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坑不填，别想过年

听过我的生平，你可能会对我产生误解。认为只是个书呆子，不爱跑，不爱玩，也不爱交际。其实呢，这种印象太刻板了，我还在宫里的时候，挺爱交际的，同隔壁邻居——五十阿哥（张翰）、五十一阿哥（乔振宇）、五十三阿哥（杨洋），都打过交道，关系还蛮不错。除了弟弟们，我和一些兄长也玩的不错，就比如说，皇后的亲儿子，二十八阿哥（周杰伦）。
茂杰是叶后的第一个儿子，大约是被众人寄予了厚望，小时候活的不太自在。后来几个弟弟接连出生，叶后和皇父都不再看他那么紧了，才培养出一点儿自己的爱好。他很爱乐器，尤爱琵琶，四弦五弦的都弹，各种尺寸型号的阮，也是手到擒来。他不太喜欢前人的乐曲，尤其厌烦《中华琵琶名曲50首》里头的经典曲目，从阳春白雪到昭君出塞再到十面埋伏，统统都讨厌。
所以，他自己作曲。
喜欢是一回事，实际需要又是另一回事。作曲时，他常摆弄一台颇具历史感的古琴，有时也用筝，叮叮咚咚地校订音准。他做好曲子，就拿出来，让兄弟们填词，最常帮他填词的，是二十一阿哥茂信（陆毅），我二十三哥也帮他填过一首，三十一哥更多些，填过四首。
后来这些兄弟出宫去了，他也肯让小一点的弟弟帮他填。我小时候，帮他填过两首，那时候他很爱酒泉子的词牌，非让我把一首蝶恋花，硬改成酒泉子，这让我特别不痛快，所以之后就不大帮他写了。
其实，他除了较真词牌的时候，其余大多时候，都是平易近人的样子。甚至有时候，我看着他被奴才摆布，觉得他有一点儿，太好说话了，是个很没有主见的人。那时我最亲近的人，还是阿纳库，每次我见了二十八哥回来，她便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您让煜郡王高兴了吗？
我表示，他也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
只要我去了，他就喜气洋洋，很振奋的样子，招待我吃茶果点心，我对什么书或摆设感到好奇，不等我开口，他就很殷勤地亲手拿来给我看。说到这时，阿纳库就会把脸板起来，说，您不能这样说，煜郡王怎么能对您殷勤呢？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外头，知道吗？
阿纳库对于二十八哥的态度，总是恭敬又紧张，尽管，她很可能从来没有凑近了去瞧一瞧他的样子。我的二十八哥啊，他对于兄弟也好，奴才也好，都是十分爱护，十分体贴谦让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总一副大事不妙的语气来说我，这让我一向都很不高兴。
然后，我说，我很喜欢二十八哥，但是一点儿也不喜欢给他写词。阿纳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我，这是为什么呢？我就说，他总觉得自己做的曲，天下第一好，不容一丁点儿改动，反而要我一遍遍地改词，真是烦人！
当然了，我心里并不真的烦他，只是这时候，我就要故意这样说——给阿纳库一个纠正我的机会。果然，阿纳库又如临大敌地来捂我的嘴，一边惊恐着，一边尽力劝说我，让我多想想煜郡王的好处，以后还是尽量地服从他，他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吧。
我就在她掌心里吃吃地笑。心里也明白这道理，可就是做不到啊。
这天下，大约所有炽热着一颗真心去搞创作的人，对于自己的作品，都有一副差不多的牛脾气罢。

每个少年都会暗暗地树一个目标，“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目标，是拥有为世人所钦佩的品格，譬如智慧，譬如文章盖世，譬如勇武，譬如万夫莫敌。有时候，百折不挠的坚忍，以及废寝忘食的勤奋，也会为人所称颂，一些天资欠缺的兄弟，常以此来自勉。也有一些品格，虽然是众口交赞的好，却不被我们真正看得起。
