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女,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么?”
那光在喧嚣中带着令人颤栗的力量,那火如庞然绽放的花朵将天撑开,妖娆的红与鎏金交替着喷薄怒放。
两个人之间的玩笑锋利到了温暖美好,风来不及呜咽就被时间屠杀。
直升机机翼迅速旋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席卷大地,源稚生背对着风默默俯视脚下火光爆起的建筑,层层叠叠的海潮无声无息,吞没城市缠绵消弭。风间琉璃立于天台,微仰起头。如果忽略衣服上刺目的血迹,“风华绝代”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绝不突兀——一瞥一蹴,仿佛手执天下权柄的神明,饶作兴致地打量自不量力的叛军。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残破的记忆透过时光散落下的缝隙凝望……它们悄然投来的目光,让源稚生有些恍惚。这种被注视着的感觉茫然而疏离,却并非失血过多所造成的昏黑。
四下光线细弱诡秘,血色仍在向周围蔓延。
是了……
那是……十二三岁时候的他们。
* * *
十余年前的鹿取神社,曾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那阵子源稚女被宫司大人选中代表孩子们表演冬日祭典的祭礼舞。为了练习他三天两头地往神社跑,谁成想就于冬日祭前一天,前来参典的游客在游览途中随手丢下了烟头。
真是群不顾别人安危的**——
源稚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老师冲到神社的时候,火势已经得到了相对的控制。鸟居上的注连绳被火苗撩着了,风中夹杂着烧焦的味道,隐约可以听见火苗噼啪的窜生声。
耀眼的光华在眼前跳跃,他在那片刺痛人心的灿烂中看见了自己的弟弟。
一直紧绷的神经在瞳孔聚焦的瞬间爆发出了摧枯拉朽般的崩塌之音,持续不断的耳鸣袭来,剧烈的昏眩感几近掠夺呼吸。
* * *
蜷在殿前高台上的源稚女瑟缩成一团,下面表演能乐的舞台依然在不知疲倦地燃烧。时至今日,源稚生清楚地记得那时弟弟无助的眼神,无处寄托也无可寄托,那是种混杂着悲伤的期待,让人心里一痛。
稚女——
他彻底慌了神儿,含着眼泪恶狠狠地咬牙飞奔到舞台的背面,发现大人们正围在那里堆积体育课用的垫子,似乎是想用绵垫缓冲让源稚女直接从台上跳下去。
天空无情地缄默着,冷艳而妖异的味道泯灭成烬。
哥哥!
源稚女终于看见了自己,由于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往日里单薄温顺的声音此时尖锐得刺耳。
我们回家吧……带我回去!
由于过度的惊吓,源稚女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他从小就不是坚强冷静的人,夜里噩梦惊醒后,抓着被褥靠在哥哥身边,整晚整晚地无法入眠。
源稚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如今却只能在下面急得跳脚。火势确实在减小,但高台的承重柱是木制的禁不起烧,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浮动的空气淡漠如故,却因为炙烤的温度逐渐扭曲了表情。
稚女这孩子有些胆怯不敢跳下来,源君务必劝劝他配合我们!
旁边的老师频频拭汗,显然也是焦急万分。
源稚生盯着肆虐不息的火苗,再仰头去看弟弟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方向不断比划着“往下跳”的手势。
* * *
火光从四处崩落,粘稠的温暖不可言喻。
在看不见的角落,某些不知名的东西,极其微弱地、一点点儿地……将黑暗照亮。
* * *
哥哥会接住我么?
源稚女的脸庞被火焰映衬成柔和的樱红色。他的姿势慢慢安定下来,低下头回望源稚生,声音清越得教人一凛。
源稚生明白了,他在害怕。
——他很害怕。
只有面对死亡时,人类才会如此眷恋生命。或许也不只是生命,可能是舍不得身边那些重要的人,也可能是还没有等到未来那些重要的人。
弟弟在畏惧哪种失去,源稚生不知道。
他们依然看着对方。后来源稚生仔细回想,发现那时的自己出人意料地镇静,他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想也什么都不听,满脑子只求把这份灼热的勇气通过眼神传递过去。
年少的兄弟俩就那样对峙了几秒钟。突然地,缱绻柔软的羽毛燎着了烛火,源稚女的目光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不露痕迹地塌陷了。他微微偏头,撤回视线,从高台上站起身来,挪动着步子一寸寸凑近边缘。
……哥哥你会接着我吧?
