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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加恩的气候,比起任何艾克利普斯认所熟悉的地方都要温暖湿润得多。
这大概不是一件好事,这种气候下的雨季既漫长又黏腻,如同陷在烂泥地中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各种软体动物蠕动着滑溜溜的躯体,在身上留下一道道爬行痕迹的粘液。
何况浓重的潮气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往骨头里钻,连绷带摸起来都有种黏腻的潮气,底下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
受到影响的似乎还有莲音。
三天前的早上他听见从楼下传来的声音,似乎正在懊恼自己忘记密封结果面包发了霉。
昨天是因为泥水溅上了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导致了她一整天的心情低落。
而今天她在更换纱布时随口抱怨道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拥抱过太阳的枕头睡起来就像枕在了青苔上。这个形容直白得近乎粗鲁,说完连莲音自己都愣了一下,仿佛从不知道自己还能作出这样的形容,反应过来皱起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很快,但艾克利普斯还是捕捉到了。
“苏里尔也会这样下雨吗?”他听到她这样提问道。
苏里尔是位于蒙罗哈施帝国的一个沿海城市,离布兰加恩能有十万八千里远,那里是艾克利普斯的家乡。
“会的。不过苏里尔的雨季在冬天,有时候雨下着下着会变成雪。”虽然知道对方正在转移话题,但他还是很配合地没有拆穿。
“诶?冬天?那会有很厚的雪吗?就是那种能够扑进去打滚的大雪!”
莲音作为土生土长的布兰加恩居民,对除了布兰佳恩外的一切地方都显示出了巨大的热情。她提问的时候一双眼睛会微微弯起,瞳孔因为兴奋而微微放大,脸部的肌肉从两边嘴角向上提起,延绵至下眼睑隆起好看的形状,像是发挥着毫无根据的想象力自顾自地已经描绘了一遍奇妙的仙境,看起来神采奕奕的。
但他不得不打破她的幻想,他遗憾地摇摇头,“那里的冬天并不很冷,雪后会留下一层薄薄的积雪,但是通常两三天就化了。”
每天的例行换药时间,他们总会有这样短暂的交谈。起初是莲音为了缓解僵硬的气氛而起的话题,但她很快发现这位看似难以相处的伤患其实只是一个寡言的绅士。他的话不多,却总是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如同一块通体漆黑的温泉石,看起来冰冷坚硬,然而触感温润还带着暖洋洋的温度。
这可能是布兰加恩漫长的雨季里为数不多能令人心情愉快的时候了。
作为镇上最有名的药剂师的女儿,莲音处理外伤的动作干净利落。她快速又细致地给他腹部的伤口更换完纱布后,重新给他的肩膀固定绷带。她的脑袋凑得很近,一转头就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擦过鼻尖的长发带着一股精心的香气,花,或是某种水果,他别过脸,等她完成了最后的包扎,检查之后抬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脸。
“伤口愈合的很好哦。”她这样笑着说。
腹部的伤口并不深,只是肩膀被子弹穿透的伤口比较棘手,因为被莲音发现时艾克利普斯已经在倒在郊外昏迷不醒,伤口被暴雨冲刷了一夜。她总是担心处理不当引起伤口发炎,因此强硬地要求对方尽可能地卧床静养,但这一个多月的精心护理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嗯。”艾克利普斯点点头,“谢谢。”
“好起来真是太好了呀。”莲音站起来,飘逸的裙摆划过一道柔美的曲线,她长发披在身后,发尾稍稍打着卷,她收拾好了药箱器械走到房间的窗口,逆光的身影周围镀着一层毛茸茸的边,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声音带着一贯明亮的笑意还有少见的欣喜,她回头指向窗外,低垂的大片乌云中裂出无数金色缝隙,随着风缓慢扩散,“艾克利普斯!我看到阳光了!”
四月,布兰加恩漫长的雨季终于要过去了。
温暖的阳光同澄澈的蓝天再度降临了这个地方。
这是奥塔特联合王国靠近蒙罗哈施帝国的一个边境小城,外贸商业繁荣,却碍于地形——它的西部边缘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原始山脉——没有发展成大城市,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热闹。
这个小城的东部是一片繁华集市,老斯利菲尔的药店就开在东南面的角落,狭长的店面连招牌都是小小的,很是不起眼。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这个小城中最出名的药店,自从托尔斯.斯利菲尔过世之后,药店就由他引以为傲的徒弟布莱德.奥纳多和他的女儿莲音.斯利菲尔一起打理。
白天的药堂总是总是弥漫着一股滚烫的药味。客人们坐在房子两边的椅子上,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布莱德在后面的工作间问诊开药,他的妹妹阿尔泰莎坐在药柜前咚咚地捣药,莲音站在柜台前整理药剂和交待医嘱。一切显得忙碌而有序。
艾克利普斯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最近的换季总是容易引发过敏和感冒,前来药店的居民一下多了起来,暴涨的工作量与平日里懒散清闲的样子截然相反,店主和她的店员们索性一整天都泡在了药店里。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听见门角挂着的铃铛发出的声响,年轻的女店主正从柜台上倾着身跟前面的老妇人轻声说着什么,听见动静后侧了侧脸,然后对他露出一个笑,他对她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安静地坐在角落,无声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店面。
他腹部的伤口在十天前拆了绷带,已经完全不影响行走了,只除了肩膀还需要调养外,一切都非常好。他穿着亚麻衬衣和黑色裤子,身材高瘦而挺拔,一头柔软的紫发,衬着一双深邃明亮的蓝色瞳孔,尽管坐在角落,但看起来依然显眼极了。
店里开着广播,正放着不知名的轻快民谣,音量不大,居民们的窃窃私语夹在中间,他们在讨论天气、讨论食物、讨论有的没的,然后讨论他——这真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那张脸庞仿佛是得到了天使的亲吻,瞧他的鼻子,噢,这真是太幸运了。——但那是一个途经沃士华前往王都进行贸易,却被从北部鹿比特战乱流窜的强盗洗劫一空还险些丢了命的,可怜的蒙罗哈施边境商人,噢,这真不幸。——鹿比特的强盗们不会到布兰加恩来吧,不,我听说他们被盟军抓住啦。也是可怜人,若不是因为鹿比特战乱也不至于做强盗。——唉,听说赛奥莱的难民都往西逃去了,可苏林的城主却关闭城门拒不接受。
广播带着些许电流的沙沙声,哼唱的歌词被吞掉不少,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到了结尾随着伴奏戛然而止。一阵短暂的空白后,人声重新响起,却是午间的新闻播报,依然是断断续续的状态,跳过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后轮到最新的战况短报。
“昨日夜间密西加沙率先发动进攻……蒙罗哈施作为友盟已向北部增员……目前鹿比特地区仍处于武力对峙状态……”
整个空间仿佛随着渐小的人声一同按下了暂停键,突如其来的静默之间只有阿尔泰莎 挥舞着捣锤撞击着药臼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听到有人低低地叹息了一句,“哎,这世道啊。”
这不是一个好世道。
上位者醉心权势,底层平民苦苦挣扎,一边眼高于顶,一边走投无路。
从两年前与奥塔特王国西北部接壤的密西加沙帝国单方面撕毁了三国签订的《和平条约》、进犯王国西部边境的赛奥莱城开始,这个看似和平的世道似乎已经是个注定的滑坡。
到现在赛奥莱的难民向王国内陆流去,鹿比特地区局势尚未明朗,哪怕蒙奥两国结盟后国内一片欢欣鼓舞,也只是一层粗糙的遮掩,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但至少现在,一切都还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