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CTION.0 公主、骑士、冒险的启程
芙兰卡今年十五岁。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她是那种终日隐居在崖边的城堡里为人仰望,出门的周期以年计算的、周身笼罩着神秘的公主。当然,这样的公主,没有多少人会知道她的名字,更别提有几个人认识她。此刻芙兰卡蜷缩在宽敞的房间里,靠着墙脚边的床上,伸手摆弄着几个小锡兵的银色长枪。她头顶那只树冠形状的吊灯的末梢散发着星点的光芒,映射在几公分高的士兵们的肩甲上,熠熠生辉。
——叩叩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芙兰卡?”
她熟练地抬手扫过去,把整整齐齐站成三列的锡兵们一下子都拢到了被子下面。
叩、叩。
“咳,芙兰卡?”
她利索地起身,整理着衣着。
叩、叩。
“你在吗?芙兰卡?”
公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打开一扇门,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左转,右转,再右转——
“芙兰......噢,你可总算来了。”站在会议厅门口的等候者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特有的沉厚嗓音说,“嗯,很好,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非常抱歉,克莱森教授。”她微微低头表示歉意,“那,今天的课程还是...?”
“哦,公主,很高兴,今天不是了,”克莱森教授微笑着,额头上露出几道皱纹,一直延展到那双像星空一样深黑的眼睛附近,“劳尼乌斯陛下总是让我教您的那些...那些,它们对您来说不重要,今天的课程,嗯,是化学。”
“那真是太好了。”公主乖巧地点头,转身在宽敞明亮的会客厅的一隅坐下。
克莱森教授有些费劲地拨开墙上挂着的幕布,拉出后面的黑板(他又咳嗽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粉笔——顽固的克莱森教授仍然习惯使用那种方方正正的、会让人联想到一本书的棱角的粉笔。他侧过身来,面对着被空椅子填满了的会客厅。
这是仅有公主一人的课堂。除了芙兰卡,就只有高高的墙上挂着的、一只会敲响钟声报时的发条钟出席。
克莱森教授清了清嗓子。
“那么,今天要介绍的是这种矿物...”
她慢慢地倒下来,趴在桌上,盯着那只钟出神地看。钟也默默地看着她。
“...LUMO,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嗯,关于它,近来的研究表明...”
要是无聊时间能走得快一点儿该多好啊。公主这样想着。挂钟轻轻地摇了摇头。
“...关于LUMO的晶体结构,经过长期的测算检定,嗯,可以肯定的是...”
帮帮我的忙,算我求你,公主想着,让他走吧。挂钟不语。
“...那么最后,嗯,还有一些不得不提到的,那就是LUMO对有机体独特的...”
她沉默地看着,思绪已经远飘到了她的锡兵们征战的那片沙场,他们披着闪亮的铠甲,跨在俊朗的长鬃马背上,枪尖上挑着一件又一件的战利品,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沉甸甸的徽章,马上就要去到王城的外郊,升起噼啪作响的篝火,沉醉在庆功的盛宴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
“嗯,好的,”克莱森教授微微点了点头,满意地看着看着自己在黑板上留下的满篇杰作——它像一幅远古的壁画一样,刻满了难懂的文字——挂在那里。他把第十三根粉笔用袖口擦了擦,收回了口袋里,“那么,嗯,今天就讲到这里。”
公主礼貌地把克莱森教授送出门、道声晚安、合上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转,再左转,右转。
一列三排,统共三列,一共是九名的骑士。
这是芙兰卡小小的军队。
骑士们的掌心里,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那些名字,来源于芙兰卡看过的一本古老的传说绘本——那发黄的书页和铅笔细细勾勒的插图,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记下来的只有这些称呼:兰斯洛特、加拉哈德、鲍斯...每一个她都认得出来,即使这九个锡兵穿戴着几乎相同的铠甲,戴着制式一样的头盔,芙兰卡还是能用手点着他们,挨个叫出他们的名字。
锡兵们精神抖擞,挺立在午后灿灿的阳光里。
这天,芙兰卡少有地拨开了窗帘,她窥视着窗外——深蓝的天笼罩着在头顶,远处是一些流云,云的投影下,广袤的碎石戈壁和铺满细沙的荒漠交错着连成一片,向城堡铺过来,近前处,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把大地强硬地掰开成了两块,撑开了一道跨距足有百米的宽阔裂壑,阻拦了荒漠的前进。
荒漠边缘堆积的层层细沙被风拂动,从岩缝里滑下,聚成一股股的沙瀑,注入峡谷中那些浮动着的——用克莱森教授惯常的提法,“成因尚不明了的大团雾气”——之中,散而纤细的那些沙瀑像芙兰卡母亲的一缕发丝一样在太阳下闪着光;形容粗犷的沙瀑,以不可阻拦的气势咆哮着灌注下去,从谷底传出阵阵隆隆的闷响。
沙瀑旁边,那些上下晃荡着的商船们着飘浮在雾气上,挨着城堡大块的砖石的外墙缓缓驶来,一艘跟着一艘,一直开到西边的码头去。船头上站着人,他们吹奏着号角和长笛,摇头晃脑,互相应和着。
码头那边,往来的工人们在装卸货箱,有人光着臂膀,有人在大声吆喝,脸上晶亮的汗珠隐约可见。货船上系着的两只橄榄形的气囊和展开的风帆把巨大的影子投在他们身上。
芙兰卡俯视着这一切。
等她逐渐从峡谷里翻滚升腾的雾气中回过神来,才觉察出一些异样。她回头看向身后那些骑士们——她的卫士依然整齐地驻守在那里,队列里却多出了一个突兀的空缺。芙兰卡又转身探出去,向下搜寻着—— 一个闪着银光的几公分高的锡兵,已经在她眼皮底下开始坠落,沿着城堡的外墙掉了下去。
“亚瑟!”芙兰卡轻声惊呼,想去拉住那个骑士的手。她失败了,差一点连自己也一下子栽下去。她只能把伸出的手又缩回来。
锡兵沿着墙落了下去,翻滚着,闪亮的铠甲和城堡砖石突出的棱角刮蹭着,带出一连串的脆响。他无助的身影在芙兰卡的视野中越来越小,最后落在了一艘商船木制的船舷上,紧接着他踏着船舷高高跃起,飞向船舷的外侧,在峡谷里浓密的云层上投下一个不起眼的影子,然后——这一点坠沉的声音也完全淹没在沙瀑的轰鸣声里——那个小锡兵就这样消失了。
芙兰卡微张着嘴,她愣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把剩下的八个骑士收拢起来。这一天,公主让侍仆准备了双份的晚餐和甜品。
当。当。当。当。当。当。当。
“嗯,那今天就讲到这里。”像往常一样,克莱森教授点了点头,把那支粉笔收回口袋里,回头欣赏着自己在黑板上留下的艰深篇章。
“不好意思,克莱森教授,请问...”公主轻声地说。
“怎么了,”克莱森教授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贯的那种学者的微笑,“嗯,是哪里还没有懂吗?”
