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试剑】
乾正元年初春,雪消花未绽,乍暖还寒。
周寅大步迈入讲武堂,扫视堂中,见二十八名世家子弟俱已到齐,依着规矩列队三行站好。
练了两月下来,这一帮将来大多指望承祖上恩荫的少爷们勉强有了正形,知道要在讲武长之前到,不像第一日那般,过了晨练的时辰还敢三人一拨五人一窝地晃进来。
眼下这一群少年着了堂中专配的白色武服,一个个勒抹额佩长剑,腰背绷紧,站得笔直,倒也似模似样。
周寅尚算满意——虽然基本都是些糊不上墙的烂泥,不过那些宛京权贵又是在越国公府圈地重办讲武堂,又是延请在边疆镇远军里待过的人做讲武长,自欺欺人得声势浩大,自己总得稍微给烂泥除除臭气,让这些玩意儿好歹能入眼。
只是……这帮未长成的少年里,不知能不能寻到那位尊贵的主儿所言的可堪大用之才?
领讲武长之衔的周夫子在心里如是评判了一番,点点头,正欲挥手令他们去堂外演武场集合,无意一眼溜过去,却见队伍末端的一人膝盖微屈,状似在偷懒省力。
待看清那耍滑头的究竟是谁时,周寅拧起眉。
这位……名为舜思,未冠姓氏,打探得来的消息说是越国公的外孙,地位尴尬,两个月以来一直说得少做得多,看着并不怠惰,算是诸子弟里头不那么像烂泥的一个。
周寅没空多考虑,一竖手掌:“最后排那个……”他本想说自行去领十板子罚,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改了口:“……今日不得参与演武。”
那少年猛然抬头,雪白的抹额下一双眼黑得深沉,乍然对视间有某种惊心的莫测感,如同高崖下望,深难见底。
……
越国公府,演武场上。
当初选择国公府建讲武堂,是看中了府里空阔的场地。在场内设下练轻功的梅花桩、练箭的弓和靶,中央再辟出一块干净地方练剑,便成了极好的演武之处。
此刻,二十七名学子散在阔大武场中各自练武,只有最边缘的角落里,静静立着一个不言不动的人影。
楚怀顺一壁和大哥楚怀明闲叙,一壁拿眼角瞟向角落。
他当然明白那人为何站不直。前些日子跪了快三个时辰,竟然还能站得起来走路,果然命硬。
离得远,楚怀顺辨不出那人神情,想来该是得意的。讲武长平日严厉且不留情面,若有人犯懒不肯练,不管何等身份,一律要领板子,数目多少视情况轻重而定。
今日,却生生让这人逃了开去!
楚怀顺念及第一日自己被打的二十五板,气从心起。
“演武最是麻烦……这哪里是惩罚?分明就是开脱!”他用丝绢恶狠狠擦着剑身,对兄长一字一字地说。
楚怀明暗暗一叹,心道自己这二弟还是不怎么晓事。在外头或许能容得别人质疑几句,在讲武堂里,姓周的莽夫说一不二,做出的决定岂会允许手下学生置喙?
他拢着袖子,遥遥打量了一下角落处那所谓的表弟的侧影,眯起眼。
也好。就让二弟出头试试这小子的斤两罢,他也想瞧瞧,这个卑贱得连庶子都不如的外姓小子,凭着什么,才敢露出那样的神情。
“二弟言之有理,”越国公府长孙,楚怀明弹了弹手中长弓的弓弦,温文面容染上三分怒意,“这夫子莫不是有意偏袒?”
见大哥亦有同感,楚怀顺胆气愈发壮了:“我定要找夫子问一问!”
楚怀明却停了停,神色不豫地拉住了弟弟:“少安毋躁。指不定周夫子确然打算换种惩戒的法子,我们贸然去问,反倒拂了他的意。”
楚怀顺冷冷一哼:“那他之前怎的不换,非等到今日不可?”他挣开了大哥的手,收剑回鞘,果断朝正站在练剑场里的周寅走去。
楚怀明留在原地,慢慢地笑了笑。二弟一向心气高,“好武跋扈”四字安在他头上再合适不过,自舜思随其母,也就是那位从前名盛一时的凝小姐来府后两人之间龃龉不断——称为楚怀顺的单方面挑衅也无不可。
……难不成是因为两人名字里有个同音的字么?