很明显的一个，是孝。
父亲是九五之尊，我们是子，更是臣民。对他不孝，就是不忠，是叛国，借一万个胆子！谁敢？孝，是最基本，也是最无用的一项品格，在“孝”的方面做得太过，反而会被一众兄弟暗暗地看不起。譬如茂杰吧，虽然谁都没说出口，可是谁都不把他当成太子的候选人，包括他自己。
再比如，仁义。
这是一个江湖味很浓的词汇，有一些兄长，早年间曾苦心经营这种人设，最终都失败了。从紫禁城诞生，如养蛊一般养大的孩子们，谁会相信所谓的“仁义”？仁义是一项稀缺的品格，因为赝品横行，渐渐地掉了价了。
通常呢，我们会把目标，具现化成为一个具体的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拿皇父当目标的——应该是有的罢，只要他们明白，每一条成功的路径，都是不可被完全复制的。但是大多数的兄弟，都会拿叔王，或者是某个兄长，当作自己努力的目标，从敬仰他，到向往他，从追赶他，到最终与之并驾齐驱，甚至于超越他。
我比较贪心，树的目标有几个。
现存的几个叔王里头，活的最体面的，是醇裕亲王（郑少秋）、宝亲王（焦恩俊）、郑亲王（何中华） 三个。宝亲王府的马匹最好，据说更藏有许多稀世奇珍，轻易不拿出来示人；郑亲王府诗剑传家，一家子男人都很有魏晋风度，活成了富贵堆儿里的侠士；醇裕亲王府的酒和女人都是极品，宫中和坊间都有流传，“醇裕亲王家若是开个酒馆，皇帝也恨不得天天跑去买醉，若是开家青楼，皇帝也恨不得夜夜留宿其中”，“这样富贵风流的日子，真是给个皇帝也不换啊”。
他们三个，曾经是我的榜样。我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材料，就梦想着像他们一样，有诗有宝剑，有酒有佳人，马骑不来就算了，藏一屋子传说中的珍宝……那真是再没什么可不知足的了。
后来，渐渐长大了一点儿，也知道这个梦想还是很荒唐。我的目标，就定成了二十一哥茂信（陆毅），因为觉得他文章出色，满腹经纶，是自己一时半刻超越不上的。直到再后来，有那么一件事儿，让我忽然开始崇拜起了二十九哥茂勇（段奕宏），就把茂信忘一边儿去了，天天和老聂嬷嬷、奶娘齐氏念叨，他究竟有多么多么多么的好。
事情是这样的。

也是一年中秋，约莫是我八岁，或者九岁的时候。从各地方、军区赶回来的兄长们，齐聚一堂，共祝父亲万寿无疆。是的，我们的皇父，就是闰八月十五出生，常趁着中秋节过大寿。
俗话说，闰七不闰八，闰八过刀杀，皇父出生那一年，盛京的宗室营那边，有几个被发配了的黄带子，很不满我皇祖父的行事做派，自端阳节开始起事，到了八月，果然闹出一点刀兵来。他们纠集了当地一大帮缺吃少穿的闲汉，又笼络了一些个不晓事的煤贩子，穿绿衣黄裤，剪半截儿辫子，自称作“蓬头军”，当真在抚顺一带搅起些许风浪。
至于后来，后来呢？当然是被真压下去了。我皇祖父答应每年仍按旧例赏发他们冰用，绝不再把老弱妇孺热昏过去，这事儿就算完了。
咳，扯远了。
就说阿玛过寿的那一年罢，兄长们打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连镇守边塞的十四哥庄亲王茂征（胡军）、二十阿五哥英郡王茂统（刘烨）、二十九阿哥宏郡王茂勇（段奕宏），他们仨，也齐刷刷地赶来了。这一年，边塞无战事，故他们三人只管安排副官留守，再不像往年那样，要么就三个都不来，要么只来一个，要么只来俩。
在万寿宴上，他们三人表演了剑舞——是我见过，最最豪迈、最最激烈、最最火星四溅、最最令人血脉喷张的剑舞表演。如我这般年岁的兄弟们，在各自的宴桌上，只顾瞪眼盯着，张开的嘴忘了搁肉，搁了肉的嘴忘了咀嚼，待他们舞完了，甚至忘了拍巴掌。直到皇父座上一声喝彩——“好！”我们才如大梦初醒，不要命似的鼓掌、叫好、打呼哨！
