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如寄二人初回踏入紫禁，正是早春时候。）
（在我这一生中——啊，不能这么形容，毕竟不才在下姑娘我，到了今儿甫才豆蔻之年。就说我记事往后的十来年里罢，赴过贺寿的宴也不少了，自家族中的老祖宗，世交府上的老封君，我俱毫不怯场的坐在过席间，有时胆子大了，还是小辈里活跃气氛的那一个。但眼下这一场寿宴，不一般。）
（是当今坤极之主、皇后娘娘的千秋宴。）
（一身合体又大方的衣裙不消说是新裁的，种种规条忌讳，嬷嬷早同我叮嘱过千百遍，且不许我厌倦。由宫人引路，越过长长丹陛，直至金銮殿前，我二人旋即敛了眉目，循礼叩首，口颂千秋万岁：）
“臣女镶黄旗富察氏、正白旗阿鲁特氏，问陛下金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玉安！”

【如寄】
（日光映下两道盈盈跪拜的影儿，得了上头一声允，我和颐真方谢恩起了。眄见身侧宫人将事先打点嘱咐过的摆件都一一置上，眉梢一舒，略略示出五分笑：）
“臣女尝读诗三百，见小雅鹿鸣一篇，其中有一节是道——”
（说到此处，我向颐真一眨眼：）
“知道是哪一节么？”
（她自是含笑点头，应我这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我朗声接过话头来，复又福上一福：）
“古来盛宴，皆有酒有乐，有雅主有嘉宾，今逢皇后娘娘千秋大宴，就更是这样了。臣女往昔所见的宴上，有酒必有令，观史籍文章，幽人贤士亦每常饮酒行令，故而斗胆，欲行一回雅令，愿仿效贤士，与今朝——贺寿助兴。”

“那你这令，要怎么个行法儿？”
（闲徵雅令穷经史，醉听新吟胜管弦。我生诗礼簪缨之族，长钟鸣鼎食之室，惯见的是盛席华筵，锦绣文章。先秦投壶计数、魏晋曲水流觞、盛唐藏钩射覆，皆是千百年来先人们在宴席间得出的妙宗儿。酒令本无定制，然而总须行得巧、行得雅，唯此间，才好教人尽知善处。我以为但凡一台好宴，诗酒礼乐一样都不能缺，可酒，偏偏就是最不好拿捏的一样。）
“合着，还要我同你一块儿行这个令啊？”
（如寄话音落时，我前头那问一出，她毫不犹疑地便看向了我。螓首一偏，一指自个儿，故作惊讶地问她，其实——我当然晓得，必要我与如寄两个一道，才行得来今日的令呢！瞧她把头一点，我遂与席间略略拱手，直笑将起来：）
“臣女二人可当真得献丑啦。”

（一张铁梨象纹翘头案，上头置着笔墨，又有一只小竹篮、一对儿联珠瓶，周侧两架衬以素绢的独扇屏，兼二尊稍高些的支架，摆的是正正好儿的齐整。另有几物，不须赘述，您呐，过会儿就看见。）
“常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咱们这一回令，有三题就可。”
（扬指朝小几虚虚一划拉，是和颐真释疑的模样，实则是让台下听得分明些：）
“竹篮里头，是今儿行令的题，抽着哪一题，我与你都要应。不拘琴棋书画，或者旁的什么雅事，各自显上一遭儿就是。”
（远山轻舒，拊掌朝她粲然一笑：）
“为着题是我出的，签就由你来抽罢。究竟做哪一桩雅事，你也一并先说了，我押后。”

“头一题——”
（自竹篮中拈一笺在手，展平而视，先与如寄扬了扬手上纸笺，再把它往座席间掉了个向儿，后交予侍儿接去。）
“是个‘贺’字，贺寿的贺，‘以礼相奉庆也’的贺。”
（卖关子似的一顿，始添一句：）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以贺为题，那么就以乐应声如何？”
（乌珠儿一转，早就觑见宫人安放在一旁的几件物事，我同如寄一一的细论过，行令时，哪一字对的是哪一样，哪一样又要做什么。说精研许久，大抵不敢算得上，但的的确确是上了心的。）
“琴归我了，其他的，你随意。”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焦尾琴静静横在眼前，我悄摸儿吸了吸气，敛裙安坐，探手拨弦，一边儿推出一边儿抹，右手叠涓左手猱，弹的是盛世清平，贺的是坤极长秋。指下正正流泻了小半章曲的时候，侧耳一听，哪儿又传来了笛声？）
（该是如寄拣了一管玉笛，清音直追我这厢的琴曲。两边儿的旋律并不大一样，倘分奏，谁也不输谁的，可若搁在一起，融的又极相谐，好比彩云追月，你不能说哪个就一定是陪衬着哪个的，毕竟它们在一处，原是更好。）
（嗳，您听——）

