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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蒲剧班子的故事——中篇小说《郎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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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江苏1楼2017-04-22 15:10回复
    郎的诱惑
    作者:侯波

    袁青子正坐在炕头吃饭,忽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的手机铃声是女儿给下载的,是流行的风凰传奇唱的《郎的诱惑》,铃声一响,电话里便传来了“娘子,阿哈”,接着便是这首歌叮叮咚咚的前奏。袁青子其时正盘腿坐在炕上,手机装在裤兜里,干着急,掏不出来。他将半截身子侧过,头几乎要抵到被子上了,才将手机从兜中掏出来。而这时,《郎的诱惑》已唱到了“看最美的烟火”这一句了。袁青子掏出手机,手机的另一头却拴在裤腰上,电话似的线子又纠缠在一起,比平时短了许多,袁青子只能把头低下来,窝着个腰哼哼不已地接电话。
    他老婆停住了筷子,说,几十岁的人了,还郎啊郎啊的,不嫌臊。
    袁青子白了她一眼,但这时,他已顾不得和老婆说话了,他一边嗯嗯地接电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将手机那一头拴着的线子解开了。接着,跳下了炕,光着脚丫到院子里去接电话了。
    一起吃饭的老婆还有外甥女燕燕这时都停住了手,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袁青子举止这么夸张。
    这个电话是袁青子想也没想到的,显示的是“秘书长”三个字,但这秘书长是谁,袁青子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温柔的普通话声,问他是不是蒲剧团团长袁青子。接着告诉他说,自己是云台山民间协会的尚秘书长,几年前曾与他打过交道的。现在眼看又三月十八了,是云台山娘娘庙会的日子,看他们剧团能否顾得上来庙会助兴演出。
    接这样的电话,在前几年对于袁青子来说是平常事,自从前年剧团解散后,袁青子就很少接到这样的电话了。他此时捂着电话,尽管对方一再提醒,但仍然想不起来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是谁,只是咿咿啊啊地胡乱应承着,一面在脑子里快速地查找着这个人的信息。等对方提起云台山、提起娘娘庙这个茬的时候,袁青子这才隐约想起来了。四年前,他们剧团曾经在邻县的云台山演出过。印象中,那时的云台山景色似乎不错,但山上的庙破旧不堪,根本不成样子,山上的主庙是娘娘庙,同时还有祖师庙、财神庙、药王庙、牛王庙、马王庙、龙王庙、土地庙等一大堆,但这些庙都名存实亡,就连保存最完整的娘娘庙也是四面墙虽在,但盖顶的石片与木料都被揭了,墙上的壁画破烂不堪。他们演戏的那一阵,娘娘神像还没塑起来,就临时用红布写了“九天圣母”几个字摆在了中间,至于娘娘庙顶呢,则横担了几根木料,用柳条布遮着。
    山想起来了,庙也想起来了,但袁青子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姓尚的秘书长来。在电话中,袁青子就告诉他,剧团前年解散了,那些演员当小工的当小工,站超市的站超市,还有开出租车的,赶红白喜事的,就连他自己,这两年也是靠种几亩果园养家糊口哩。
    对方在电话中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就叹息了一声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们当年的演出可是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了很深印象的,今年有位大财主,亲自点了你们的戏,并且说非你们的戏不看的。
    对方语调不冷不热,短短的几句话,却有着丰富的信息量。一是话语包含了情感因素,留恋并且惋惜。二是称赞袁青子的剧团戏演得好,留下的印象深。三是有一位大财主非他的戏不看。至于财主有多大,对方没明说,但从言谈中,袁青子还是感觉到了这个大财主沉甸甸的分量。通常的,跟班素质的高低是最能体现主人身份的。袁青子常年在外边跑,这些他当然知道。
    袁青子人本就眼浅,被对方几句高帽子戴得舒舒服服的,这时就有几分得意忘形了。就说,那可不,我这个蒲剧班子别看小,可是西北五省唯一的一家蒲剧班子。别说在咱们陕北,就是当年在山西,也是数得上的。当年我们到山西临汾演出过,知道不,临汾可是蒲剧的发源地啊。唱得好了,有掌声;唱得差了,是砖头。我们和临汾一家有名的县级剧团唱过对台戏,唱到最后,他们台的人就全跑到我们台下了。那天晚上,那家剧团的团长还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呢,婉转地请我们离开,说如果我们再演下去,他们就没法子演了。
    袁青子在电话中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当年他带这个蒲剧团确实到临汾演出过,也跟一家剧团唱过对台戏,但对方并不是县级剧团,而是和他一样的,只是一个戏班而已。
    对方耐心地听完了,然后轻声问道,那你说,你们是真不能来了?


