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爹是江南武林盟主，江湖公认的第一高手。可我这个小儿子却从小体质虚弱。爹请来神医为我诊病，神医说我心脉不全，若是调理得当可以长寿，只是终生不能修炼内功，练武什么的恐怕是没戏。
爹倒毫不在意，他安慰母亲：“混迹江湖难免诸多风险，麟儿不能练武，也许是一件好事。”
从此以后，我成为家中唯一不练武的异类。当大我一岁的姐姐练起芙蓉刀法，我却只能在一旁托腮观看。父亲看出了我的寂寞，于是对我说：“这世上除了武功，还有许多更神奇的东西。你若喜欢什么就告诉爹，爹给你找最好的师父。”
那时候我懵懵懂懂，不知天底下的神奇到底是何物。
直到十二岁时，我在父亲的五十岁寿宴上看见一场鼓乐。那鼓乐艺人手中两把鼓槌上下翻飞，鼓点时而如雷击，时而如雨点，时而如步履之声。我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浑身七窍都通畅无比，简直情不能自己。
我立刻对爹说：“我要学鼓。”
爹面色凝重：“学鼓？”
我点头，爹又问：“你确定？”
我说爹您别再问了，此生无悔。
爹为我准备了一辆马车，我向着西南方向前行，半个月后来到云居山下。在山脚的一间草屋里，我见到了未来的师父。他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鼓乐师父大多五官端正，而他却是鹰眼勾鼻，懒洋洋的靠在一张红木椅子上。我将父亲的手写信函递给他，然后跪下行礼，拜师，敬茶。师父的规矩和别家不同，他端过茶水用食指在水面轻轻一点，然后又递给我，示意我喝下。
直到我把一碗茶喝完，他才满意地点点头，问我：“你为何要学鼓？”
我说因为好听。
师父一愣：“好听？”
我点点头，从腰间抽出两把鼓锤，拽过身旁一张凳子，在上面即兴敲了一段鼓点。师父看着我，目瞪口呆。
我问：“师父我敲得如何？”
师父不说话，只是用食指蘸着口水在地上写下一个字。
“蛊”。
我大惊失色：“我不学，我要回家。”
师父冷笑：“茶里有我种下的师徒蛊，除非你蛊术已成，否则一离开此地，立刻七窍流血而亡。”
我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十二岁，我对青乔说，每个人都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人原来如此渺小，在浩瀚无垠的天地间，人不过是一粒微尘，最终只能在命运面前低头。
青乔说：“哪来那么多废话，说简单点。”
我说：“世事无常。”
十二岁，我开始学蛊

2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总在心里埋怨我爹，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但时间久了也就想明白了，当初我爹这么跟我说：“我给你找的师父人称‘蛊神’，是天下第一用蛊高手，不过为父有些担心，你若学习蛊术......“
我听见“鼓神”两个字，早就激动的头晕脑热，爹后面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青乔撅起嘴：“学蛊有什么不好？”说完她捧着一只浑身碧绿的蜘蛛，怜爱地抚摸着：“你瞧我这翠玉蛛蛊，是不是比上个月长得大了些？”
我赶紧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讪笑着答道：“挺好，挺好的。”
青乔是我的七师姐，年纪和我相仿，虽然容貌五官都算得上好看，可惜她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像是生了什么病。自从开始学蛊之后，师父只是偶尔现身指点我，平时都让我跟着七师姐青乔学蛊。
开始我有些奇怪，在江南的时候，爹的弟子们除了资历较老的独住一间，大多数弟子都是和他人同住，而且平时练功吃饭休息都在一块儿。按道理说除了青乔，我应该还有六个师兄师姐，可我住的草屋附近却只有青乔的住处，就连师父也离我们很远。
后来才知道原来学蛊和练武不同，就比如青乔的住处，方圆百米之内都是她养的毒虫和花草，容不得别人靠近。其他几个师兄师姐，除了二师姐独自住在山上外，都围绕着云居山下而住。
因此除去师父和青乔，我唯一见过的同门就只有大师兄。大师兄白白胖胖的，眼睛总是笑着眯成一条缝，那模样有些像小时候见过的弥勒佛塑像。
大师兄性格和善而且好吃，每次来看我和青乔，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尝尝他研究出来的新菜。
大师兄今天来的时候欢天喜地，走路都带着一阵风。
“小师妹，小师弟，快来尝尝师兄新做的油焖大蛆。”
我和青乔正在后花园里给一株情人草浇水，听见大师兄的声音，我两脸色同时一黑。
青乔说：“大师兄，我那个今天有些不方便，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你还是给小师弟尝尝吧。”她捂着肚子回了草屋，临走时还说：“小师弟可爱吃你上次做的清蒸青蛇蛊了。”
“哎呀，知音啊！”大师兄晃着满脸的肥肉，喜不自禁：“我这次用独门铁苍蝇蛊产下的蛆虫，用龙胆草培育一整月，才有这道入口肥而不腻的油焖大蛆，你可得多吃一点。”
我捂着肚子：“不了不了，大师兄我昨晚吃坏了肚子，这太油腻的东西可吃不了。”
大师兄一愣，摇头叹息道：“那太可惜了。”
我心里的石头刚落地，大师兄想起了什么，忽然掏出一只赤色的蟾蜍放在我手上：“这只赤玉蟾蛊你立刻服下，腹痛立刻就好。”
大师兄满面笑意地看着我：“快吃吧，一定要生吃哦。”

3
后来大师兄做出的新菜名字越来越奇怪，什么飞龙在天，龙争虎斗，金蛇出洞，蚂蚁上树......
