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到秦西部游数月,连戎狄部族亦曾涉……
“……这是一端。另一端,却是老师讲述间提及的一句无心之语,想当年多少还解鞅于燃眉呢!”说着不由蹙起秀眉,当然不是不快,但合着卫鞅先前用语却实是有趣。
说来,燃眉。秦国推行新法以来无数危难关头卫鞅不曾有惧,眼下又是把酒笑谈,卫鞅所说的堪燃眉之急定然不是与变法相关,而是句玩笑话耳。景监、车英在心里推演了一番无果,不由都上来了兴趣,目光炯炯地看着卫鞅;卫鞅方直视孝公字字念道,
“尔族定将大出天下。”
<转>
这是又一个流传于民间的商君逸事。不只商君,连当时的国君,长史,将军一并提到。很是详尽,真切,虽然中间也有语焉不详,但对于商君命中注定与秦同生死的假定,和结尾那催人昂扬呼应的部族精神,又巧妙地填上那漏处,自是不失为一个代代相传的好故事。
士子听毕,凝神静思,终是没有将自己的第一感想诉诸人前。自上次农家见闻后,他已想通透,商君的所作所为自有他的所思所想,那样的不世大才,后世人妄加任何评议都是不及他自己的认知的。何况他每每所欲叹都与老秦人的热诚心意相违,何苦来。
所以他到底没有在听毕后叹一句“他应该有得色”云云。他想的是商君——哦,那时最好唤为卫鞅——卫鞅一心为秦,对面君上展望秦国未来怎能毫不动容?而思来想去他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卫鞅可能会有的神情。那应是挑眉三分,冷笑三分,执着三分,还有一分生死相扶变法强秦的信任。老秦人盛传卫鞅生得美,那么这十分得色只能使他出挑得更为锐利。似一把劈金断玉开出新天地的利剑。归结到神色上,应是眼里无觅情踪,绕着它们看开去,或许隐隐能瞧见那如烈火的决心与意志,在他体内静静燃烧,并向外辐射,一时天人光彩为之夺。
如此,再说回到那老秦人尚武尚黑,与卫鞅的慕法着白上去。
东方六国一以贯之地觉着,这秦国嘛,从未确定宣示自己的德性,举国尚黑,当真是蛮荒之地不懂王化。这是一直以来的卑秦心思所致,就是卫鞅变法强秦后也少有真知灼见正视秦国。这在东方士子里扎根甚深的念头,抓其源流,竟然有一条就是那举国尚黑,不按着中原文化择一国色德性,是为乖戾怪诞。
老秦人不从金黄、木青、赤红、水蓝中择一色去,多少年来竟也歪成卑秦的论据之一。
若是单从这一点论,卫鞅倒是与老秦人一样地舍了中原文化。那一袭白衣胜焰,在触目即黑的秦国里穿行,是何等的凛然又冽然。卫鞅同样不拘泥于东方阴阳学说对色与德的论述,既然老秦人视他这白衣士子为法度所在,他又确实当得,又确实舍却一切也要为秦国留下法度,他就是顺民心或谓天意从生到死着白又何妨!
退一万步讲,这本是他的习惯喜好。皎皎者易污,岆岆者易折。他既然以法度以至刚至公立于世,就不惧那暗礁出水潜涌难料,此为一;为二的则是他笃定了心意对那人的拒绝。
<合>
咸阳渭水草滩刑场。
彼时微笑地看着铁环加身的卫鞅,不怎么奇异地发觉自己心是冷的。对秦国将来新法将来的笃信,早在处极刑的消息第一次入他耳时便趁势昂扬了个干净。这真的不再是需要他一力忧虑的事情,目下他只需看后人上路就好。就是他死,亦是送秦国新君一程,如何不叫人畅快。所以说,临死之时,是他卫鞅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不虑国是,为自己作想。
这么来的话,他真的心冷。
从任何的角度来说,他毕生志向已成,就是他的治国以外的治学,也有景监替他辑录斟酌予以流传。一介士子穷一生之力若此,又确确实实是有强秦功绩,如果他真的是心无旁骛,那真是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后人的评论大体是对的,卫鞅尽公不顾私,极身无二虑。然而,若大事毕,鞅其实心上有人,居之一生,这一段确是少有少有人晓得的。
卫鞅微叹阖目,依稀察觉到铁索慢慢收紧,他忽然想起,当日把酒他笑言定着白衣从生至死,于是真的,他不曾有一次着上黑衣去祭拜他心中的秦孝公。孝公逝后,他着力于去除孝公为保他而做的各路安排,然后便是入国狱,还真的不曾腾出手来行祭拜。
也罢,若人死后无觉,想这么多作甚;若人死后有觉,他亦毋需急于此刻将言语想全。仓促之间,分尸迫睫,卫鞅仅止忆起那么一句,那句他曾在这片咸阳渭水草滩上背对秦孝公字字念出的,如果他死后还能再逢孝公一面也定要再讲一遍的倾心之语:
秦公,你为什么……偏偏是秦,公。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