    IP属地:江苏2楼2017-04-22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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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千不该万不该,袁青子信口问了一句,那演一场给多少钱啊。对方听到这话,就呵呵笑了,轻声说,只要你们来,应该一场至少不下于五千吧。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个数字还是把袁青子吓了一跳。要知道就是一个县里五六十号人的大剧团演出一场也不外乎三千多啊,他这么个小戏班子演一场就值这么多钱?
      袁青子就又问了一遍,当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就急急地说,那让我看一下,看看人能拾揽得齐不能,我回头给你回电话啊。
      对方仍然细声慢气地说,那好吧,演与不演你及早给个话。
      电话一挂,袁青子就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在人家面前表现得这么轻浮。按道理说,人家这么看重白己这个剧团,白己又是一团之长,应该势扎得更老一些才是。然而刚才自己的表现完全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或者就像个耍猴的,只要谁给两个钱,自己就可以随着锣声蹦跳一阵,真是有辱身份啊。
      老婆这阵端了碗正倚在门口吃,看他满脸的喜悦,就问,又怎么啦?
      袁青子神秘地说,天大的喜事,有人愿意出大价钱让我唱戏哩。
      老婆问,多少?
      袁青子伸出五个指头。
      五百?
      五千。袁青子得意地把手指头翻转晃了两下,说,我每天在家里哼几句,你嫌难听哩,可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等着听我唱戏’刚才这个大财主还非我的戏不看哩。
      老婆这时已返回到炕边了,她大声呵斥说,把米汤喝了,我要收拾碗哩。随即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把眼睛瞎了。


      IP属地:江苏3楼2017-04-22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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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青子端起碗一口气将米汤喝掉了,伸手左右在嘴上一抹,穿了鞋,出来站在了院子里,然后清了两声嗓子,拉开了唱戏的架势。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
        头朝上脚朝下两眼朝前,
        走三步退三步等于没走,
        一双手伸出来十个指头。
        啊啊啊啊——
        没办法,我们的主人公袁青子,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
        这是个黄河岸边的小村子,隔着一条大河,对岸就是山西。由于只一条河相隔,所以,两岸人来往就非常多。袁青子他爸本就是山西人,当年在山西唱蒲剧就唱得红火了得,人是男的,却主演旦角,人称“迷三县”。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阎锡山的大部队退守到黄河的这一边陕西境内,驻扎在了宜川的秋林镇。这个“迷三县”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部队过了黄河。他先是在部队里唱唱戏,过了两年,阎老西的部队又回到了山西,可这时“迷三县”却走不了,因为他爱上了本地一个长腰身的女人,后来他就在这里结了婚,扎下了根。留在本地以后,他又重新组建了一个蒲剧班子。解放后,这个戏班子就被县政府收购了,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蒲剧团的团长。县蒲剧团刚成立的那几年,是剧团的兴盛期,来来往往,演出很多,“迷三县”还有剧团的其他演员在民间可谓是家喻户晓。