“蚂蚁上树用的不是蚂蚁！”我和青乔慌不择路地逃，大师兄在后面边追边喊。
“上次金蛇出洞你也说不是蛇，却是油炸的长虫。”我边跑边回头说。
学蛊三年，我的蛊术只能说是勉强有所成，倒是大师兄做的菜吃了不少，感觉自己的肠胃早已百毒不侵。师父来查看过我的进展，觉得已经到了可以修炼本命灵蛊的时候。
我问师父：“什么是本命灵蛊？”
师父告诉我，平常炼活蛊，要用百种毒虫放入蛊皿中，让它们互相残杀吞食，最后剩下的那个就是蛊虫。若在蛊皿中滴入一滴自己的鲜血为引，炼出的蛊虫便是自己的本命灵蛊。本命灵蛊一生只能炼化一只，而且有着特殊的能力。
我问青乔：“那你的本命灵蛊是什么？”
青乔撇撇嘴：“本命灵蛊如同武功心法，是一个蛊术师最大的秘密，哪能随便跟你说。”
小女孩毕竟心软，青乔看我嘟着嘴不说话，以为我是生气了，把手掌伸过来说：“你看，这是我的本命灵蝶。”
我伸头看去，青乔掌心有一只灰白色的虫子，生着翼翅，我就忍不住笑了：“这不是蛾子吗？”
青乔这下真的生了气，一扭头钻进草屋，好几天都不理我。后来我才知道，青乔最恼别人说她的本命蛊是蛾子，一说就翻脸，次次如此。
过了几天，师父让我准备一些活物炼化本命灵蛊。
三个时辰后，师父站在草屋边，看着我捉回的一堆螃蟹，青蛙，兔子，老鼠还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野猪，气得七窍生烟。
“要毒物，毒物，毒物。”师父气急败坏地说：“这几年让你跟着青乔学蛊，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我捂着肚子委屈地说：“山下的毒物都被大师兄吃完了，别的师兄师姐那儿我也不敢去。”
师父瞪我一眼：“山下没了你不会去山上捉吗？”
我说：“二师姐不是在山上？”
师父面色一滞，随后又说：“你去吧，她应该不会太为难你的。”

4
很久以前青乔就告诉过我，几位师兄师姐里大师兄性格最好，最容易相处，而二师姐为人孤僻，独自住在山上，很难见到她一面。.
“可惜大师兄的本命灵蛊竟然是只青蚕。”青乔说。
“青蚕怎么了？”
“青蚕蛊是所有本命蛊里最弱的一种，什么能力也没有，可以说是种废蛊。”青乔叹气：“师傅的所有徒弟中，大师兄天分最高，师父本来对他最为期待，可他练出的本命灵蛊居然是青蚕。师父失望至极，有次无意间告诉了其他人，后来所有师兄师姐就都知道了。”
青乔又说：“不过大师兄性格爽朗，倒也并不在意。但你以后如果遇上二师姐，可要千万小心。”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
青乔说：“二师姐原本容貌极美，但在一次炼蛊的时候出了差错容颜尽毁。后来二师姐独自上了云居山，不再和其他人来往。听说二师姐心狠手辣，只因被孩子说了一句丑陋，竟然下蛊一夜之间杀光全村的人。你若遇见二师姐可千万要小心，就算是同门，她未必会对你手下留情。”
想着青乔说过的话，我小心翼翼地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收集可见的毒虫毒物。这云居山上也是奇怪，从山脚走到山腰，一路上遇见的蜘蛛蜈蚣都小的可怜，稍大一些的不过小指粗细。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红光，我抬头看去，只见一只浑身赤红，背生双翅的大蜈蚣从我面前飞过。我心中一喜：赤血蜈蚣，这山上居然有这种奇珍毒虫。
我一路跟着赤血蜈蚣，直到来到山顶上，我正准备掏出蛊皿捉住它，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
我猛然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女子，脸上带着一副银色面具。我赶紧堆起满脸笑容：“二师姐，师父让我上山来捉蛊虫。”
透过面具，能感觉到二师姐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她开口时声音嘶哑，异常难听。
“这山上的蛊虫都是我所养，你下山吧。”声音冷漠，不留一丝余地。
我又好言好语地软磨硬泡，但二师姐果然如青乔所说油盐不进，不仅冷冷地要赶我下山，还威胁说若我再不下山，便用蛊术让我吃吃苦头。
我灰头土脸地下了山，却在山脚下看见几个密封的蛊皿，我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上好的毒虫毒物，其中就有那只赤血蜈蚣。
我心想：二师姐这个人，倒也不坏啊。
几天后我在师父的指点下，将各种毒物毒虫封入蛊皿，随后滴入一滴鲜血。等到里面的毒虫互相吞食厮杀，便能生出我的本命灵蛊。
开皿的时候师父大师兄青乔都在一旁，我心中有些忐忑，会不会我的本命蛊也和大师兄一样，是一只毫无作用的青蚕？
蛊皿打开，我心脏砰砰直跳。
“天呐。”青乔发出一声惊呼，我仿佛心跳都停了几秒。
“这是什么东西？”青乔的声音里有惊讶，疑问，还有奇怪？
我凑近蛊皿，只见里面趴着一只灰色的小兽，形状像是匹刚出生的小马，头顶上长着两只肉肉乎乎的角，但只有我掌心般大小。学了几年的蛊术，知道本命灵蛊大多以毒虫的形象出现，偶尔会有例外，但也无非是蟾蜍之类的毒物，像是这样的小兽，我竟然从没听说过。
大师兄凑过来仔细瞧了瞧，也是摇头不解：“这种本命灵蛊，我从没听说过。”
我看向师父，师父此时竟是神情异常严肃，他打量着这只小兽许久，才缓缓地开了口。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我和青乔异口同声。
“想不到我的徒弟竟然炼出了麒麟蛊。”师父看着我：“这最强之蛊，看来是要重现天日了。”

5
最强之蛊，这名字一听就厉害到丧心病狂，比起什么天下第一高手还要厉害几分。
我和青桥从没听说过最强之蛊是什么，但大师兄却是知道的。相传本命灵蛊中有一种最强之蛊，蛊术师若能炼出，不仅能操控天下蛊毒，最重要的是能......