他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低了好些,最后疑问的语气竟朦胧泛起哭腔。
你先答应下来。
老师蹙紧眉毛抬头看着源稚女,轻轻拍了拍源稚生的肩膀。
到时候不用接他,这个高度的冲击力,会让你的手臂受伤的……请一定放心,只要稚女肯跳下来,就不会有事。
源稚生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不争的事实——虽说正义的奥特曼无疑都可以进行空中接人接物接姑娘,但是不得不承认要是自己的话,好像的确存在种族劣势的样子……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仍旧定在那里,愈发固执地盯着弟弟的脚步,脸上的表情倔强得不似孩童。
漫无止境的空白过后,源稚女终于在高台边沿儿站定,他的身形摇曳,飘忽的目光掠过源稚生的脸。
“……”
* * *
他突然笑了,随即干净利落地从高台上倾身而下。源稚生从未见过弟弟如此果决的动作,就连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都没有。
雪白的舞袖在空中轻柔地舒展开来,风和火焰就这样亲昵深情地裹挟着他,源稚女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像是被折断羽翼的飞鸟。
瓦砾与沙。
天空中的乌云与脚下沉默的大地。
他与堕入深渊的弟弟。
电光石火的瞬间,源稚生猛地飞扑出去。
真是奇怪了……也不知道当初怎么想的,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明明知道稚女会很安全——然而只是那么短暂如梭的一瞬间,他看见他低垂眉眼中的欲言又止,他看见他身旁静默无语的埃埃风尘,他看见了弟弟伸向自己的手,便觉得天底下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能予其守护。
从那时起,源稚生便深知,倘若他们之间的这份牵绊被生生砍断,必定会接连血肉迸流鲜血撕扯白骨——
世上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他仅仅是不想沦落为阻碍他的东西……他要做他的骄傲,他要照亮更多的黑暗,他要让他远离一切受过的苦,而不是成为他痛苦的来源、成为他仇恨的执念、成为他生命中无法抹去的劫。
——可他终究没能做到。
* * *
“嘭!”
源稚女与源稚生同时摔在厚重结实的垫子上。
源稚生被自己的脚步绊倒了,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做了一次肉垫。
哥哥……没事吧?
他灰头土脸地抬起脑袋时,弟弟一贯担惊受怕的表情即刻涌入视线。
啊没事儿……那个什么,对不起我反应迟钝没接住你啊稚女。
源稚生没太缓过神儿来,吭哧吭哧撑起上身,有气无力地坐在垫子堆里干笑几声。
在自家弟弟面前,这脸可真是丢大了。
……我说,哥哥为什么要来接我?
什么?
刚刚……老师不是说了么?
哈?
老师说了,你本不用过来的。
啊……啊哈哈……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么高,能听见么?
哥哥忘了吗,教我唇语的事。
源稚女指指自己的嘴唇,他的表情有点儿难过,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惊吓,整个人看上去略微涣散。
啊,那是因为……因为我是你哥啊,理所应当嘛。
源稚生仍在尴尬地打着哈哈,他又扑哧扑哧地费了好大劲儿站起身,一把拉过弟弟的手替他拍打身上的烟灰。
不过稚女以后可要更勇敢啊,到时候哪怕哥哥不在了也要——
指尖上传来的触感颤抖了一寸,源稚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懊悔之余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啊呸呸呸哥哥怎么会不在呢哈哈哈你说是吧哈哈哈哈哈总之你没事就好其它的有我呢好了好了咱们回家吧。
……嗯,我也想回家了。
* * *
——一切一切恍如梦魇。
多年之后,源稚生会惊讶自己居然还能清楚记住那些往事的细节。那段总被年少时候的自己嫌弃太过平淡的日子,它们掠过时间的翅膀驻足在脑海里,并未被忘却,相反,却愈发清晰明了。
他想,这大概是因为混血种记忆力的持久性与生俱来,又或许……
那真的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是最幸福,不是最优渥,不是最快乐,却是最好的。
究竟从何时起,自己选择性地忘掉了这些事?
为什么不愿面对?
那个见证他们成长的小镇,前些年曾有过很大规模的地震。如今已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这个世界因为有了你才是我眼中的世界,否则的话它什么也不是。那些我不认识的人自有认识的人去保护,那些我不在意的人自有在意的人去守候……为什么,还要身不由己地活着?
每逢天亮之后,记忆中的的平安喜乐就会慢慢消失。面前这个兵戎相见的世界于我而言愈发模糊,如不用力铭记,似乎就将迷失其中。源稚生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为了更早达到那个目标,只有挥刀劈砍,一往直前。
他不会停止……是的,他不能停……因为当初为了这信念迈出第一步的代价是舍弃源稚女……一开始他牺牲了至亲选择了正义,曾经的应许之日就这样被自己亲手斩落……他怎能同时背叛两者?
我是你死去的证明啊。
你也是我的。
* * *
所以要将这惨痛的过去永远烙印在记忆内,如无法消失的疤痕般挥之不去。
所以就算阳光重新拂尘而来,你我分隔两地,也只是一如既往地呼吸。
对,只能是这样的……
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我还要哭呢……
* * *
东京西面,黑色的富士山变成了炽热的深红,滚滚岩浆正顺着平缓的南坡向下流淌。
“哥哥……我们回去吧……带我回去……”
“我——好想回家。”
再无一人,能够像他当初那般待他,毫无顾忌,全然不疑。
再也没有了。
天台上的风间琉璃仰望天空,无声地狂笑着,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他的哥哥。
有那么一瞬间,源稚生觉得自己像是漂浮空中的灰尘,没有喜怒也不会抱怨,阳光照到的时候才会有人看到他,光芒过去他又像个普通人一样回到地面,伴随着沉重的身体,又或是沉重的思想。
可是当尘埃的感觉也并不令人怀念。太轻或者太重,都不是很好。有些东西像生死,进退与否直截了当;有些事情像轻重,卡在中间过于梗塞。
有人说伤痛会让人看不清所走过的路。
——源稚生无意识地伸出手。
* * *
月光漏过云层,猎猎伤痕滚荡而出。朱砂色的影子消散开来,冲天火光在这一瞬间终得熄灭。
虚空中,他们的手掌淡淡地重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