但很快,“文革”就来了,县里的红卫兵分成了两派,剧团也分成了两派。“迷三县”参加了其中的一派,结果两派打仗,这“迷三县”的长腰老婆就被另一伙给俘虏了,当成战利品,送给了革命造反派的头头。“迷三县”气不过,就拿了一杆枪和人家去理论,结果走在半道上,遭到了对方的伏击,被开枪打死了。至于他那个长腰身的女人呢,也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听说老汉被打死了,她就扔下了八岁的儿子袁青子,找了一个绳子上吊死了。这样,随着时代变化,生活一下子面目全非,袁青子也就成了孤儿。
        俗话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袁青子虽是个孤儿,但长到二十岁时,却是一表人才,个子高,脸白。脸虽是个平板脸,但一化妆却无比生动,天生是块演戏的料。他不肯务农,先是乱跑,跟了几个民间剧团到处唱戏,后来,他招兵卖马,在辍学的学生中挑了几个长得白净的,不爱念书的,说话妖里妖气的,组建了蒲剧团。这个戏班子断断续续经过了多少年,起起伏伏,先是跑各村演出,赶庙会演出,也应付一些红白喜事等等,到了前年,戏班子终于维持不下去了。物价天天涨,唱戏的钱却少得可怜。收入少了,剧团的衣服破了没钱添置,人员工资发不出,无奈之下终于散了伙。
        剧团散伙了,袁青子一连许多天闷闷不乐,但这事却到了他老婆的心里。他老婆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她认为庄稼人就得有庄稼人的样子,天天到地里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很是看不惯袁青子这样的溜光锤,五十多岁的人了,整天没大没小地在女人堆里混,一会夫啊一会妻,一会爹来一会娘,真是丢人显眼。再说近两年来,村里家家户户种苹果收入也不错。所以,她一提起袁青子唱戏就来气,干啥不像啥,弄啥不成啥,钱没赚下,人没认下,城里乡里都误了,只图了个个人痛快,这算什么事儿呢?


        IP属地:江苏4楼2017-04-22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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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这样安安分分三年之后,竟然还有人在惦记着袁青子的戏,还愿意掏大价钱看他的戏,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谁就这么不长眼呢?
          袁青子这时却顾不得许多了,他开了偏房的门。唱戏的家当全部堆积在这里,大大小小的箱子有十多个,都乱放着。这些箱子原来都包着四角,镶着铜边,可能是长久运输的缘故,漆都碰掉了,斑驳不齐。袁青子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边是服装,他提起一件龙袍来,抖了抖,扑面而来一股发霉的味道。他放下了,又提起一件来,却是一个老妪的衫,淡灰色,上面印有淡画,但衣角开了缝。袁青子叹息了一声就放下了衣服。他又打开一个箱子来,却是铜器箱,里边放着二胡唢呐什么的。由于剧团解散了,一些乐器就被亲戚、村人借走了。他翻看着这些,一边想着,庙会能演三天四夜七场戏,每场五千元,下来就一大笔,除去人员工资外,还有大部分节余,是可以添置一些新设备的。再说,有人愿意出大价钱看戏,说不定对于今后的剧团发展是个好兆头呢,个人干脆就干吧。可是,人呢,这些演戏的人在哪儿?想到这里,他就返出了小偏房又在院子里打了一通电话,等电话打完了,他心里就有数了。
          这时,一旁的外甥女燕燕过来扯住他的衣襟,要钱买泡泡糖吃,袁青子心里一时乐呵,就拉着她的手来到了村口副食门市。
          副食门市旁,村里两个小伙子正在那儿神神秘秘地说话哩,看到袁青子来了,一个小伙子赶了上去,拦住了他,给他发了一根烟,说,叔,这《空城计》里,司马懿围了城,诸葛亮在城头上一边弹琴,一边拿着鹅毛扇,当时是不是这样唱的?说着,这个小伙子边做动作边唱道,我坐在城头观风景,只听得城外闹嘈嘈…… 袁青子看到这段有名的诸葛亮的戏被这小伙子唱得这么别扭,就制止住了他,说,你别再糟蹋戏了,这诸葛亮听到你唱非被你气得活过来不可。说着,袁青子就摆正姿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他唱了一段,正唱到高兴处,还要往下唱。两个小伙子中的另一个就从副食门市中买了一瓶酒出来了,他把酒瓶像拿手榴弹似的倒拿在手中,制止住了正在有滋有味地唱着的袁青子,说,叔,你别唱了,我算是把你服了,我婶子这几年算白管你了。