“长生不老。”大师兄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光。
师父说，这本命麒麟蛊看起来其貌不扬，也没什么特别的能力，但只要用各种毒虫毒草悉心培育几年，就能成长为最强之蛊。蛊术传承千百年来无一人能炼成这最强之蛊，只因为本名麒麟蛊太过难得，全靠运气才能出现。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有点懵。倒是青乔很为我高兴：“师弟要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蛊术师了。”
最强之蛊的出现乃是天大的事，师父说这事关本门以后在江湖上的地位，于是将众位师兄师姐一起喊来。除了二师姐没有来，另外还有三男一女，这也是学蛊几年来，我头一次见到其他师兄师姐。
师父说：“你们的小师弟炼出了麒麟蛊，将来一旦炼成最强之蛊，他便是本门的掌门人。”
我一愣，心想：我还不知道咱们这门派叫啥名字呢。
犹豫间我扫过众位师兄师姐的脸庞，除了大师兄笑呵呵地看着我，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有嫉妒也有敌意。这时师父接着说：“明日起我要去北方的大雪山里捉一种冰蚕，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们小师弟若有什么需求，你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一定要尽力帮助他，把他的麒麟蛊早日炼化成最强之蛊。”
众位师兄师姐脸色阴晴不定，倒是大师兄先开了口：“放心吧师父。这些天我多做些好菜，给小师弟补充补充营养。”
我和青乔对视一眼，满脸都是苦笑。
第二日，师父离开了云居山下。
我和青乔肩并着肩，坐在花园旁看着一株刚刚开放的金丝草发呆。本命麒麟蛊趴在我的肩膀上，冲着太阳打了个哈欠。青乔忽然问我：“等你炼成最强之蛊，是不是就不会老也不会死了？”
我说：“我不知道呀。”
青乔问我：“等我变老了头发花白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和现在一样呀？”
我说：“我不知道呀。”
青乔问我：“我死了以后你会难过吗？”
我说：“我不知道呀。”
青乔噘着嘴，气呼呼地回草屋里去了。留我一个人坐在原地发呆，不知道刚才哪句话得罪了青乔。我走到青乔的草屋边，朝里面喊道：“青乔，你睡觉了吗。”
青乔不理我。
黄昏时我又来到青乔的草屋边，在屋外喊道：“青乔，我烤了野兔，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
青乔还是不理我。
我只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从床底下拿出那两根已经被我敲断又重做了的鼓锤，拿起自己制的小鼓，故意把鼓声敲得很响。平常如果我这样，青乔总会跑过来说：“你吓着我的蛊虫了。”
但今天青乔始终没有来，我一直敲得双手酸疼，本命麒麟蛊吓得钻进了柜子里，但她还是没有来。
我气呼呼地把鼓锤狠狠往地上一扔，准备上床睡觉。刚爬上床，忽然还是心疼自己的鼓锤，又决定下床把它们捡起来收好。我点上蜡烛，低头寻找那两根鼓锤的踪迹，没想到在其中一根鼓锤的旁边，居然有一只被砸扁了的乌黑色大蜈蚣，脑袋上的两根触须殷红的像血，看着吓人。
我吓了一跳。我平时只是陪着青乔养蛊，住处里从来不养毒虫，这么大的一只蜈蚣明显是有人蓄养，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个阴森怪异的声音：“小师弟真是厉害，我的夜行蜈蚣无声无息，居然也没逃过你的眼睛。”

6
我望向门外，见着个面庞消瘦的男子，一身黑衣肃立在夜色之中。他年纪似乎只比我大上三岁，却比我早入门五年，早得师父的蛊术传承。
“六师兄？”我看看地上的蜈蚣尸体，又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六师兄冷冷地说：“少废话了，交出本命麒麟蛊，我饶你不死。”
本命麒麟蛊从柜子里窜出来躲进我的怀中。我有些奇怪：“你要我的本命灵蛊做什么，你自己难道没有？”
六师兄冷哼一声，说：“别装傻了，本命灵蛊炼出七日后才会和蛊主绑定，之前谁能将之夺走以神降术降服，便能成为自己的本命蛊，这种事难道师父没教过你？”
我说：“师父确实没教过我啊。”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清清楚楚。原来是六师兄觊觎我的本命麒麟蛊，放出了夜行蜈蚣想要乘我熟睡暗算我，没想到我刚才砸在地上的鼓锤，阴差阳错间将蜈蚣杀死。可此时我想到虽然和六师兄入门后只见过一次，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他一上来就下这样的狠手，我心里真的很难接受。
难道学蛊之人常年和毒物接触，真的大多冷酷无情？
六师兄右手一挥，一只指节大小的飞虫绕着他周身飞来飞去。那飞虫的尾部竟然有鹅黄色的荧光，在夜幕中甚是显眼。六师兄此时开口说道：“既然是同门师兄弟，我便也不瞒你，这是我的本命灵蛊月下美人。”
什么狗屁月下美人，不就是一只萤火虫么。不过青乔说每个本命蛊都有自己特殊的能力，那这只萤火虫又能做什么？
我看着萤火虫在六师兄周身飞来飞去，忽然觉得有点眼花。黑色的大地，黑色的天空，乌云遮住了月色，黑衣黑裤的六师兄，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黑幕，只有一个光点在我眼中来回盘旋。
我眼前一花，黑幕褪去，我竟然站在江南的家中。身边哥哥姐姐们都在练武，只有我呆立在练武场中央。
父亲站在我面前，声色严厉：“我送你去学蛊，你都学到什么了？”
“我......我......”
