和我们的意识是逻辑性的，线性的，抽象的不同，心理学家们认为梦是右脑的活动，而右脑是以图像的方式表达，它是多维的形象的，非逻辑性的，所以当我们在清醒时，以左脑的逻辑思维去分析。这些图像，就会认为它无序无稽，而且常常无法表述，而且当你没有特意得去记住它时，它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它和左脑的逻辑思维并不相契合。

从这个角度来看梦，或者和我们自己平时的梦一对比，会发现明帝这个夜梦金人一点都不荒诞，包括后面的另一个梦都显得相当平实。梦虽然是虚诞的，梦里的形象也往往是夸张的，但是它并不虚假，更非空穴来风，梦中的材料多是现实世界在梦者内心的组织反应。比如一个古代人不会梦见飞机，他可能会梦见飞行的无法识别的怪物，但一定不会梦见现代样式的飞机。同样的，梦里所呈现的形象也并不一定和现实的相应事物的性质相符合，它多含有隐喻的象征意义，更多的在表现梦者自我中的一部分，或者愿望，或者情绪，或者恐惧，或者梦者正当下正在思考的问题，或者一种已经被压入潜意识的记忆或体验。
这是论者在论述明帝这个梦时常常忽视的问题，要了解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抛开刻板印象从头看，明帝告诉大臣他梦见一个身长高大的金人绕殿飞翔，感觉很新新奇很喜悦，大臣傅毅回答陛下你梦见的会不会是西方传说的佛呢。在这里，明帝梦见的是金人，而且这个金人是明帝在醒后通过语言表述出来，这个梦中的形象已经由他个人格式化，但他也只是认为像金人，而傅毅的回答才将这一形象定格为佛。这是将一个广泛的模糊的形象定义化的过程，也正是因为这一定义，让后来的人直接把这个梦中的金人直接认为就是佛，形成了一个刻板印象，以此认为不可思议，认为含有神话的色彩，而回顾到最初，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而已。

依着上面的解释，我们可以说明帝梦见的只是金人，而这个梦中金人也并不一定就是金人，它更多的含有隐喻的意思。然而他为什么会梦见金人，这常常让我想起佛教的另一个记载：霍去病获金人的故事。霍去病在西域带回来一个金人，而这个金人传统被认为是西域的祭天神人，当然也有人认为是佛像，但近代的学者多认为佛像最早在公元1,2世纪才出现，所以它不大可能是佛像。不管怎么说它代表写某种神性，这是肯定的。明帝作为距此事不过百年的博学帝王，不太可能不了解这件事。只要他知道这件事，这个形象就可能变成他梦中的一个组织材料，即使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也没关系，因为这个形象本身并不复杂，或者来源于他的记忆或经验或者想像，那些我们并不知道的事情。就算和霍去病的金人有关，也并不能说明就和这个现实的金人有关系，或者它只是借用这一形象素材又或者只是表达那投映在它身上的神性而已。总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金人代表什么，它有什么样的含义。
如前面所说梦往往表达的是自我的世界，梦中的形象往往代表梦者的自我的某一部分。这样，这个金人也可以理解为代表明帝自我意识中的一部分。回过头来看这个金人，身长高大，上有日月光，绕殿飞行。从梦境来看，这是一个光明愉悦的梦，梦中的情境是美好的。这可能代表明帝意识中光明愉悦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高高在上的，它触手难及，代表的是一种当下还无法实现而终将实现的光明前景。那这个前景是什么呢，它以人的形象出现，以一种高于人的形象出现，也许意味着这个前景可能和某种超人的意识有关。这个金人在殿上飞行，意味着是一种代表权威的，至高的权威形象。而这种权威的，高大的超人形象往往来源于童年对父亲的印象。因此父亲在梦中也往往代表着权威，力量和自信。我们知道父亲的这一形象在梦中并不一定会以其本来的形象出现，而以其在梦者心中的认知而以隐喻的方式出现。比如明帝梦中的这个金人，它高大，光明，充满神性。这里还有一点可以印证，那就是中元二年，光武崩于南宫前殿，这个史实。在这里，殿代表着权威，代表着神性，也代表着父亲这一形象在明帝心目中的最后止所。所以梦中的金人绕殿飞行，它终将离去。然而它并没有消失，因为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延续，这种延续就是明帝作为儿子，他即是父亲血脉的延续，也是父亲事业的延续。殿上的那个金人既代表父亲，也代表父亲传与他的责任和荣耀，确切的说代表着他的皇位他的江山，前人已逝，他必须独自承担完成这个使命。对此，明帝是充满自信的，因为我们知道他的个性是张扬的，自信的，更知道在光武生前已经为他铺好了通往皇权的道路。所以在这个梦里，虽然目标依然高高在上，但他的情绪是愉悦的，情景是光明的。
但从梦中金人飞行在上看，可以看出明帝的意识中也知道目标的距离，虽然父亲已经为他铺好道路，但是从明帝的本纪看，他的路程中依然问题多多。因为得位的原因，使得他和诸王间问题多多，同母帝刘荆首先造反，其它人在当时虽然没有具体行为也按耐不住骚动的心，刘英，刘延刘康也先后谋反，虽然都不成气候，但在明帝也一定是个恼人的问题。还有西域的问题，内政的问题，豪强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明帝理想与现实的问题，内在与外在的矛盾，但他相信他能战胜这些，能最终完成这个美好的梦想。