          原来,这两个小伙子正拿他打赌呢,一个说能让袁青子开口唱几句,另一个不相信,两人赌的是一瓶酒。
          这些驴尿娃。袁青子知道了这个缘故,停住了唱,扫兴地骂了一句。但他似乎还没唱过瘾似的,依旧哼唱着领着燕燕进到门市中去了。
          到了下午,袁青子就给那个尚秘书长打去了电话,确认自己的剧团一定去唱戏。戏价就按先前说好的,但可不可以先打一些定金过来,其他的到演出结束时一次性付清。
          对方说,钱不是问题,只是他们想要前几年唱戏的原班人马。
          袁青子一听,心里就有了疑问,说,都几年了,有些人都不知在不在这世上,我到那儿去找哩。
          对方依旧是一副平淡的声调,说,那主要演员总得要呢,就像那个红霞什么的。
          听到对方提到红霞,袁青子就顺口问,为什么就红霞不能换呢?
          她不是戏演的好嘛。对方依旧淡淡地说。


          IP属地:江苏5楼2017-04-22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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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了电话,袁青子就想,这人可真是不可貌相啊。红霞是袁青子一个远亲的娃娃,十四岁进的团,今年算年龄也该二十四了吧。人聪明,长得也漂亮,很快就成了团柱。只是在袁青子的眼里,一直觉得她戏演得并不好。因为她练功不刻苦,懒,娇气,为了这,红霞也没少挨过他的骂。这女子却白有一套,说话娇里娇气,话语里常常有一种额外的撒娇韵味,开起玩笑来,没大没小的,常常弄得袁青子发脾气也不是,不发脾气也不是。
            比如,有一次红霞演戏出了错,袁青子当着大家的面收拾她,谁知,正当他气势汹汹地训话之时,这红霞反而露出一种无辜的样子,嘟囔着说,老师,我该是笨嘛,该是没学会嘛,你就不能小点声说啊。这句话一下子就把袁青子的火给泻了。还有一次,全体团员早晨起来都在一起压腿呢,红霞却闲站在一旁,袁青子说她,她却说,老师,我今天不能压啊,我今天穿的裤窄,要是扯了可就丢大人了。当时听了这话,袁青子心里那个气啊,他就直接上手,一把将她的腿抬起来,放置在了墙上,直接动开了手给她压。但只压了两下,红霞就吃了疼,只听她哎哟了两声,说,师傅啊,慢点啊慢点,我妈今天正打算给我找个对象哩,这腿坏了,谁还要我呀。大伙正吭哧吭哧练习哩,一时听了这么娇气的话,就扑哧扑哧都笑了,袁青子虽然绷着脸,但一肚子的气瞬间也就没有了。
            在袁青子的眼里,女大十八变,红霞在剧团十年,人是越长越漂亮了,但演戏的水平也只是马马虎虎而已。但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瞎了眼了,还觉得她戏唱得好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是看脸年代,红霞年轻,漂亮,声音温柔,唱功还过得去,人家喜欢看她的戏也是天经地义的啊。而像他袁青子,年轻时虽然帅,但现在已是老汉了,腰弯了,背驼了,搽再厚的粉也遮不住满脸的皱纹,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要知道,赏心悦目这四个字可是连在一起的哦。
            袁青子打电话联系的几个老手都非常痛快地表示愿意去云台山。其实,这中间一部分人是和袁青子一样,天生爱红火,一听锣鼓响,屁股就坐不住了。还有一些人是想跟着去玩,反正连来带去就那么几天T夫,全当成游山玩水的,何乐而不为呢?到丁下午,就唯独两个主角,二堂与红霞没联系上。
            二堂在剧团解散后,领着几个人组建了一支乐队,整天在农村跑红白喜事,同时还兼搞个开业庆典什么的。至于红霞,袁青子只听说她先前在超市站过门市,再后来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袁青子拨打了几个电话,问着二堂的号了,打电话却没人接。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听人说二堂在县城南关租了一处地方,就打算骑摩托去找他。二堂与红霞都是台柱,没他们这戏可是唱不成的。另外,他心里估计,找着了二堂,就有可能找着红霞了,原先在团里,他俩的关系是最要好的。
