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净汉是一只白狐，被一个倒霉阴阳师封印进了破罐头，丢弃在了八公山的山脚下。
泥土沙石终有腐朽的一天，妖怪却有无限的生命。于是他抖抖绒毛盘起尾巴，用最舒服的姿势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就是五百年。
漫长黑夜中照射进了第一缕阳光，狐狸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里面塞的是什么？”孩子的声音尖细而又兴奋，“——哇怎么是红的？！”
太吵了。
“啊！——”
久别的阳光与空气让尹净汉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捋了捋毛茸尾巴上的毛发，这才低头去看已经瘫坐在地上的人类小孩。
不会超过七岁，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嵌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胖胖的小手紧紧揪着书包的背带。
尹净汉没有刻意收起自己的尾巴——这条不祥的尾巴能帮他在人类问题上减少许多麻烦。
然而孩子，总是出人意料的。
“哇大姐姐，你好漂亮啊！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尹净汉并没有为此生气，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对他美貌的认可。他蹲下身，让自己与孩子的视线保持水平。
“人类，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救了他，知恩图报是狐狸的传统美德，不过说到底还是怕人类的贪婪夜长梦多，短命的缘分，还是乘早了结的好。
“姐姐做我的女朋友！”孩子锲而不舍，中气十足。
“换一个。”
崔胜澈揪着自己胖胖的小手开始冥思苦想。
小熊饼干还剩很多，说好的滑板妈妈也已经给买了，还什么呢？——啊！
“隔壁班的知勋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有什么办法让他跟我一起玩呢？”
妖怪显然是误会了，说：“爱是无法通过愿望实现的，再换一个。”
“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能做什么啊！”
尹净汉无奈，心说一生平安荣华富贵他都可以做到，是你这个小屁孩心眼太小而已。
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崔胜澈伸手拉了拉美人姐姐的衣袖说：“我们先保留这个愿望好不好，你等我长大了，我再决定。”
尹净汉叹息着点了点头，最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窝回深山老林的日子怕是又要延后了。
只是人类的寿命不过百年，最多十年，眼前的小子见识了车尘马足，高官厚禄，不怕他受不了诱惑。
这样想着的狐狸搔了搔尾巴变回了原形，轻巧地钻进了小屁孩的书包。
崔妈妈很轻易地接受了尹净汉，不仅仅是因为妖怪的魅术，更因为这是在是一条漂亮的狐狸——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琥珀色的眼瞳摄人心魄。
“胜澈你要留下它吗，那就拜托胜澈好好照顾它咯。”妈妈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额发。
“好！”崔胜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搂紧了环抱狐狸的双臂，尹净汉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
孩子总是在一眨眼间长大，对拥有无尽寿命的妖怪来说更是如此。
尹净汉慢慢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毕竟崔胜澈这小子的床可比自己的狐狸洞睡起来舒服多了，他又翻了个身。
“哎呀，对不起净净，把你弄醒了——”
妈妈压低声音把他抱了起来，“今天太阳这么好，我得晒一下被子。”
尹净汉闻言舔了舔女主人的手指，大多妖怪不愿意屈尊讨好人类，可狐狸不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讨别人喜欢。
棉被在阳光下被烤得暖烘烘，妈妈刚一撒手，尹净汉就钻进了被褥，一块儿晒起了太阳。
女人轻轻地笑了，说着胜澈今晚会早些回来，净净要耐心等他哦。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空已经被夕阳映得火红，尹净汉眨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卧室，已经变成俊秀少年的崔胜澈正坐在他身边打着游戏。
“你醒啦？”崔胜澈回头问他。
嘭——的一声，妖怪变成了人类的模样，这么多年不变的姣好容貌，齐肩的银发随意披散，眼角暗红的妖纹浓艳逼人。
虽然是副美人样，瘫在床上的架势却像隔壁大爷，妖怪张嘴，声音也是动听的：
“你想好愿望了没？”
崔胜澈无奈，自他十五岁以后，尹净汉每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要许什么愿，用妖怪的话来说，十五岁已经是大人了。
