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
“毗婆尸佛偈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
“闭嘴。”张起灵冷冷道。
一块白色热毛巾盖在黑瞎子脸上,黑瞎子倒吸了口气,眼球像烧起来一样,条件反射地一缩肩膀。
他的头发都被张起灵固定住贴着头皮,仰着脸瘫在椅子上,从脖子到肩膀全裸着,肩膀以下围着一个理发店那种围布,围布里裹着被子,被子里什么也没穿,毛毛的小腿支在外面,脚趾头冻得发红。
绵绵不断的热气从他脸上的毛巾蒸出来,过了将近一分钟,黑瞎子嘴张开一条缝,怪声怪气道:“舒服。”
张起灵的手按上来,轻轻地沿着他面部的轮廓压,让毛巾完全贴合下去。几道水珠从毛巾里渗出来,沿着黑瞎子的脖子往下流。张起灵抽出一张纸把水擦掉,扳了一下黑瞎子的下巴让他再往后靠,然后盖了另一块毛巾在他脖子上。
计时器被张起灵拧响,他坐下来,从桌子上的大医用箱里拿出镊子溶胶一系列的工具,和人皮面具、各种毛发一起分门别类地摆在桌面上。
黑瞎子把腿折起来,脚放在张起灵大腿上,稍微暖和了一点。
“面具可以维持五十天,但是隐形眼镜你要每天换,绝对不能戴着它超过一天。”张起灵对他道。
黑瞎子乐,“那叫美瞳。”
黑瞎子缩骨并不能做到像张起灵那么完美,也就只能易容成个头差不多的人。就这有限的条件他还给张起灵出了一道小难题,要求是:四十五岁左右的德国男性。
他的皮肤状态显然和四十五岁有几段代沟,而且肤色也不同,所以除了面部,其余的皮肤也需要处理。
时间到了,计时器发出叮的一声响,张起灵站起来,抻了抻黑瞎子的被子盖住他的脚。然后把两块毛巾揭下来,给黑瞎子把脸擦干,涂上一层泥状面膜,干了之后又用海绵擦掉。
“过了这么多年,你手法还是这样,”黑瞎子笑道,“就是工具先进了点。”
张起灵用镊子捞起一块遮住眉毛的皮子,盖在黑瞎子眉骨上,压走气泡。然后拿出另一块,把他的眉骨垫高。接着是鼻子和下巴。
“我得承认,做这种活比你差了不少,”黑瞎子一边享受着世界顶尖的星级服务,一边还贫,“那年在巴丹吉林易容成一个五十多的男人,连个十来岁的孩子都能把我认出来。”
张起灵低头,黑瞎子正自下而上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眉毛,还被他糊满了假体,有些好笑。
“当然了,那不是我真正的实——”
张起灵撬开他的牙齿,塞了几块奶片到他嘴里。“别说话,我要贴了。”
黑瞎子脸颊一冷,两块冰凉轻薄的皮子被轻轻覆在颧骨以下。张起灵离他很近,非常认真地在调整皮子的位置,视线全都在他脸上。黑瞎子想说点什么,不过也知道要做出松弛的肤质和褶皱要花些功夫,就闭着嘴巴含着奶片,奶片化了的水顺着淌进嗓子里。
贴皮的工序很繁琐。为了让易容之后的表情和皱纹都显得自然,张起灵需要对黑瞎子的面部和颈部肌肉变化非常了解。那些皮子大的大到可以覆盖脸蛋,小的几乎只有小指甲盖大小,两两之间的衔接都需要零缝隙,非常考验人的耐心。
黑瞎子在这段时间几乎只有眼珠可以活动,脸僵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看到张起灵拿出了最后一块整皮,盖在他脸上,然后挝过耳朵,贴住耳后和脖子。
张起灵双手一寸一寸地在黑瞎子新的脸上抚摸按压,推走气泡。这种隔着几层皮接触的感觉很特殊,黑瞎子仰头看着张起灵,努力忍笑。
终于,张起灵半蹲下来,手扶着他的后脑勺让黑瞎子平视自己,说:“控制住表情,笑一下。”
黑瞎子如获大赦,动了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标准微笑。
鱼尾纹和法令纹的堆积都很自然,这种靠自己的肌肉推动另一张脸做出各种表情的感觉在一开始都有种不真实感。