            袁青子发动了摩托,刚出村,摩托就没气了,就又推回到村口补了一回轮胎。后来要上路,又觉得个人的穿戴不行,就回到家里,在镜子前照,发现先前浓密的头发已脱了许多,当顶上透过稀稀疏疏的头发已可看见头皮了。胡子也好长时间没刮了,黑的与白的交织着。瞅着这些,个人不禁就叹息了一回,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自己可真不是这样的。他拿了一把剪子,仔仔细细将胡子剪了,又在偏房的箱子里找了一顶礼帽戴上,然后就重新骑着摩托上路,风风光光地去城里找二堂了。
            找到二堂租住的地方,门却上着锁。问主家,主家说二堂今天到一个叫烟山村的地方去应白事了,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的。这时天已黄昏了,县城河里就有了一丝淡淡的雾气。袁青子想来想去,反正回去也是睡不着,干脆就骑着摩托往烟山村赶来。
            到了烟山村,天已完全黑透了。摩托开着大灯,顺着大路往村子走,离得老远,袁青子就听到了响吹细打的声音,沿着声音一路往后村里走,就找到了位于后山沟里的过事主家。这家人姓张,正给母亲办丧事,大门口两边摆满了—个个花圈。院子里搭起了帐篷,一大摊人跪着,正举行“行礼”仪式。袁青子把摩托停住,从人群里挤进去,见二堂几个果然在这里,他们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门口燃着一堆火,放着张小桌子,这里素常是吹手待的地方,袁青子就在这里找了个小凳坐下来。


            IP属地:江苏6楼2017-04-22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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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青子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由于他多年唱戏,在这个小县城里颇有一些人能认得他。大家好长时间没见他了,这回见了他,只见他上身穿呢子袄,下身穿灯笼裤,戴个大礼帽,活脱脱一个汉奸形象,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许多人便围过来跟他拉话,也有骂笑的,顿时乱成一团。那姓张的主家也认得袁青子,见他来了,就把白衣服下摆往腰间一别,提了一瓶酒来倒给他喝。主家的几个侄儿见了,也都跑过来倒酒,一时这里倒比帐子下更热闹了几分。
              袁青子是性情中人,爱喝几口,又爱让人戴高帽子,大家一个个都奉承他,又挨个给他敬酒,他便多喝了几杯。
              这里寒暄了一阵话,几杯酒下肚,主家与侄儿就都忙去了。这时只听帐下有礼生呐喊,“诸祭客各复就位”,于是所有参加祭奠活动的人就都一古脑挤到了帐篷下。大家一一站好,开始按礼生的吆喝声四叩八拜。跪拜毕,诸祭客就将中间的场子让了出来,孝子们个个低着头猫着腰拿着哭丧棒上前去,一一空开距离跪下。二堂在前端个盘夸张地扭动着,后边跟着四个响吹细打的人,开始一一围绕孝子转圈,俗话叫“掏剪子关”。这个仪式也是今天祭奠的最后一项,但得好长时间才能完。
              过了一阵,来回忙活着“端盘”的二堂不忙了,就走过来坐到了师傅身边说话。
              这时天早已黑透了,有微风起,柴疙瘩上的火焰便直向一边扑。师徒俩围着篝火喝着浓茶,袁青子便对二堂说了到云台山演戏的事,二堂一听这么高的价格也吓了一跳,忙说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只要师傅去,他肯定就去。
              袁青子就问起红霞的境况来,二堂听了红霞这个名字,情绪就有些低落,当时拉下眉眼,说,她早不在超市了,后来还跟我们跑了几天,也不跑了,听说现在正傍了一个大老板,成天推销汽车哩。
              袁青子听他这么说,顿时心里就起了疙瘩,就问他,那红霞不知愿意去不?