弓弦绷出满弧的线条,楚怀明松手放箭。箭矢正中靶心的那一刹,他听见楚怀顺大声道:“请夫子允我与之一战!”
那声音中少年意气和傲气平分秋色,不等周寅答复,楚怀顺转向舜思道:“你可敢应战?若是败了,以后这讲武堂,你也不必来了。”他露出嘲讽笑容,“讲武堂只收宛京贵族之后,却不知,舜思公子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舜思静默片刻。他轻微地动了动唇,似乎打算辩驳,末了却只吐出一字:“好。”
一场兵戈来往。剑影交缠,铿然之响不绝,平地如起飞霜。斗到百招开外,才得分晓——却是个平局。
比武结束时,冥冥薄暮已降,练剑场外围观的学子窃语着散去,楚怀顺含义复杂地睨了舜思一眼后,也随楚怀明一同离开。
舜思察觉还有一道目光力度十足地附在背后,他转身,只看到一个背影——做仲裁的周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剑场。
最后,偌大场地只余下舜思一人。
清明剑光应和着回旋的风,缓缓升腾起来,一旁雪融后的一滩积水被激得暴溅。
他一招一式,开始重新推演方才的一场比试。
这一招……楚怀顺回挡,自己紧逼一步……剑尖前挺……前面忽然毫无征兆地现出一个人形!
一个极快的闪身,剑锋一偏,险险擦着乌发掠过。
舜思脸色微白,看定青酒:“你!”
他一贯语气淡淡,难得带这么重的情绪。
青酒挽了挽一头泼墨似的及腰长发,小声道:“啊……对不住。不过你伤不到我的,只有加持符咒的兵器和桃木剑才行。”她眨眨眼,“你看,发丝都没削断,不必担心啦。”
舜思表情冷峻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道:“你真爱惜自己。”
这种略有讽意的话他很少出口,看着对面少女睁大的眼睛,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刻薄了些。
“原来你口才也是不错的,”青酒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你这样寡言少语的小孩肯定不会什么嘲讽的词呢。”
“……”
“我看你最初好像并不想应战,为什么后来改了主意?”某人观赏完了舜思的脸色,继续发问。
舜思远眺练剑场边的一棵枯树,细致地看着,从光秃无叶的枝条看到枯瘠的树干,一瞬间似有一张眉目明丽的脸飘过眼前,可惜那鲜明丽色遭秋霜摧折,终是枯槁如木:“只是忽然觉得……无所谓了。”
是了,无所谓。
若回转至四年前,他绝不会应战。那时母亲尚在,儿子轻狂行事惹下的祸端,她也要负一份。
而现在……一身承当,不须许多衡量。
青酒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耸了耸肩:“好吧。所以说,你居然能和那个栽赃你的**打成平手?”
委实是技巧拙劣的话题转移。
“怎么?”
“我觉得……那个**虽然智计不行,武艺还是比你好的。”青酒托腮。
舜思有点诧异于她直觉的准确:“你一直都在旁边看着么?”
“嗯。好了你不用这样瞪我,我保证下回不会!”
“那你看到他耍的一套剑舞了?”舜思摩挲着剑柄。
“不是你有意激他,他才使出来的?”青酒目光疑问。
“剑舞很耗力气,”这个多数时候总是相当稳重的少年,此时唇角微挑,轻轻嗤笑:“是助人协调肌体的一套架子,虽然好看,不过没什么实际用处。所以……他一百招后,便难以为继了。”
“刚好你也支持不住,于是就判为平手。”青酒拍了拍掌,又道:“这样就对了,多笑一笑,小孩子板着脸一点不可爱。”
舜思敛起了那点笑色:“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笑,倒不如不要。”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夜了,青姑娘,女子不可晚归,你回去罢。”
“我又不是人族娇弱的小姑娘,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家需要归。”青酒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额间的碧玉坠子轻轻摇晃,“好容易碰到第二个在不拟形时也能看到我的人,我才不……”
剩下的话被舜思凉凉的眼神杀回。
“成成成,我回去就是了。”她想了想,回眸望他,眼底似藏星辰:“总之,今夜是个好夜,今春也会是个好春。春日时的笑容贮存起来,一整年都能过得开心哟。”
“……这话我从未听过,谁说的?”
“自然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