“够了，蛊术阴险狡诈，你既然执意要学蛊，以后就不再是我们家族的人。”父亲厉声道。
我刚要辩解，眼前又是一花，青乔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死了你也不会难过的对不对？”青乔满脸悲伤：“等我人老珠黄的时候，你还那么年轻，那时候你一定会忘记我的。”
“不会的，我不会的。”我努力想要辩解，可是青乔却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大吼一声，冲上前握住青乔的手：“我不会忘记你的。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变老，我都一直陪着你。我不要什么最强之蛊，我不要什么长生不老，我只要陪着你！”
“哎呀你在瞎说什么。”青乔满脸通红甩开我的手：“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哎？”
我回过神来，此时依旧站在我那间草屋的外面。青乔站在我面，月色淡淡的映在她脸上，掩盖不住羞红之色。而一身黑衣的六师兄趴倒在地，手边跌落一把匕首，脑门上有一个大大的包。
“你刚才怎么了？”青乔问我。
“没什么，没什么。”我明白是中了六师兄本命蛊的催眠之术，便看向青乔：“你用了什么蛊术，居然这么厉害？”
青乔把手中一块石头扔到地上：“哪有什么蛊术。我听你这边鼓声没了，担心......我就过来看看，正好见到六师兄拿着匕首走向你，你却傻傻地站在原地，我就用这石头砸了他的脑门。对了，你们两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来害你？”
我心中一冷

7
我把前因后果跟青乔说了，青乔的脸色也难看的很。
青乔说，确实本命灵蛊在炼化出后还需要七天的时间，才能和蛊主本身结为一体。如果外人杀死蛊主抢走本命蛊用神降术炼化，就等于多了一个额外的本命蛊，因此蛊术师之间往往互相残杀居多，这也是为什么蛊术一门流传至今，人数如此稀少。
但师父曾下过严令，同门之间不得对本命蛊出手，但或许是最强之蛊的诱惑太大，六师兄才会不顾门规对我出手。
我想到一些很可怕的事情，便对青乔说：“六师兄如此，那其他师兄师姐呢？”
青乔脸色发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们去找大师兄。”
我和青乔踏着夜色来到大师兄的住处，可里面除了锅碗瓢盆，还有一盘已经冷掉的油炸苍蝇，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大师兄不在，师父也去了北方，我和青乔此刻再没有可依仗的人。我看了看躲在怀里的麒麟蛊，对青乔说：“你走吧，他们要找的只是我，别连累了你。”
青乔说：“不行，你什么都不会，万一其他师兄师姐找过来你可怎么办。”
青乔又说：“你可别多想啊，我好歹是你师姐。”
我说我什么也没想啊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多想你指的多想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要不说出来看看我们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青乔脸色又是一红，扭过去不理我。
过了一会儿青乔把脸扭回来对我说：“我们还是逃吧。”
“往哪儿逃？”
“随便往哪儿，越远越好，要不就逃去你家。”青乔说：“只要逃过七天，等你和本命麒麟蛊彻底合为一体，就没人会找你麻烦了。”
我说好啊，那我们收拾包袱赶紧走。
这是窗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别走了，乖乖把命留在这里吧。”
我和青乔的脸色同时变了。青乔听出来者的声音，颤抖着说：“五师兄？”
五师兄冷哼一声，说道：“七师妹你不用护着他。说来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出手，这小子的本命蛊就被六师弟抢走了。这样吧，你把小师弟交给我，我就饶你一命。”
青乔明明脸色发青声音颤抖，但依旧坚决地说：“你做梦。”
这一瞬间，我特别的感动。
从小到大只有两个人能让我感觉如此的亲切，一个是我娘，另一个就是青乔。
我和青乔在大师兄的草屋里互相打着眼色，正考虑该如何对付五师兄。青乔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只翠玉蛛蛊，我掏出我那捂住脑袋瑟瑟发抖的麒麟本命蛊，虽然不知道能有什么用，依旧准备着和五师兄殊死一搏。
