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某年某月某日,尼克记事本的第十篇我是一个小极客,意思就是又小又极客。这是别人对我的昵称,尽管我觉得这完全是个恶趣味的绰号。因此我并不喜欢这个说法,虽然,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我从小在科技的海洋中长大,让别人挠掉三层头皮的牛顿高斯,我都爱得狂热,且不知餍足。然而我十八岁这一年却突然爱上了中国古典文化,我先是一头扎进了一句“宛在水中央”,家里总有人听邓丽君的歌,她的嗓音真的太美了!这之后,我又挖到了可爱的老庄孔孟,后来我迷恋上了苏轼,于是一切都从——我找了一家成衣店定做了棉布长袍开始。现在的我常常一首举着竖向排版的黄色古书,一手捋着刚刚蓄起的小胡子。我本应是一个小极客,可我现在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的书呆子。我的本名叫Nxy,是母亲取的名字,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象征着最强大的黑暗女神。据说我妈妈怀孕的时候一直有预感自己会生女儿,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强大又美好,女儿能叫尼克斯是她毕生的心愿。然而听说自己生了男孩子,就伴着生产的痛楚,在一片血泊中难过地去了。我很怀念我的母亲,虽然并不清楚有母亲是怎样的感觉。不过母亲应该不会向父亲一样彻夜不回家,让我半年难见一次吧,我叹了口气。——不,现在该说“长太息”,是从《离骚》里头学会的,听起来可真有味道。——也正是因为这点时隐时现的遥远的思念,让我一直没有改掉Nxy这个名字,只是对外宣称自己的名字叫尼克。我是匈牙利人。其实这说法并不是很准确——我母亲的母亲,一个血统纯正的马扎尔,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爱上了外祖父,一个长相平平的中国人。这样一个家庭或许影响了我的母亲,也导致了我有一个中国父亲吧。十八岁这一年,我第一次来到了中国。“再也不用被深陷在吸血鬼世界的少女们包围了!”——我这么庆幸着。其实,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只是为了见父亲一面。顺便,真的只是顺便,瞻仰一下伟大的祖冲之。 而这一来,我见到了仿佛不能想象的——我十八年人生以外的一切。
2.某年某月某日,尼克记事本的第二篇
我喜欢记一些东西在本子上,可是我不喜欢记下时间。如果有一天会有人看到这些东西,那么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过,我叫尼克。
以后我们会说到,我叫尼克,我本来是一个小极克。然而现在,我要开始迷上中华传统文化了。可是在这之前,我想先要一个中文的名字。和许多来到这片土地的外国小子们一样,我想要一个诗情画意的,又十足多情的中文名字。
我的父亲姓夏,我自诩理解这个字的意思:可以指一个炎热的季节,是大禹的姓氏,也可以指华夏大地……但夏的狂烈、夏的威严,让我无法打心底热爱它。我更喜欢周——这个温柔的,多情的姓氏。
似乎我内心的不满被不听话的五官表现在了脸上,父亲看着我,很淡地微笑了——我必须要说,外国人的表情幅度要比父亲的大太多了——父亲就这样淡淡笑着,从他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
3.某年某月某日,尼克记事本的第三篇
我的木桌上摆了一本书,叫《诗经》,这是父亲从书架上拿下来给我的。我并不明白他的用意,我只是打开其中的一页,看着看着,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发生在夏夜。这个梦比寻常的梦要真实许多,也或许是误闯了一个人的梦。梦中只有一个人,用低低的声音给我讲一段故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见一个背影,立在夜晚的冷风里。夏季的风不该有这般的冷,而这场梦的夜风里他穿着牛皮做的甲,坚硬又冷清,冷清得让人想为他披一件衣。
我们的会面并不是很和平,初次见面他就想要杀死我。他的兵器很怪,又钝又怪。手握的地方有许多纹路,我还看不懂,纹路里面生了锈,锋利的部分却泛着寒光。
他靠近我的时候,周身的冷风卷着剑势,我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梦里。
不过,我听到了他的故事,所以我并没有死。他的身影有一点透明,可是在他将要杀掉我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更透明一些的身影,仿佛是位女子,来到我的面前。他的攻势在那时骤停,随即那个更透明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他不再想杀死我了,可是也并没有和我讲话的意思。他只是反复绕着踱步,随便看着一个方向,吟诵着一首诗。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我听着他熟稔的声音,揣度着这几句他曾念了多少遍。等他重复到了第三次,我试着叫了声:“将军。”
歌声戛然而止。他的背影轻轻抖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此何人之思?”……我试探着问。
他伫立着的身姿坐了下来,开口道:我其与子说!
他送我的那段故事也发生在夏季,所以这里永远都是夏夜。他的叙述很简短,也很慢,或许他不善言辞吧。故事里有位名唤半夏的,他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轻轻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是不胜此处的冷风。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他是一位骁勇的将军。每当他披坚执锐而归,爱妻半夏都会为他宽衣,为他备水,请他沐浴。
她为他烹茶煮酒,也为他守整个家。
而他还家的时光却屈指可数。在这屈指可数的时光里,半夏总是满面笑容地唱,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他哈哈笑着,也附和着爱妻,用布满老茧的手握住她十指,一同打着拍子。
通常是,半夏一句这样的歌还没有唱完,他就又要出发了。他每每抱歉地同爱妻道别,爱妻都只是温柔地为他整理铠甲,毫无怨言。他帽上的红缨,足下的布履,永远完整温暖。
战争的年代,没有什么误会,只要战死沙场就是一去不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这次的一去不回,却不是因为他的战死,而是因为一去不能回。
而最后一次踏出家门之后不久,就有人到他家中。打了胜仗的他满心欣喜地回家,却只有一片狼藉,和三座草草建成的墓。
过了那么久,他试过了所有发泄的途径,于是变得残酷冰冷。
只有爱妻的遗物里的一首《伯兮》会让他心痛,而后柔软。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他顺着半夏的调子,一遍一遍哼唱着,唱了千年。千年以前,他的兵器上沾满了别人的鲜血,于是千年以后依旧寒光凛冽。
他突然扬起头:“弗加战也……”
我拿过他的奇怪的兵器,刺向他的后心,说:“自古战无义。”
他身旁的风终于停了,他和他旁边的身影也都淡去了。我手里的兵器突然都生起了锈,然后在风里零落成碎屑,又飘去。
书桌旁,我再感受不到梦中夏日的寒风,手中的《伯兮》上染了一滴血,渐渐蔓延成“夏”的形状。
那是一个空有夏日之名,而无夏日之暖的——半夏。
父亲看着我失神的面庞,温柔地笑了笑,“那是我们第一个王朝。”他说:“你的名字……”“我喜欢夏。”我打断他。
父亲一副了然,而后微微蹙眉:“打断别人是很不礼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