“是不是我一许完愿，净汉就会消失呢？”
妖怪与他错开视线，不置可否。
崔胜澈打哈哈：“我还没想好呢。这么珍贵的愿望，当然要好好考虑啦。”
少年重新拿起手上的游戏机：“学园祭上话剧社反串表演了白雪公主，超级有意思的。不过那个公主和净汉比差远了。”
尹净汉状似神游，其实都有认真在听，洋洋得意地翘了翘尾巴。人类少年的青春烦恼，对拥有漫长孤独岁月的他很有吸引力。
崔胜澈也知道这一点，狐狸总是一天天地待在家里睡觉，他想净汉如果能多知道一点人类世界的奇妙，也许就不会总是急着离开。
小时候的他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美人姐姐是个男人的事实。小小少年初开的情窦，就这样被狐狸毫不留情地踩了个稀巴烂。逐渐长大的他开始明白妖怪总是向他强调自己身份的意义，以及对方迫切希望自己许愿以完成他报恩的心情。
他当然有很多愿望，比如长命百岁，比如一夜暴富，可他也害怕一旦许完愿了却了这浅薄的缘分，尹净汉就会摇摇尾巴消失不见。
他想让他留下，可是狐狸不懂。
崔胜澈不许愿，尹净汉只好一年又一年地陪着他长大。
第一次穿上校服背起书包，第一次在运动会上获得第一，第一次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第一次被陌生的女孩表白，第一次，将学士帽的帽穗捋到左边。
尹净汉跟着他从首尔到了大邱，看着他从男孩变成男人。
脱下校服，换上西装。
收起球鞋，踏上皮靴。
狐狸还是日复一日地躺在家睡觉，崔胜澈下班回家，看到个衣衫不整的美少年姿势不雅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忽然觉得同事间谣传他金屋藏娇的流言倒也不假。
当年顽皮打破罐头的孩子已经变成了大人，狐狸却还是17岁的模样。
尹净汉揉揉眼睛坐起来，宽大的衬衫里露出大半个肩膀：“你想好了吗，胜澈？”
崔胜澈放下公文包，来到床前坐下，看着狐狸慵懒的眼睛说：“和我在一起吧，净汉。”
“换一个。”狐狸想也不想地说，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在一起”的意思，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人类果然是贪心啊。
崔胜澈无力地笑了笑，似是早有预料。
“净汉呀，我已经35岁了，在你看来不算什么，作为人类已经不小了。”
“这次回家，妈妈给我安排了相亲，对方是个小学老师，是个很好的女孩。”
“我要结婚了，净汉。”
女人，尹净汉喜欢女人，崔胜澈的母亲就是个好女人。她会温柔地抚摩他的毛发，给他准备最舒服的被褥。
那么崔胜澈结婚，一定也是件好事吧。
崔胜澈的新婚妻子果然也是个很好的女人，恬淡温柔的性格，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
可是狐狸不喜欢她。
大概是因为她煎的鸡蛋总是太老，她挑的窗帘款式太土，她还霸占了曾经只属于尹净汉的，崔胜澈的床铺。
嗡嗡的机器轰鸣让狐狸寒毛直竖，那个女人居然还在用吸尘器清扫他换下来的季毛。
尹净汉只差在脑门写上“我很生气”四个字，却又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不爽。
崔胜澈只当他是认生，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叮嘱他们要好好相处。
但是狐狸不见了。
崔胜澈找遍了首尔的各个角落，他还没有许愿，狐狸却逃走了。
尹净汉逃回自己的八公山，不明白自己是在置什么脾气，婚姻嫁娶生老病死不是人类的常态吗，脆弱又渺小的人类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曾经的山大王回归，各路小妖们纷纷殷勤谄媚地冒出头来。狐狸从好友洪知秀那儿偷了两坛酒，在自己的狐狸洞里大醉了两天。
尹净汉过去的生命中从不知什么是寂寞，无聊了就逗弄逗弄山里的小妖，嘴馋了就去知秀那儿偷腥，吃吃睡睡，好不快活。
可在人间度过的短短三十年，却让狐狸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有多么贫瘠。尽管他从来不出门，可崔胜澈总会把每天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他，再平凡普通的一次郊游也能被他说出花儿来。
就连冰冷的狐狸洞，也差了那温暖的被窝十万八千里。
洪知秀说他这是在吃醋，狐狸不信，狐狸骂他是只长了凤凰尾巴的鹦鹉。
鹦鹉用长长的尾羽扇了他一巴掌，气呼呼地飞走了。
作为一只有尊严的狐狸，就算狐狸洞里坚硬的泥巴睡得腰酸背痛，他也不能厚着脸回去。
尹净汉有只小小鸟权顺荣，通过鸟儿，他知道崔胜澈每年都来八公山寻找一只白色的狐狸。
37岁，他的女儿出生，红红的，小小的，不好看。
40岁，他受到提拔，全家搬进了首尔的大房子，再不用挤狭小的公寓。
45岁，他的母亲，那个温厚善良的女人在医院去世，和他早逝的父亲葬在了一处。
53岁，他被查出了糖尿病，从此与血糖试纸和胰岛素相伴。
62岁，他的妻子过世。
67岁，他在山腰处摔断了腿，那是他最后一次来八公山。
70岁，他因为多种并发症入院，医生悄悄嘱咐小辈准备后事。
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狐狸想。
老人仰面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干瘦得像一段枯枝，没有一点鲜活的生气。
尹净汉轻巧地跳上窗台，优雅地落地变出人形。