张起灵又让他摆了很多表情,把所有的皮肤肌肉变化都检查过一遍之后,从医用箱里取出了一盆颜色泛白的浆水,戴上橡胶手套,解开了黑瞎子的围布。
黑瞎子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张起灵,他显然是要让他把被子拿开。
“哑巴,你可得齁住,”他像个大虫子似的裹着铺盖卷儿站起来,“万一我有什么反应你别动手。”
张起灵没搭理他,直接上手把被子扯开扔到椅子上,手沾上白浆,拍在黑瞎子脖子上。
他把白浆抹匀,分辨着颜色和脖子上面具的色差,一边拍打一边调整。浆水刚从冰柜里取出来,很凉,黑瞎子又没穿衣服,这么一刺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起灵抬眼看了看他,转身去墙边,用手指关节敲开了空调。
他从上到下慢慢地过渡颜色,先是把白浆揉上去,然后再用手掌拍开。到前胸的时候,还小心地避开乳晕。这种浆水不知道是什么成分,拍上去之后过了一两分钟皮肤表面就开始刺痛,好像颜色真的在往里渗透,渐渐整个上身就像火烧似的红了一大片。
黑瞎子伸开胳膊,张起灵站在他侧面稍微弓着背,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把颜色抹在他尾椎上面的区域。黑瞎子的腰绷得很紧,肌肉的轮廓几乎都能看出来,他低下头,忍着疼跟张起灵说:“哑巴,差不多得了,你也太认真了,我这是去趟德国又不是偷渡出境,你不用这样。”
张起灵蹲下来,拍了一下他的膝盖,意思是腿分开点。
黑瞎子说不动他,就有点无奈,毕竟是自己求人帮忙,张起灵自己有自己的数,他也不可能现在突然让他打住,只好乖乖听话。
张起灵心无旁骛得就像在对待一个人体模型,从某种程度上,黑瞎子面对解剖台上的尸体的时候也是这种状态,真是干一行专一行,只要见得多了什么都不新鲜。
话是这么说,那手拍到他大腿根上的时候黑瞎子腰上的肌肉又抖了抖。
“哑巴,”他叫了张起灵一声,声音有点发哑,整个上身和小半截腿都火烧似的疼,“要不你把空调关了?”
张起灵瞥了一眼过来,说:“你血液流动快一点颜色会保持得更好。”
黑瞎子就乐,问他:“我现在什么样?”
“还没结束,”张起灵答道,“等颜色好了之后,还要弄头发和睫毛。”
黑瞎子搓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说:“现在着色还挺快。”
张起灵把他的腿涂好之后,让他自己踩进那个盆里沾一下然后擦干净。黑瞎子总算放松了点,自己收拾要好很多。
弄完之后张起灵递给他一面镜子,黑瞎子大致看了一下自己的脸,非常满意,张起灵于是给他戴上了一对青灰色的美瞳。
张起灵的技术非常专业,他在不笑的时候面部轮廓非常清晰凌厉,但做出比较大幅度的表情时也不会让人看着僵硬。最终形成的这张西欧脸孔带着岁月沉淀的成熟,眼睛的轮廓和唇形都很有特点。
黑瞎子把镜子转过去一点,看着镜子里的张起灵,微微一笑,用德语称赞道:“Gut gemacht.”
张起灵点点头,走回去收拾桌面上的东西,要接着给他染头发。黑瞎子把被子围在腰上,从张起灵身后拽他的胳膊肘,歪着头去亲他的眼角。
张起灵放下手里的漂白剂和染料,转过脸看他,虽说黑瞎子这张脸是他一点一点做出来的,但感觉上仍然有一些陌生,他道:“皮肤不要接触太热的水,会有刺激性。”
黑瞎子笑着低声答道:“Ja, sir.“
他的胳膊绕过张起灵的脖子,用易容之后显得更薄的嘴唇去吻他,张起灵站在桌子前,淡淡地回应。
黑瞎子的鼻子贴着张起灵的脸,呼吸变热,滑进那人领子里,他轻声问道:“我一会要是出汗了,这颜色会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