“不是的,”公主摇了摇头,“请问您,知道哪里有船队可以去谷底吗...”
“哦,我的公主,嗯,”他眯着眼睛,抬起右手揉了揉下巴,“我想,是没有的。你要知道,船工得把整艘船的气几乎排掉一半,才能让船的甲板的高度和雾平齐,嗯,这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他自顾自地点点头,“而且,往下沉简单,要再浮起来可就难了,更何况,嗯,没人知道雾有多深,那下面会藏着什么——那里,就像它本身一样,嗯,是一团迷雾,我的公主。”
“可是,如果能准备好牢靠的钩爪,或者绳索什么的话...”公主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她还要再努力争取一番。
“请不要再妄想了,就算是,嗯,就算是您,芙兰卡公主,也不会有哪位明智的船长为您冒这个险的,您要知道,劳尼乌斯陛下在议会上承受的压力已经,嗯,已经够大了,”克莱森教授拍了拍袖子,走到门口回头看着芙兰卡,他眼镜的镜片在灯下闪着光,“我希望您,嗯,还是少给他添一些麻烦。”
公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克莱森教授走了。
传说中,每当公主遭遇危急的时刻,总是有无畏的勇士挺身而出,拯救公主,斩获悬赏,顺便收走公主的心。
芙兰卡公主的勇士就是她的这些锡兵骑士们。——只是现在一位骑士一位骑士已经罹难,只能由芙兰卡来顶替他的位置。她决定要率军出征了。
脱下礼服,换上轻便的短衣,套上结实的靴子,把焦糖色的短发拢在一起,用一顶低檐的帽子盖住,再在帽子上——沙漠的夜风可不是春天时站在门口和小孩们开玩笑的妖精,而是那种长着大嘴扑过来的怪物,不做好防护的话,就算是体格很健硕的成年人也会被砂砾刮得遍体鳞伤。她从床脚下拖出一只淡绿色的背包,把剩下的八个骑士们挨个装进背包里,又装了一些干粮,几罐清水,还有一盏小小的可以开关的蓝色提灯。最后,芙兰卡的背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她又拿了一些食物塞在了裤子的口袋里。
左转,右转,左转,再左转。
勇者出发了。
通向谷底的路还有一条——那就是古老的、和城堡里的公主一样披着神秘的通天塔。有人说,它是谷底的人为了登上天堂建造的阶梯,然而在刚要离开地面时就受了降下的神罚,最终也没能通向天空;还有人说,它是曾经向往着谷底的勇士们开凿的一条道路,然而那些勇士后来也都迷失在了神秘的地底世界,和对谷底的向往一起不见踪影。
通天塔沉默地站着,他的两层完整的塔楼露出地表,上面是残缺不全的三层围墙,堆放着灰色的碎砖破瓦。他像一尊青铜铸成的巨像一样静立在那里,像是一位已经上了年纪,但仍然身体硬朗,孔武有力的守卫,在守护着伟大的财宝。他了不起的身躯在昏暗的夜色中缓缓推到芙兰卡的面前。
一个卫兵伸手拦下了芙兰卡。
“请回去,这里往前是禁区。”卫兵用冷冷的声音说,他甚至懒得低头去关照这位小小的入侵者。
“耶米尔,是你吧,”芙兰卡低声说,“弗雷德...他最近有点感冒,你应该多来看看他的。”
“......公主殿下,承蒙您的关照。”
卫兵说着,放下了挡在一侧的右臂,示意她可以通过。
芙兰卡径直穿过通天塔面前的一片足有半人高的荒草。她走到门前,扯下那些早已腐朽不堪的铁链和封条,把如同纸片一样脆弱的木板门轻轻地拿下来,摆在一边。
眼前是早就在战争中被清扫一空的楼室,除了铁青色的基石砌成的地面和两道石阶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只有通向地下那层的石阶旁还插着一只火把,正发出微弱的荧光。芙兰卡把它小心地取下来,拿在手里上下摇晃着,火把渐渐亮了起来,翠绿的光溢满了塔楼,一直照到外面茂盛的草地上。
“喂!什么人!喂!”远处有一个卫兵在大喊,“快回来!那里很危险!想丢掉小命吗?”
“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芙兰卡回头大声地回应了一句,她把帽子压低,拿着亮得灼眼的火把,快步走下了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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