在人的一生中会做无数的梦，而这些梦大多被遗忘了，只有少数梦会被提及，而无论是被遗忘还是被提及的梦它都是在表达梦者的某种情绪，某种愿望或者思考，它往往与梦者当前正面临正思考的问题有关。而当梦特别清晰，以至于让梦者特别好奇，可能意味着它所表达的那部分自我已经闯入意识的层面。明帝在醒后把这个梦告诉了群臣并且和大家讨论，可能意识着这个梦所携带的问题是他正面对的，而且在意识层面上经常思考的问题。而对傅毅的回答他能认可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在永平八年明帝给刘英的诏书里可以看出。从这个诏书可以看出明帝在当时对佛教是有一定的认识的，而且也可以看出佛教在当时的上层社会已经悄然流行，有了自己的组织和信徒。至于明帝为什么会知道佛教，可能和此前佛教在哀帝时已经传入有关，那时的佛教是以大月氏王使口授的方式，传与当时的博士弟子。而东汉建立后，光武退功臣进文吏，这些文吏有相当一部分正是前汉时的博士或博士弟子，包括光武帝本人也是太学学生。而明帝本人精于经学，在位间修太学兴儒学，自己也曾亲自登台讲授，可见其和太学的关系，由是，明帝和刘英知道并了解佛教并不奇怪。也正因此，当傅毅回答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佛时，明帝才会认可，因为这和他原有的经验认知是相关的，它可以更快的被认可和被接纳。但是既然明帝早已知佛，而刘英也早建有浮屠祠，那为什么他会没有把梦里的金人和他所知道的佛联系起来呢，一者他梦里所呈现的只是金人这一形象，二者当时佛像尚未流行，在早期佛寺所供奉中也没有佛像，而佛的传说却是一直在对外流行。至于明帝有没有派人去求法，什么时候去又什么时候回，这个和明帝的这个梦本身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联系了，可能在东汉图谶兴行，儒学神学化的风气下，神学思想风行，而佛学又在贵族间日益盛行，使得明帝想要以官家的身份占领这一宗教高地也未可知，又或者明帝本身也信佛，在这个美好的梦里，他相信这位西方的神能给予他护佑也未可知。