“胜澈，你要死了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冒出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看得见的惊讶欢喜。
他用经脉纵横的手去探站在他床边的尹净汉——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年轻，漂亮。
明明是只狡黠的狐狸，却又纯白得像个天使。
“……你一点儿也没变，净汉。”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那个刚刚打破了罐头的自己，六十多年的岁月并没有让记忆变得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可你变得好老了呀。”狐狸歪歪头，“许愿吗，胜澈？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崔胜澈不说话，呼吸渐渐变得又轻又缓。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尹净汉，这个在他前半生几乎扮演了他母亲，兄姐，朋友，却唯独没有恋人的人。
他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声——我想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考虑到妖怪漫长的寿命，这个要求实在太过残忍，他说不出口。
老人努力想把尹净汉的脸孔刻进脑海，却抵不过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最终轻轻合上。
狐狸看着他，就像过去无数次看着幼小的孩子入睡一般，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声音可以那样温柔，柔软的轻轻一触就融成一摊春水收也收不回。
“好好睡吧，胜澈呀。”
尹净汉是个倔强的妖怪，如果崔胜澈一直不肯了却这段错误的缘分，那么他只有一世又一世地去找他。
那就完成他下辈子的第一个请求吧，小聪明的狐狸想。
在毕业典礼上被灌了太多酒的崔胜澈踉踉跄跄地冲出酒吧，夜首尔的霓虹灯火灿若星河，他眼前氤氲一片，抱着路灯就开始狂吐。
男人的金发被微凉的夜风缭乱，那双熟悉的琥珀眼睛对上崔胜澈的一刹那，酸软疼痛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冥冥之中，鬼使神差的，仿佛已经酝酿措辞了百年，他脱口而出：“你长得真好看，做我女朋友吧！”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END
泥土沙石终有腐朽的一天，妖怪却有无限的生命。于是他抖抖绒毛盘起尾巴，用最舒服的姿势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就是五百年。
漫长黑夜中照射进了第一缕阳光，狐狸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里面塞的是什么？”孩子的声音尖细而又兴奋，“——哇怎么是红的？！”
太吵了。
“啊！——”
久别的阳光与空气让尹净汉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捋了捋毛茸尾巴上的毛发，这才低头去看已经瘫坐在地上的人类小孩。
不会超过七岁，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嵌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胖胖的小手紧紧揪着书包的背带。
尹净汉没有刻意收起自己的尾巴——这条不祥的尾巴能帮他在人类问题上减少许多麻烦。
然而孩子，总是出人意料的。
“哇大姐姐，你好漂亮啊！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尹净汉并没有为此生气，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对他美貌的认可。他蹲下身，让自己与孩子的视线保持水平。
“人类，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救了他，知恩图报是狐狸的传统美德，不过说到底还是怕人类的贪婪夜长梦多，短命的缘分，还是乘早了结的好。
“姐姐做我的女朋友！”孩子锲而不舍，中气十足。
“换一个。”
崔胜澈揪着自己胖胖的小手开始冥思苦想。
小熊饼干还剩很多，说好的滑板妈妈也已经给买了，还什么呢？——啊！
“隔壁班的知勋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有什么办法让他跟我一起玩呢？”
妖怪显然是误会了，说：“爱是无法通过愿望实现的，再换一个。”
“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能做什么啊！”
尹净汉无奈，心说一生平安荣华富贵他都可以做到，是你这个小屁孩心眼太小而已。
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崔胜澈伸手拉了拉美人姐姐的衣袖说：“我们先保留这个愿望好不好，你等我长大了，我再决定。”