此时草屋另一侧又传来娇媚的女声：“哎呦，大晚上的吹个什么风，把五师弟也吹过来了？”
五师兄咬牙切齿地说：“三师姐，看来你也对小师弟的麒麟蛊有想法？”
我在草屋里见过一次三师姐，对她印象颇深。虽然三师姐容貌不算是绝美，但绝对是媚到骨子里的那种，连说话都带着娇嗔。她在屋外说：“我的小五师弟，这最强之蛊若是炼成便可不老不死，对我们女人来说容颜不老，那可是天大的事情，我看你就别跟我抢了。”
五师兄厉声道：“三师姐，这最强之蛊我志在必得，你若还不离开，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三师姐娇笑道：“我偏不走，你能拿我怎样？”
我和青乔躲在草屋内，大气也不敢喘。此时本命麒麟蛊早就一溜烟钻回了我的怀里，翠玉蛛蛊也感觉到屋外的杀意，在青乔手掌中瑟瑟发抖。
过了一会儿，五师兄惊呼道：“你的本命灵蛊居然是条白蛇。”
三师姐的声音又娇又媚：“我这本命灵蛊白娘子可有些缠人，别看她浑身光润如玉，可一旦碰上必中剧毒，一个时辰内浑身溃烂而死。如何五师弟，这中毒的滋味好不好受。”
五师兄那边居然没了声息，看来是中了白娘子的毒。
没过多久，三师姐忽然尖叫一声：“这......这是什么，好大一只蚯蚓！”
五师兄的声音气若游丝，话语中却带着一丝爽快和阴毒：“想不到吧，我的本命蛊土行孙乃是螭蛊所化，不但能在地下来去自如，一旦被它缠上立刻粉身碎骨。”
“你，你放开我，我给你解药。”三师姐的声音已经无比惊慌。
而五师兄却冷笑道：“你这白蛇外皮上的毒一碰就血肉溃烂，哪有什么解药。你就陪我一起去阴曹地府吧。”
片刻之后，屋外便没了声息。

8
我和青乔躲在大师兄的草屋里，直到天色发亮的时候才敢出去。五师兄浑身溃烂惨不忍睹，身旁蜷缩着一条白蛇，而三师姐被一条巨大的蚯蚓状蛊虫缠着，七窍流血，看来是没气了。至于那白娘子和土行孙与蛊主同命相连，也早就死去多时。
我和青乔心中慌张，担心还有其他的人再追过来，便准备着逃回我在江南的老家，投靠那个我做武林盟主的老爹。
我拉着青乔就要跑，青乔却说：“你这样空着手能逃多远？”
我们来到青乔的住处，青乔大约是渴坏了，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喝完水她从床下拿出一个包袱，往里面胡乱塞上些干粮物件就准备走。
我说：“等会儿。”
青乔说：“怎么了？”
我说：“我还有两根鼓锤在我那屋子里呢。”
“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鼓锤。”青乔着急地直跺脚：“六师兄要是醒了，我看你该怎么办。”
我告诉她：“那鼓锤就是我的命。”
回到草屋边上，六师弟竟然还躺在那儿没有醒来，看来青乔那一下下手不轻。我走进草屋，从地上捡了两根鼓锤塞入腰间，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走出草屋的时候，青乔脸色发白。
她看着我说：“六师兄好像被我打死了。”
我凑过去一看，六师兄口鼻之中都流出黑血，面色发青，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青乔面色煞白地看着我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下手那么重，我没想杀他......我从没杀过人。”
我说：“不对，六师兄似乎是中毒而死的。”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不错，他正是中了我的八彩蛛母的毒而死的。”
我闻言转过身，看见的是我那穿衣打扮如同书生般的四师兄。在师父的八个徒弟里，四师兄面容最为英俊，也最不像一个炼蛊之人。但此刻他肩头趴着一只硕大的蜘蛛，这蜘蛛的八只脚居然是不同的颜色，看起来颇为妖艳诡异。
四师兄轻抚着八彩蛛，仿佛是有些陶醉地说：“我这本命八彩蛛母，每只脚都藏着不同的剧毒。用在六师弟身上的，那可是沾之立毙的黑面蛛后毒，至于下在小师妹身上的嘛......”
青乔一愣：“我身上的？”
我惊恐地望向青乔，才发现她的脸色已然变成一片死灰。四师兄继续抚摸着他的八彩蛛，慢声细语道：“你刚才饮下的那杯水里，可是有着最克炼蛊之人的连心蛊毒，一旦饮下你的本命蛊会先于你而亡，随后你的性命也就......”
他话音未落，青乔已经倒在地上。我抱起气若游丝的青乔，指着四师兄说：“你......你......”