（她弹一把七弦焦尾琴，我横一管雪凤冰王笛，待她那头起了前音，过了约莫一刻功夫，我才寻了个合适的去处，在嘈嘈切切稍一止息的功夫，直溢清越声响，却并不突兀，渐渐与琴音融合在了一处。一曲既终，我也不等歇，起身只道：）
“我与你这两曲——”
（戛然而止，又改口：）
“其实已经是一曲了，贺也贺过了，按着理儿，是不是该各饮一杯？”
（称是行酒令，不过金銮殿前，天子座下，如何能叫我这两个献艺的小女子在台上，说喝就喝？于是话锋一转：）
“且把上好的竹叶青留着吧，还有两题，应完不迟。”
（眼一眨，颐真展开第二卷纸笺，示与座中看时，一个端端正正的“和”字写在上头。）

“这个和，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和，圣人为能和的和啊。”
（稍作沉吟，一指两架独扇屏：）
“就且——一人作一幅画，画旁再撰一句，点这个‘和’题？”
（见她颔首，继而各自分赴屏边，饱蘸浓墨，往屏上落笔。纸上书画对我们而言不是难事，也很稳妥，屏上就不怎么容易了，不过我们还是命宫人抬了屏上来，或者算那么一点点的小心思在作怪：太过稳妥，就不见得有意思了。）
（后话不提，我这头，先勾出了轮廓来，随即工笔细描，绘以细枝末节，再换去笔墨，一一上色，素绢慢慢跃上人影。我所绘有三者：佛库伦、女娲、麦德尔，天女佛库伦诞下满人始祖布库里雍顺，女娲娘娘在汉人的传说中是抟土造人、采石补天的一位女神，麦德尔则是蒙古神话中开天辟地的巾帼，三位神女属不同民族，亦代表三种信仰，所佩衣饰各不相同，而今在我的画屏上，却聚首在了一道。）
“哎，你写的是什么，卷在上头，不能给我瞧瞧么？”
（画已成、句也毕，我转首去看如寄那里。她的那屏画亦有了眉目，细看也是三人：释迦佛、孔圣人与李伯阳。再想观她写的那句话，四下一圈，寻见的是支架上一卷合着的画轴。）

“你猜呀。不过，你那一卷字，也这么收起来，我们先谁也不瞧谁的。”
（颐真的卷上是满蒙汉衣袂飘飘三位女神，我这里为释儒道正襟危坐三家始祖，俱是“和而不同”的诠释。一努下巴：）
“你接着念第三个？”
（第三张纸笺，是一个“合”字。）
“你可还有什么主意？”
（她一摇手，我顺理成章引来接续：）
“那么，这第三题，咱们投壶罢。寻常投壶，是拿箭往壶中投，我们今儿，朝上投。”
（我与颐真二人分拣联珠瓶中系以红线流苏以彰庆贺的羽箭，口中轻喝一声“中！”，同时将两支羽箭各自掷向左右，合于架上的两幅卷轴尾端同时垂落，洒金红笺展出二纸纤巧手笔，是我们还未示人的那两句话。我这一句是，释儒道三教共栖，颐真那边也念，满蒙汉一家同庆。）
（应的是第三字了。两句合二为一，恰成一副整联。是而，我今日行令的三字尽现于前。我和颐真堪堪前行两步，掷地有声：）
“臣女不才，以琴曲笛音贺中宫芳诞，再献三教共栖、三神俱临，祈我大清风调雨顺、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等等，我记得，我还让给我们一并留了三杯竹叶青：）
“愿席前圣主、座中嘉宾满饮此杯，祝长生！”
（言罢，再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