意犹未尽，皇父也有意让他们更多表现，便取来各样兵器，让他们仨换到屋外头，拣自己趁手的，尽管摆弄就是。我们这些兄弟，如鸟散云开，呼啦啦地跟着跑了出去——他们自兵刃到手的一瞬间，已是乒呤乓啷开始打了起来。茂征率先扬起朴刀，劈头向茂统砍去，茂统以双剑招架，一个鹞子翻身，不仅抵住了这一次攻击，还险险切了茂征的肚皮——看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十弟茂翰，一向是对这些相当感兴趣的，没想到，观起战来，却很冷静，一动不动，只是从头到尾，将一对眉紧紧簇着。
茂征退步闪开茂统的剑锋，将朴刀绕手一转，舞得呼呼生风，再一次向茂统攻了过去。茂统反手使剑，以一招苏秦背剑再一次格挡，不等茂统再一次出招，茂勇使一支拖着红缨的长枪，一刺一挑，将两位兄长的兵器一并振开。茂统的双剑尚可掌控，可茂征的朴刀险些脱手而出，不知是否真的打急了，茂征双臂一展，大喝一声，将朴刀楔入石缝，发出令人齿冷的、“铮”地一声。
接着，茂征也换了丈余的大刀，兜头向茂勇劈砍，而茂统则丢了双剑，换一柄寒光凛凛的画戟，大开大合地加入了战局。三人舞起长兵的一瞬间，连空气中都漫散钢铁的冷酷与威严，我不大看得懂这个，正想让茂翰为我讲讲长兵打斗的要紧之处，却见他连双臂也抱起来，支一手在下巴上，颇老成地摸来摸去。
“怎么了？”
我这一问，犹如投石入渊，半晌不闻回想。后来，茂翰似乎答了一句什么，可三位兄长又激战起来，周围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将他的话声完全地淹没了。
散宴之后，天色还早。
我当时还住在乾西，眼睛和胃，都吃得太饱，因此懒洋洋的，并不急着回去。季四平和全福寿，跟在我身后，很快乐地谈论着宴席上各位皇子的表现，我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听，偶尔觉得他们太大惊小怪，或，偶尔听他们讲错了一两处，譬如十九哥、荣亲王茂严，是出任湖广总督，而不是两广总督——也并不去纠正和指责。
他们叽里咕噜说着，我散散漫漫听着，直到全福寿嗷儿一嗓子，“翠！有翠鸟！”
可给我吓了一大跳！也因此，忽然地来了精神。“在哪儿呢？”
“往钦安殿那边飞了！”
“那可太好了！”
我拔腿就跑，足下生风，眨眼就把两个小太监甩到身后去了。

钦安殿，被浓稠的深翠绿色，几乎吞没进去了。这种沧桑的绿色，来源于松和柏树，它们在紫禁城建成时，便种在了这里。我自粗壮的树干间穿梭，不时被低垂的松枝，兜头劈上脸颊——比起那一点疼痛，松叶上的灰土迷进眼里，又向哭，又想打喷嚏，才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难以忍受。可我的心中，却涌出更多的愉悦。
是很自豪的罢，我知道额涅最爱点翠的首饰。
我已经想象着，那翠鸟被自己捉入掌心，只需一呼吸的功夫，就变个簪头，变对耳铛，最好再来一圈翠滴滴的、洗得人眼一亮的璎珞圈子。
“太好了。”
跑久了，歇歇腿。仿佛已然把整匣的首饰捏在手里，兴奋地，长呼了一口气。
翠鸟的声，介于黄鹂的啾啾，与竹哨的哨音之间，又轻又尖，顺着凉丝丝的风，直往耳里飘。
“……以后再别提。”
有这么一句，也顺着风，飘进我耳里。
莫名地打个寒颤，我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因这语气太陌生了，并不能确实地判断。这声音，嗯，总归是我某一位兄长的罢。
歇够了，再往前跑。气喘匀了，再听那鸣叫，又并不很像翠鸟的了。我犹疑地缓步走着，季与全两个，也终于赶上来。我又不大能打得起精神了，索性站住，与他们讨论起来，究竟全福寿是不是真的看见了翠鸟。
“你认得哪个是翠鸟吗？”
我有点儿急，丧气丧到底了，就想发火。全福寿也急了，说话打磕巴儿，“怎怎怎怎么不认得呢！奴奴奴奴才……”季四平忙着说情、打圆场，“诶，奴才仿佛也余光瞥见一个青绿的影儿。”——他急起来，说话就有点儿颠三倒四的了。
“嘘！”
没吵几句，真的，我也看见了。一道青绿的影儿，在松与柏的枝叶中穿过，那绿色是如此清亮，像是一道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