四师兄哈哈大笑：“别心疼，马上你就要去见她了，乖乖把你的麒麟蛊交给我吧！”他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就凝固了，我有些奇怪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脸戴面具的女子，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二师姐。

9
青乔说，二师姐是最心狠手辣的人，没事不要去招惹她。
大师兄说，没事的时候千万别往山上跑，遇见了二师姐万一出什么事，他可帮不了我。
师父也说，二师姐早年面部毁容，性格有些偏激。
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姐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心中却很安定，好像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也许不过是因为那天山脚下，她给我留下的那些蛊虫。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心里也不清楚。
二师姐对我说：“扶着她，别动。”说完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只浑身疙瘩，眼睛赤红的癞蛤蟆，把蛤蟆的嘴放在青乔的脖颈边。
我心中一慌，准备说些什么，二师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道：“我这本命蛊朱睛天蟾，可以克天下一切蛊毒，很快就能解去七师妹身上的毒，但我只能保她的性命。七师妹本命蛊已死，这一身蛊术，都算是废了。”
我点点头：“能活着就好。”
心里却在想：青乔那蛾子死了就死了，不会蛊术未必就是件坏事。
我又胡思乱想：我还不知道青乔的本命蛾子有什么能力呢？
此时四师兄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他寒声道：“二师姐，你如此多管闲事，是不是也对小师弟的麒麟蛊有所图谋。
我心脏猛地一跳。二师姐看看我，面具下藏着的脸看不出表情，但一双眼睛却分外有神。她看看我，又看看四师兄，沙哑的嗓音说：“这世上未必人人都痴迷长生不老。”
“那二师姐你......”四师兄话还没说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他咯咯几声，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面色青紫地倒在了地上。
四师兄背后站着一个人，胖乎乎的，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而从四师兄的衣服里窜出一只青色的小虫，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衣袖里。
我是又惊又喜地喊道：“大师兄。”
大师兄看看面前的四师兄，又看着不远处气绝多时的六师兄，边摇头边叹着气：“来晚了，来晚了，没想到这本命麒麟蛊，居然生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我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这泪水有激动，有对青乔的担忧，还有大部分是接连经历了这么多，活生生被吓出来的。我说：“大师兄，你在就好了。现在除了我们四个，其他的师兄师姐都死完了。”
大师兄信步向我走来，微笑着说：“没事了小师弟，现在都没事了。”
二师姐忽然冷冷地说：“你站住。”
我一愣，扭头望向二师姐。大师兄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她：“你这是在做什么？小师妹怎么了，快让我看看她。”
我说：“青乔中了四师兄的连心蛊，二师姐正在为她驱毒呢。”
大师兄面色一沉，说道：“小师弟你快来我身边，你二师姐想抢你的麒麟蛊。”
二师姐冷哼一声：“金末凉，你少假惺惺的了。你若不是有所图谋，为何一上来就对四师弟下毒手？”
大师兄说：“莫离，你平素和师弟师妹们毫无来往，又能安着什么好心？”
我跪在青乔的身边，看看大师兄，又看看二师姐，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10
二师姐沉默着，用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的脸，宛如癞蛤蟆的外皮，看起来甚是吓人，除了那双眼睛还有神采，哪有青乔说原来容貌极美的半点痕迹？
此刻二师姐声音嘶哑中还带着浓浓的怨恨：“若不是拜你所赐，我的脸哪会变成这般模样？”
大师兄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哦，你都知道？”
我浑身一颤：“大师兄，你说什么？”
二师姐又说：“当初那村子的小孩不过说了我一句丑八怪，我不在意童言无忌，你却为何要在井水里下毒，害死他们全村的人？”
大师兄说：“莫离，我们同门的时间最长，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意？我怎么能让别人这样说你？”
二师姐语声中带着悲怆：“爱意？你若爱我，为何我练本命蛊时你竟暗中下毒，将我的脸毁成这样？”
大师兄向前迈出一步：“我若不这么做，你早就跟那个白脸剑客跑了，怎么会留在我身边？当初你面容被毁，他立刻抛下你离开，这么多年你也该想清楚了，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是真心对你好，不管你是美是丑，我都只要你一个人。”
二师姐厉声喝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大师兄呵呵一笑，轻抬右手，那只青色小虫从袖管中飞出，落在他的手上不停扭动。奇怪的是那只青蚕身上脱落下一层青灰色的粉来，露出的是金灿灿的身躯。
二师姐咬着牙说：“你居然将万蛊之王金蚕蛊伪装作青蚕，这么多年，就连师父也被你瞒过了。”
大师兄笑着说：“我若不这样，师父那老滑头怎能对我放心？”说完他胖手一挥，金蚕蛊闪电般的朝着二师姐冲来。二师姐一抬手，朱睛天蟾一跃而起，将那只金蚕蛊吞入腹中。
但二师姐丑陋的脸上并未露出喜色。她站起身左手微动，之间地面上几条褐色蜈蚣忽的钻出地面，朝着大师兄所站之处迅速爬行。同时二师姐吹响一声口哨，不远处飞来一群浑身赤红的蜜蜂，都朝着大师兄的方向飞去。
大师兄冷哼一声，说：“找死。”
一声轻响，二师姐的本命蛊应声而爆，那只金蚕蛊背身双翅，在大师兄周身如闪电般飞行，竟然仿佛一道无形的盾牌，将二师姐招来的蛊虫一一击杀。
大师兄说：“住手吧，我可不想伤你的性命，我只要麒麟蛊罢了。”
二师姐咬着牙说：“你休想。”
金蚕在大师兄的身边飞来飞去，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本命蛊都被我杀了，你还能做什么？”
二师姐发出一声仿佛野兽般的怒吼，朝着大师兄扑了过去。大师兄皱起眉头说：“莫离，你这是做什......”