尹净汉叹息着点了点头，最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窝回深山老林的日子怕是又要延后了。
只是人类的寿命不过百年，最多十年，眼前的小子见识了车尘马足，高官厚禄，不怕他受不了诱惑。
这样想着的狐狸搔了搔尾巴变回了原形，轻巧地钻进了小屁孩的书包。
崔妈妈很轻易地接受了尹净汉，不仅仅是因为妖怪的魅术，更因为这是在是一条漂亮的狐狸——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琥珀色的眼瞳摄人心魄。
“胜澈你要留下它吗，那就拜托胜澈好好照顾它咯。”妈妈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额发。
“好！”崔胜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搂紧了环抱狐狸的双臂，尹净汉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
孩子总是在一眨眼间长大，对拥有无尽寿命的妖怪来说更是如此。
尹净汉慢慢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毕竟崔胜澈这小子的床可比自己的狐狸洞睡起来舒服多了，他又翻了个身。
“哎呀，对不起净净，把你弄醒了——”
妈妈压低声音把他抱了起来，“今天太阳这么好，我得晒一下被子。”
尹净汉闻言舔了舔女主人的手指，大多妖怪不愿意屈尊讨好人类，可狐狸不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讨别人喜欢。
棉被在阳光下被烤得暖烘烘，妈妈刚一撒手，尹净汉就钻进了被褥，一块儿晒起了太阳。
女人轻轻地笑了，说着胜澈今晚会早些回来，净净要耐心等他哦。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空已经被夕阳映得火红，尹净汉眨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卧室，已经变成俊秀少年的崔胜澈正坐在他身边打着游戏。
“你醒啦？”崔胜澈回头问他。
嘭——的一声，妖怪变成了人类的模样，这么多年不变的姣好容貌，齐肩的银发随意披散，眼角暗红的妖纹浓艳逼人。
虽然是副美人样，瘫在床上的架势却像隔壁大爷，妖怪张嘴，声音也是动听的：
“你想好愿望了没？”
崔胜澈无奈，自他十五岁以后，尹净汉每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要许什么愿，用妖怪的话来说，十五岁已经是大人了。
“是不是我一许完愿，净汉就会消失呢？”
妖怪与他错开视线，不置可否。
崔胜澈打哈哈：“我还没想好呢。这么珍贵的愿望，当然要好好考虑啦。”
少年重新拿起手上的游戏机：“学园祭上话剧社反串表演了白雪公主，超级有意思的。不过那个公主和净汉比差远了。”
尹净汉状似神游，其实都有认真在听，洋洋得意地翘了翘尾巴。人类少年的青春烦恼，对拥有漫长孤独岁月的他很有吸引力。
崔胜澈也知道这一点，狐狸总是一天天地待在家里睡觉，他想净汉如果能多知道一点人类世界的奇妙，也许就不会总是急着离开。
小时候的他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美人姐姐是个男人的事实。小小少年初开的情窦，就这样被狐狸毫不留情地踩了个稀巴烂。逐渐长大的他开始明白妖怪总是向他强调自己身份的意义，以及对方迫切希望自己许愿以完成他报恩的心情。
他当然有很多愿望，比如长命百岁，比如一夜暴富，可他也害怕一旦许完愿了却了这浅薄的缘分，尹净汉就会摇摇尾巴消失不见。
他想让他留下，可是狐狸不懂。
崔胜澈不许愿，尹净汉只好一年又一年地陪着他长大。
第一次穿上校服背起书包，第一次在运动会上获得第一，第一次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第一次被陌生的女孩表白，第一次，将学士帽的帽穗捋到左边。
尹净汉跟着他从首尔到了大邱，看着他从男孩变成男人。
脱下校服，换上西装。
收起球鞋，踏上皮靴。
狐狸还是日复一日地躺在家睡觉，崔胜澈下班回家，看到个衣衫不整的美少年姿势不雅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忽然觉得同事间谣传他金屋藏娇的流言倒也不假。
当年顽皮打破罐头的孩子已经变成了大人，狐狸却还是17岁的模样。
尹净汉揉揉眼睛坐起来，宽大的衬衫里露出大半个肩膀：“你想好了吗，胜澈？”
崔胜澈放下公文包，来到床前坐下，看着狐狸慵懒的眼睛说：“和我在一起吧，净汉。”
“换一个。”狐狸想也不想地说，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在一起”的意思，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人类果然是贪心啊。
崔胜澈无力地笑了笑，似是早有预料。
“净汉呀，我已经35岁了，在你看来不算什么，作为人类已经不小了。”
“这次回家，妈妈给我安排了相亲，对方是个小学老师，是个很好的女孩。”
“我要结婚了，净汉。”
女人，尹净汉喜欢女人，崔胜澈的母亲就是个好女人。她会温柔地抚摩他的毛发，给他准备最舒服的被褥。
那么崔胜澈结婚，一定也是件好事吧。
崔胜澈的新婚妻子果然也是个很好的女人，恬淡温柔的性格，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
可是狐狸不喜欢她。
大概是因为她煎的鸡蛋总是太老，她挑的窗帘款式太土，她还霸占了曾经只属于尹净汉的，崔胜澈的床铺。
