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唯有在把身体蜷起来的时候，那种痛才能稍稍缓解，这让他想起了中了牵机毒的李后主，随即又联想到了牵机毒的学名马钱子碱，再又想到了马钱子碱中毒应当用活性炭和洗胃治疗，这种发散思维是他压制疼痛的秘诀，不过今天疼痛来的格外猛烈，他的思绪很快就被一阵更锐利的疼痛打断，只能把自己蜷得的更紧，口中发出一阵闷闷的哼哼声。虽然如此，可老沈却知道自己还没到最糟的时候，但那种最糟的时候迟早会来，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肝癌可比马钱子碱歹毒的太多了，老沈心中如是想，当他有闲暇去想这件事的时候，说明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慢慢的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唯恐惊动了体内的肿瘤，再给他降下一波疼痛。
本来就汗湿的病号服再度被汗水浸透，潮腻的感觉让老沈非常难受，他摁下了床头的呼叫器，想要一件干爽的衣服，护士站那边痛快的答应了，可十分钟过去了，衣服却还没有拿来。
“我的病房里可不会有这样的护士”，老沈刚想要发脾气的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了，妻子一手拎着装了保温饭盒的袋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套病号服，裹着厚厚的外套走了进来。
“下午睡得好么？”她故作轻松地问着，却猛然看见丈夫那一身的汗湿，忽然后悔今天没戴个墨镜来。笑着说了一句“都擦黑儿了，阳光还这么刺眼”眯着眼睛把衣服递给老沈，自己去拉病房的窗帘。
“好着呢！感觉比昨天晚上睡得踏实多了”老沈脸上绽开了笑，仿佛自己是病毒感冒后期而不是肝癌中晚期。
“那就好！”女人轻声慢语的，还带着一点湖南口音的余韵，字头连着字尾，像极了缓缓淌过的江水，手上不急不慢的收拾着，看着窗外夕阳渐落，心里想着为什么这人不能像太阳一样，头天在西山下熄灭了火焰，第二天却又能照常升起来呢。等她收拾完回过身来的时候，却刚好看见老沈变窄了足有半圈的后背，脊梁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黄色。她是中医世家出身，虽然并未从医，但是家学渊源深厚，明白肝与胆互为表里的道理，自然晓得这是肝部病变已经开始侵害到胆功的迹象，忍不住眼窝又是一酸，低着头开始打理老沈的晚饭。
“小佳说她暑假想要回来一趟”她把煲的汤分好，端了一碗来到了老沈床前，带给老沈一个令他烦恼的消息。
“她知道了？谁告诉她的？”老沈系扣子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她。
“应该不知道吧，我跟亲戚们都打过招呼了，可能孩子就是想咱们了吧”女人端着汤的手稳稳的，眼神也清亮亮的，丝毫看不出半点撒谎的样子。
“迟早也是要知道的，可眼下太不是时候…..”老沈看着碗里沉着的几根黄里透黑的东西，愈发的愁苦了。
“你也是懂医的嘛，这东西没传的那么神奇，而且还不好吃，嚼起来蘑菇不像蘑菇、木头不像木头……不如给我弄碗米粉来，再加点酸豆角”老沈无奈的看着那碗虫草汤，如对大敌。
女人心想我自然知道什么叫做病在肺腑、药石难救，只不过事到临头，谁又能少得了灰中找火、水中捞月的念头。
“你学生的一片心意呢！不好让人白白破费”她执拗把碗塞在老沈的手里，又盯着他把汤一口口的喝干净，这才算罢休。
她带来的晚饭量不算多，内容却很丰盛。鱼肉菜蛋俱全，肉丝切得极细，与菜心用少油爆锅，加了少许豆豉；鱼是当天的鲜鱼，清蒸而成，葱姜二丝点缀；蛋是红心的土鸡蛋，香葱嫩炒；一碗香稻丸也是刚蒸好不久，米粒上腾起的热气飘到哪里，米香就散到哪里。
“做的这么香，你又想把隔壁胖子招来？”老沈指着她笑。
“你还说，我费心弄这么多好吃的，你也就吃几口，每回都便宜别人”女人嗔怨着，把筷子递给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静静的看他吃饭。隔壁的胖子果然闻着饭香笑眯眯的推门过来，可一看见女人也在场，打了个哈哈就又转身出去了。
窗外，残阳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与白昼挥别，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老沈吃的很专心，她看得也很专心，看着看着，便想起来当年他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吃饭时似乎也是这么心无旁骛，连未来岳丈挑剔的目光都无暇顾及，然而却又不紧不慢的，筷子放在碗边上时，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刚好赢得了自己母亲的青睐。她还记得母亲拍板这件事时的斩钉截铁。转眼间，时光的波涛竟然已经把两人推到了此处。
“医药费报销的事情…..?”吃了第九口米饭的当，老沈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放下碗筷问她。
“挺顺利的，院里还是很照顾的，说能报的都给报。”女人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心里却泛着苦水，心想让你老收那些欠费的病人，把院里管事的都得罪的差不多了，这当口谁还会念着你的资历，能有个公事公办的态度就已经念佛了，能报的都给报，不能报的自然是报不了，这小人们的嘴脸呐，真是比野狗的屁股还难看，你免了那么多人的医药费，可到头来谁又会给你免上一分钱？
老沈哦哦了两声，低头继续吃饭，筷子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诺大的病房中只剩下老沈慢慢吞咽的声音，在女人听来，竟有些像是一直正在哽咽的巨兽。
被这种越来越重的氛围压抑着，女人本能的想要挑起一个轻松些的话题，于是拣了一件她认为有趣的事情来说。
“你们病房收留的那个叫方弃的小伙子说要来看你，他还挺逗的，一个劲儿的跟我打听你住在哪个病房？”
“方弃！”老沈把这个名字在自己嘴里滚了几遍，眼睛忽然变亮了一些。“他说什么时候来了吗？”
“干嘛”女人吓了一跳“你们院长说要来看你，你也没问什么时候来啊？一个没人管的陈年病人，你这么在意做什么？”
“院长来那是公务，方弃来那是私德，不一样的”老沈难得的笑了起来，心说他肯来最好，有些事情是要到了问一问的时候了。
可当他再度把注意力放回到手里那碗饭上是，却发现晶莹洁白的米饭粒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红艳艳的酱料。
“你对我真好”老沈大悦，他神秘兮兮的冲着女人挤着眼睛“知道我馋这个是吧，别听那些大夫的，一滴辣椒酱也坏不了事”
“什么？”女人一脸愕然。
老沈心说你演的可真像，不过眼下大夫也不在，你演给谁看呢，他刚想再跟妻子腻上几句，谁料眼前由上而下划过一条红线，接着是极轻微的啪嗒一声，米饭上又多了一滴鲜红。
方才梦中的那种寒冷的感觉再度袭来，老沈全身的关节像是灌了铅一样，身体瞬间就僵成了一条，而对面的女人，却对这些异常浑然不觉，只是很诧异的看着他。
“暖壶……暖壶里的水有些凉了”老沈努力的挤出一个乞求的笑容“我想喝口热的”
女人果然起身去打水，等她的脚步刚迈出房门，老沈长吁一口气，闭着眼睛仰面躺在病床上，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睁开眼睛，目光迎向天花板上俯视而下的那双眼。
“你找到治好我的方法了吗？”她在鲜血淋漓间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