她一把抓住大师兄的金蚕蛊，竟然活生生地吞了下去。大师兄脸色大变，他一把掐住二师姐的喉咙，使劲地摇晃着：“快吐出来，你会死的，快把它吐出来！”
二师姐嘴角渗出金黄色的汁液，随后七窍都开始流出青黑色的血。她得意地看着大师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她扭过头看着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杀了他，替我报仇。”二师姐说。
我从青乔怀中掏出那只碧绿如玉的翠玉蛛蛊，朝着大师兄的脖颈抛了过去。

12
我说：“我爹是江湖第一高手，你若杀了我，我爹一定会为我报仇。”
师父阴冷冷地笑着：“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现在我未必就怕了他。我若吃下长生不老药便去海外，过个几十年再回中原，你那个爹就算还活着，又能拿我如何？”
话音刚落，从师父的袖中飞出两只生有翅膀的硕大飞蚕。一只是金色，和大师兄那只金蚕蛊外形相仿，只是体型更大，还要多出一对双翅。另一只竟然是冰蓝色的，浑身透出一股寒意。金蚕和冰蚕飞落在师父的肩头，四颗如米粒般大小的黑色小眼紧紧盯着我。
“就算你现在百毒不侵，我这冰蚕和金蚕也有办法杀了你。”师父说：“我的那么多徒弟里，只有你知道我有两个本命灵蛊。”
我咬着牙：“你的徒弟都死光了。”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师父将目光投向草屋内的青乔。他的眼神里有种很复杂的感情，也许是我的年纪太小经历太浅，我读不出来那是什么。
师父忽然叹了口气，说：“这不还有一个么。”
师父又看向我，目光逐渐变得温和：“你死前还有什么心愿，都说出来吧。好歹师徒一场。”
我说：“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
师父摇摇头：“你当师父是三岁小孩吗？”
我又说：“我想回去看看哥哥姐姐。”
师父说：“你尊重一下师父的智商好不好？”
我还说：“我想回去看看我家的那条金毛犬。”
师父抬起手，金蚕和冰蚕同时腾空：“你别说了，现在就去死吧。”
我说：“那你让我敲一段鼓吧。”
师父点点头：“这倒可以。”
我从屋内搬出一张木凳，在那之前，最后深深地看了青乔一眼。我想用这一眼把她彻彻底底的记住，虽然我这辈子剩下不多的时光，但我想直到离开的时候，都能记得她的样子，清清楚楚的。
我从腰间抽出鼓槌，开始敲鼓。
开始只是杂乱无章的敲，就和这么多年我敲的鼓点一样，毫无章法，毫无规律。可是敲着敲着，我的思绪却回到了十二岁时，那一年在父亲的寿宴上，我看见他请来的鼓乐艺人，手中两把鼓锤上下翻飞，鼓点时而如雷击，时而如雨点，时而如步履之声。我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浑身七窍都通畅无比，简直情不能自己。
情不自禁地，手中的鼓槌有了熟悉的节奏感。那时记忆中的鼓点，居然在我生命即将结束之时，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双手中，生长出了生命。
师父忽然惊呼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手中鼓点不停，抬头望向师父。只见师父的两只本命蛊在空中急速的相撞又分开，仿佛是金蚕和冰蚕在以命相搏。师父嘴角有鲜血，浑身抖若筛糠，说话都没了力气。
“这，这是什么，为何我听到这鼓点声居然这么难受。”师父咬着牙说：“够了，别敲了，别敲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此刻忽然有了转机，所以我得一直敲下去，否则死的就是我。
直到一场鼓乐结束，师父的金蚕蛊和冰蚕蛊在空中同时爆裂，师父浑身一抖，颤颤巍巍地倒在了地上。我走过去俯视着师父的那双眼睛，他也躺在地上看着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师父此刻嘴角耳朵里都流出鲜血，我会以为这还是他演出的一场戏罢了。
师父望着天，我也就这么看着他。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师父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我：“你这鼓术从哪里学来的。”
我说：“我的蛊术都是跟你和青乔学的。”
师父嘴角无力地抽动着：“是不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嘴角有一颗痣的家伙？”
我回忆着那个鼓乐师父的容貌，年纪似乎是和师父差不多，但嘴角是否有一颗痣，我当时没有注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师父说：“这世间有因便有果，种下什么因，就得出什么果，哪有什么破除因果之术，谁也逃不开因果循环。”
我说：“师父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师父说：“懂不懂都无所谓。我现在浑身蛊术已废，而且多年蛊毒反噬自身，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杀了我。”师父死死地盯着我：“求求你，亲手杀了我。”
我犹豫良久，才终于点点了头。
“好。”我说。

13
我从大师兄的草屋里找出一把尖刀，将它插入了师父的心脏。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手杀人。
然后我把师父和众位师兄师姐的尸体都埋了，花了三天时间刻出几块墓碑。我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名字，墓碑上干脆就刻着师父两个字。除了大师兄和二师姐，其他师兄师姐也是一样，生的时候不知道名字，死了以后我还是不知道。
三天后青乔从昏迷中醒来，一醒来就喊渴喊饿，我烤了一只兔子，她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吃完以后她问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她。青乔听我说完以后，先是坐在床上发呆，紧接着就开始哭，最初只是一小滴一小滴的眼泪往下掉，过一会就变成倾盆大雨。我也不知道她在为谁流眼泪，也许是为了师父，也许是大师兄，也许是二师姐，也许是她并不熟悉的其他师兄师姐们，也许是为了我。
也许是为了自己。
哭完青乔问我：“现在我该怎么办？”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我听着忽然有些难受。
我说：“我们回江南的老家。”
青乔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我说：“我娶你。”
我带着青乔回了江南的家中，将发生的一切都跟爹说了。爹摸着我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把我抱在怀里，哭成一个泪人。
爹娘都很喜欢青乔，大概是我们家吃的比较好，更不用吃大师兄做的那些奇怪的东西，青乔原本脸色蜡黄，现在却越来越好，皮肤越来越白嫩，见过的人都说青乔是个大美人，我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
三年后，我和青乔成婚。又过去三年，青乔为我诞下龙凤胎。哥哥取名为许末凉，妹妹取名为许离。
儿女周岁那天，父亲大摆筵席，又请来戏班子，皮影戏，杂技团和我最爱的鼓乐艺人。我居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敲鼓的艺人，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果然是嘴角有一颗乌黑的痣。
我乘着那鼓乐艺人在后台休息，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到他面前躬身一拜。
他居然也不惊慌，只是淡淡地说：“为何要拜我。”
“其一，我从小痴迷您的鼓乐，虽然阴差阳错走上弯路，却得一娇妻，此生无憾。其二，您是世外高人，我理应拜你。”我顿了顿，又说：“其三，我的命是您救的。”
他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我便把那日的情形大致一说。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轻轻舒出一口气。
“说来，我两也算是有缘。”他说：“从辈分上说，我算是你的师叔吧。”
我大惊：“您也懂蛊？”接着我又补充道：“不是鼓乐的鼓，是蛊虫的蛊。”
他笑道：“什么是蛊？”
我一愣，忽然发现自己学蛊多年，他此刻这么问我，我居然不知道如何作答。犹豫许久，我才吱吱呜呜地说道：“蛊字上面是虫下面是皿，意思是将蛊虫放在器皿里炼化......”
