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长亭〔下〕
假如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愿意永远不认识淼,或者,永远不生在帝王家。
冰凉的手啊。我终于触到。顾不得许多,我拼了全力想拉他上来,可是水浸透他的全身,单凭我一人之力,单凭我冻得通红而伸展困难的手想拉住他,几乎做不到。纵身一跃,像是无数雪花飞刀在脸上轻轻亲吻,彻骨冰冷,融入河中。
也许我此生无法想象,就在此刻,我就看到了我人生的整个世界。
清蓝的水,钢蓝的冰,整个天地,都已沉静。耳边没有风声,没有雪的呼啸,风的肆虐,难道冬天过去了吗?
沉在水中,一切的欢笑,悲伤,痛苦,都不见踪迹。我只看到淼,闭上眼睛,那么安详,浮在水里,祥云一样飘渺。水是人出生的摇篮,此刻任谁都是未睁眼的婴儿,酣甜地睡在阒静的空间里,这样的感觉,叫做,心灵的沉静。
然而我想永远沉睡于此,那是自然,是自由,是**后追求了千百都追寻不到的安静。
沉睡在此,心,都是干净的。
然而命运不肯同意,没有了氧气,心就成了被桎梏住的玩偶。我们,毕竟是人。我必须将淼拖向水面,不然,就会殒命于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此一别,成诀别。再也没有那份宁静了。
待到淼醒了过来,他趴在我肩头嘤嘤哭泣,我知道他心中害怕,就傻傻地脱下裘袄,给他披上。一如在那个枫林中,他傻傻的捧着一堆落叶,对我说,送给你。
假如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愿意永远不认识淼,或者,永远不生在帝王家。
从此之后,我和淼就在林间的一个破旧的茅屋中,用枯木枝画着方格,用不同色的石子,玩起那个淼说过的游戏。这个游戏啊,像是一条巨大的毒蛇,紧紧攫住我们的心,于是此生,便从这里开始。
昏暗,阴冷,我们大多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看对面的人像是一个破旧的玩偶,梳着长长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身体摇摇晃晃,像是被什么操控着。唯一的声响,就是叮叮的细小的落子声。各色的小石子,我们存储了好多,有些真是精致。阳光呢,有时丝丝缕缕的透进来,怕是打扰了我们的交战。不时溜进来几只林间的小动物,松鼠,喜鹊,可都是我们的常客。
然而还是我们的游戏好玩,这个游戏,没想到,伴了我的一生,也断送了我的一生。
天高云淡,星河鹭转,画图难足。
哭泣了好久,淼抬起头,一如既往地望着我,我笑着对他说,淼,不怕,有我在,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你。——然而却伤了我自己。从此之后,我就落下了,顽固的哮喘。
冰河世界,黑白暗影,终是,难以捉摸,难以琢磨。
云破月来花弄影,天水各一方,眼前微微而笑的,正是那个傻傻的少年,如今成了要统一全天下的君王。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下棋了。
瀛,你赢了。
是吗?!我赢了?
然而传达至我心中的是无休止境的自嘲,我瀛了?我赢了什么?赢不回我的生命,赢不了天下,赢不了,漻。我赢了什么?仅仅是一盘棋吗?那我宁愿输的人是我。
瀛,自我们对弈以来,好像这是第一次出现胜负之分。真希望……淼的笑容僵住,表情变得诧异,不说话了。
我明白,淼,我什么都明白。从那次枫林相遇开始,从那个白衣少年开始,从木屋对阵开始,从冰天雪地开始,从我舍身救你脱下大衣开始,一切的一切,我全明白。不是你,不会有我的生。然而,这种胜负局面,我怕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胸中血液翻腾,汹涌直上,染红了棋盘一角,顺着方方正正的格子,蔓延开来。像是妩媚妖冶的曼珠沙华。红色的毒花,黑色的藤蔓,纠缠不清,渐渐的迷了我的眼睛。
突然之间,我仿佛领悟那鸿哀九曾第九曾的至高心法——顺其自然。就像当时,我们是那两个纯真的少年,一切都近乎天然的美。
倒下的一瞬,我落入温暖的怀抱。还是那个少年,还是那席白衣,白衣胜水,一点一点融化了我的心。
月儿隐进云中,皓色千里澄辉。惊起林鸟朝山涧深处飞去。淼,我多想说,愿这棋局再无胜负,世间再无生死。微微的心疼爬上你的脸庞,眸儿是水波一样的愁。多明朗。白色织锦上,浸透了一点残迹,一点点红色蔓延开,刺痛了我的心。
猛然间想起漻。
此生谁料,把生命交给了棋,把心交给了淼,把情感交给了漻。我怅望着温柔的眸子,微微笑了。淼,你就让我赢一次吧。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我仿佛又回到那个温暖的时空中——冰蓝的水,包容着我,温暖的心,终于不再千疮百孔。
假如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愿意永远不认识淼,或者,永远不生在帝王家。
嘘……安静点,我要在这真正追求的完美世界里,静静地睡去了。
别吵醒我。
第八回注释:
云破月来花弄影:出自张先《天仙子》,此句最为有名。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是阴冥之花,妖冶,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