如果说明帝在永平初年的这个梦是表达他的某种美好的愿望，同时也是表达他在理想和现实中的差距的话，那么在他生命的倒数第二年，永平十七年他所梦到的这个梦，则表达出他内心世界的完善和对父母无限的怀念。这一年的某一天，明帝像往常一样带着他的大臣们前往原陵祭拜父母。这时，距离他父亲去世已经十七年，母亲去世已经十年，明帝也已经四十七岁了，他在父亲的手里接过这个江山，并且开创了一个明章之治的治世。恰恰这一年的二月：“是岁，甘露仍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西南夷哀牢、儋耳、僬侥、木、白狼、动黏诸种，前后慕义贡献；西域诸国遣子入侍。夏五月戊子，公卿百官以帝威德怀远，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奉觞上寿”，所有的一切都在显示他所继承并发展的国家有多么的美好，此时此刻的明帝内心是富足的，美好的。这个阶段他正处在埃里克森所说的人生八个阶段的最后一个阶段，完善与绝望的阶段。而这一阶段他的内心是完善的，这个完善从他当天做的这个梦里可以解读出来。
这一天，他带着大臣来父母的墓前，触目动情，和父母有关的记忆也一下涌现出来。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父母如往常一样幸福快乐，在梦里，他非常的快乐，就像从前一般。在这个梦里，父亲不再以金人的威严的形象出现，他以自己本来的面貌和母亲一起出现。事实上，在我们的一生中，童年时父母的印象会常常反复的出现在我们的梦里，当父母存在矛盾并且矛盾足以影响我们的意识时，这种矛盾也会被放大并且形象化的出现在梦里。所以梦见父母并不稀奇，几乎人人都做过这样的梦。但并非人人的梦里父母都会“如平生欢”，也非人人在梦里见到父母都会“喜寐”，因为父母有时也会在梦里呈现出它的负面效应。当往事已经渐渐远去，记忆已经渐渐淡化，记忆中间那些最核心的，最有影响的部分在现实的触动下它也慢慢展露出最本质的面貌，这就是明帝的这个梦，很浅显很自然，几乎不必要做过多的解读，它只是表现了梦者想在回到父母膝下的一种本初愿望。同样这个梦也有它的现实基础，这个现实基础就是“平生欢”，如果我们硬要找一点史料印证，那么这段文字的前一段“后性孝谨，七岁丧父，虽经数十年，言及未尝不流涕，帝见每叹息”就是我们能看到的明帝这个梦的现实基础，只有这种和谐的婚姻才能给予明帝这个和谐的记忆，以及由这个记忆重现的和谐的梦。
上面这个是从梦本身和梦的现实基础说，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梦里的父母也可以是明帝自我的投射，它们代表着明帝自我意识中相对的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可以是阴的和阳的，男性的和女性的，权威的和慈爱的……，总之它代表的是相对应的两个方面，而这两个方面和谐统一，完善美满，正表达出明帝内心的完善和和谐。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他的梦想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踏踏实实，自自然然的水到渠成。他的一切显得多么的美好，内政外事，家庭事业都达到了完善的境界，这个时候的他，所追求的不再是如何完善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家业，而是曾经承欢膝下的快乐。然而，无论明帝在现实中多么的完善，多么的有成就感和满足感，他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父母，更核心的来源于父母关系的和谐，这种和谐是他完善人生的起点，没有父母这种和谐的关系，他的一切成就将无从谈起。所以这个梦是这么直白的表现，也因为这样，当明帝醒来发现这是一个梦时，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感念父母的一切，第二天，他让人采原陵上树叶的甘露，给母亲的妆盒添加妆粉，一切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第二年，明帝驾崩了，临了的时候他留下遗嘱，不起寝庙，藏主光烈皇后更衣别室，而后汉纪则说藏主光武皇帝庙更衣台中，不管是光武还是光烈的更衣台，在明帝的梦中，他的父母早已融为一体，在他的意识里，父母早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个统一体，他生于斯，亦归于斯。作为一个传统的二代皇，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九泉之外，也无愧于父母，比起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更想做的是父母怀里那么幸福快乐的孩子。这也许是他藏主光武（光烈）更衣台的原因吧。

最后一段写的好感人，给楼主点赞👍

长篇大论，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楼主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