嗡嗡的机器轰鸣让狐狸寒毛直竖，那个女人居然还在用吸尘器清扫他换下来的季毛。
尹净汉只差在脑门写上“我很生气”四个字，却又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不爽。
崔胜澈只当他是认生，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叮嘱他们要好好相处。
但是狐狸不见了。
崔胜澈找遍了首尔的各个角落，他还没有许愿，狐狸却逃走了。
尹净汉逃回自己的八公山，不明白自己是在置什么脾气，婚姻嫁娶生老病死不是人类的常态吗，脆弱又渺小的人类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曾经的山大王回归，各路小妖们纷纷殷勤谄媚地冒出头来。狐狸从好友洪知秀那儿偷了两坛酒，在自己的狐狸洞里大醉了两天。
尹净汉过去的生命中从不知什么是寂寞，无聊了就逗弄逗弄山里的小妖，嘴馋了就去知秀那儿偷腥，吃吃睡睡，好不快活。
可在人间度过的短短三十年，却让狐狸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有多么贫瘠。尽管他从来不出门，可崔胜澈总会把每天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他，再平凡普通的一次郊游也能被他说出花儿来。
就连冰冷的狐狸洞，也差了那温暖的被窝十万八千里。
洪知秀说他这是在吃醋，狐狸不信，狐狸骂他是只长了凤凰尾巴的鹦鹉。
鹦鹉用长长的尾羽扇了他一巴掌，气呼呼地飞走了。
作为一只有尊严的狐狸，就算狐狸洞里坚硬的泥巴睡得腰酸背痛，他也不能厚着脸回去。
尹净汉有只小小鸟权顺荣，通过鸟儿，他知道崔胜澈每年都来八公山寻找一只白色的狐狸。
37岁，他的女儿出生，红红的，小小的，不好看。
40岁，他受到提拔，全家搬进了首尔的大房子，再不用挤狭小的公寓。
45岁，他的母亲，那个温厚善良的女人在医院去世，和他早逝的父亲葬在了一处。
53岁，他被查出了糖尿病，从此与血糖试纸和胰岛素相伴。
62岁，他的妻子过世。
67岁，他在山腰处摔断了腿，那是他最后一次来八公山。
70岁，他因为多种并发症入院，医生悄悄嘱咐小辈准备后事。
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狐狸想。
老人仰面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干瘦得像一段枯枝，没有一点鲜活的生气。
尹净汉轻巧地跳上窗台，优雅地落地变出人形。
“胜澈，你要死了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冒出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看得见的惊讶欢喜。
他用经脉纵横的手去探站在他床边的尹净汉——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年轻，漂亮。
明明是只狡黠的狐狸，却又纯白得像个天使。
“……你一点儿也没变，净汉。”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那个刚刚打破了罐头的自己，六十多年的岁月并没有让记忆变得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可你变得好老了呀。”狐狸歪歪头，“许愿吗，胜澈？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崔胜澈不说话，呼吸渐渐变得又轻又缓。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尹净汉，这个在他前半生几乎扮演了他母亲，兄姐，朋友，却唯独没有恋人的人。
他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声——我想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考虑到妖怪漫长的寿命，这个要求实在太过残忍，他说不出口。
老人努力想把尹净汉的脸孔刻进脑海，却抵不过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最终轻轻合上。
狐狸看着他，就像过去无数次看着幼小的孩子入睡一般，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声音可以那样温柔，柔软的轻轻一触就融成一摊春水收也收不回。
“好好睡吧，胜澈呀。”
尹净汉是个倔强的妖怪，如果崔胜澈一直不肯了却这段错误的缘分，那么他只有一世又一世地去找他。
那就完成他下辈子的第一个请求吧，小聪明的狐狸想。
在毕业典礼上被灌了太多酒的崔胜澈踉踉跄跄地冲出酒吧，夜首尔的霓虹灯火灿若星河，他眼前氤氲一片，抱着路灯就开始狂吐。
男人的金发被微凉的夜风缭乱，那双熟悉的琥珀眼睛对上崔胜澈的一刹那，酸软疼痛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冥冥之中，鬼使神差的，仿佛已经酝酿措辞了百年，他脱口而出：“你长得真好看，做我女朋友吧！”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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