他摇摇头，说：“错了，错了。”
我问：“那什么是蛊？”
他一字一顿地说：“蛊术，乃是破除因果之术。”

14
“你可有想过，这天下武功心法甚多，但无非是强身健体之术，但蛊术不只能炼出特异的蛊虫，甚至还能改变人的生死，哪有一门武功能有蛊术这般神奇？”
我点头道：“确实没有。”
“只因蛊术不只是操控毒虫的毒术。这世间万物，有因便有果，但这蛊术从古代流传至今，乃是一门可以破除人间因果的秘术。”他对我说道：“之所以用毒虫毒草为引，是因为那毒虫毒草，早在我们人出现之前，在远古的洪荒时期就出现了。它们身上所包含的天地因果，远比人要强得多。”
他又摇头叹息：“只是这蛊术一门流传至今，真正高深的东西早就失传了大半，沦落为操控毒虫修炼本命蛊的皮毛。只有你师父用人炼长生药的长生之术，倒是留了下来。”
我恍然大悟，却又疑惑不解：“那为什么我一敲您的鼓乐，师父就变成了那样。”
他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破除因果之术便有其克星。其实许久以前，蛊和鼓乃是一门。”说完他在地上写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字：“这个字，也念做鼓。那时候的人们知道这破除因果之术若是被滥用，便会扰乱天地的规则招来报应，于是也有了应对之法，便是我敲出的鼓点。”
“鼓点？”
“这鼓乐之中蕴含的节奏便是关键。蛊术乃是破除因果之术，而这鼓声中的节奏是古代之人从天地之声中领悟而来，乃是纠正因果之术。”他接着说道：“你师父蛊术造诣极高，一身修为早已破除因果，所以你敲出的这一段鼓乐破了他全身的功力，把他变成一个废人。”
一切都真相大白。我向着我那个“师叔”深深鞠了一躬。师叔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说：“蛊术传人甚少，我这一门便也不再兴旺，平日将这纠正因果的鼓乐当做卖艺的手段，只为铭记于心。没想到竟然能救你一命，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宅子，从此我再没见过他。
又是几年过去，我那一双儿女都已长大，个个粉雕玉琢甚是可爱。爹将武林盟主之位传给了我的大哥，和我娘终日在家抱孙为乐。
某日，丫鬟小翠忽然告诉我，她发现少奶奶床下藏着一个牌位，每次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偷偷拿出来上香祭拜。
我愣住，不敢相信青乔竟然会有事瞒着我。
某天乘着青乔出门的功夫，我来到她房内。床下的木箱里果然有一个严实的包裹，里面有个红木灵牌，上面写着：亡父李玄之位。
我先想到的是：原来青乔姓李。
我又想：李玄究竟是谁？
既然青乔不愿告诉我，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也不准备拆穿。我将灵牌重新包好，又放回原处。只是一路走向后院，心里还在想着那个李玄的名字。
后院里爹正在和我的一双儿女嬉闹。看见爹那张有些苍老的脸，我忽然心中一震，终于想起李玄这个名字，原来是在爹的口中听过。
爹那时跟我说：“你的师父本名李玄，因为蛊术登峰造极，江湖人称蛊神......”
青乔竟然是师父的女儿！
此时我又想起一件事。青乔刚怀孕之时，神医为她把过脉后神情异常。我担心有什么问题便去询问，神医不住地摇着头说：“奇怪，奇怪，你娘子似乎是出生时有先天恶疾，按理说这种病活不过十八岁，但看她现在的样子，似乎是有了什么奇遇，这身体竟然如此之好......”
既然青乔无事，我也就没有在意，欢天喜地的付了诊金给神医，没再去想。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师父当年炼化长生之药恐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青乔的病。
而在师父因为我的鼓乐浑身功力尽废后，却低下头来求我亲手杀了她，这也是为了青乔。师父发动长生之术，将云居山附近化作蛊阵，而修炼本命灵蛊需要蛊主的一滴鲜血，师父和青乔血脉相连，他竟然将自己的性命当做本命蛊的引子。
原来从那时起，我早已和青乔相生相连，成为她的本命灵蛊。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觉得可笑。这世间因果循环，原来如此。
我正站在后院里发呆，青乔忽然回来了，她看见我，莞尔一笑，走到我的身旁。
“怎么了相公？”她打量着我：“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忽然很想脱口而出：师父当年所做的一切，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天气有些炎热，等会让小翠冰些酸梅汤喝。”
青乔和我并肩而站，一起看着儿女和爹嬉闹。
过了一会儿，青乔突然笑着问我：“等他们长大了，你想让他们做什么？是学武功，还是考功名？是学蛊术，还是学鼓乐？”
说完青乔侧过脸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那一双眼睛里柔情似水，我能读出那真情绝不是做作，而是从内心流淌出的涓涓细流。
我微微一笑。
“学什么都无所谓，长命百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