              二堂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怨气十足地说,人家现在成了能人了,我哪里知道啊。
              袁青子是过来人,当初在剧团里,他就看得出这二堂一门心思对红霞好,目前见二堂这般样子,就估计两人可能又闹别扭了,只是不便多问。想了一刻,觉得这红霞去不去可是大事,得及早定下来哩,便对二堂说,你现在去找红霞吧,就说我都答应人家了,要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演戏的。
              二堂说,我明天去吧,再说这里还有一大摊哩。
              但袁青子此时心急如焚,就说,你去找吧,这里有我哩。
              二堂忐忑着说,一会要哭灵哩,你年龄大了,恐怕不合适吧。
              袁青子说,演戏的,成天都在台子里哭,有什么哩。再说,我心里有谱,保管吃不了亏。
              师徒俩在这里说着,二堂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说,去估计也是白去,人家才看不下演戏这点小收入哩。
              袁青子听到这话心就凉了一截,就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行与不行,你及早通个气。
              二堂换了衣服,把三轮丢下,就骑着师傅的摩托走了。
              一面再看院子里,这时行礼已完了,开始轮到今晚最后的哭灵了。
              二堂一走,袁青子就动作起来,开始化妆。他今天临出门时把胡子剪了,所以一时化起妆来倒有模有样的。烟山村里的人都知道袁青子要哭灵了,觉得稀奇。有小生哭的,有旦角哭的,但是老汉哭灵还是第一遭。于是大家就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帐篷下,佥畔上,就都挤满了人。更有一名妇女,挤进人群去看袁青子,没想到,一脚踏进了灰堆里,滋啦一声,倒把袜子给烧着了,引出了一场笑话。
              一会儿,袁青子妆化完了,他将戏装穿戴齐整。因为帐下挂着个1000瓦的大灯泡,大家离得远,在灯下也就只能看个大概。大家就觉得果然是人凭衣裳马凭鞍,这一化妆,袁老汉也就年轻了许多。此时.孝子已全部在当院跪了,袁青子走进里屋,从陈尸的床边抱起了主家去世的母亲的照片出门来。那相框缠着一圈黑纱,框中的老人一双眼睛正深情地望着大家。袁青子抱着相框,一迈开方步,他的内心就有了情绪。——他就是这么个人,仿佛今生就是专为唱戏而生的,只要穿戴上妆,走得三步,他就有了感觉,就人戏了。此时,他缓缓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出得门来,把遗像摆放在了门前的香桌上,然后单膝跪地,点了三炷香,浇了三杯酒,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母亲——呀呀呀呀”,只叫得一声,就开始有了眼泪,声音就开始哽咽了。大家伙都围着,先见一个老汉哭灵,都觉得惊奇,见他一化妆觉得果真有了那么点意思。只听他“母亲呀”一声一过,声调中有了哽咽,再见他在灯下竟然抹起了眼泪,而所有的人都发现那眼泪竟然是真的,一时大家就都呆了,气氛也就凝滞下来。这时仔细听着,只听袁青子用衣袖左右拭了一下泪,一字一板地唱了起来:
              我的母生我干草间,
              缺吃少穿常熬煎,
              母亲为儿半夜把衣缝,
              母亲送儿把书念……
              唱着这些词,袁青子悲从中来。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辈子爱唱戏,最后却惨遭人射杀;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初是方圆几十里的美人,最后却上了吊。此刻,他唱着,面前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觉得自己就在自己家里,主家门口哗哗飘动的招魂纸也似乎就挂在自家门口,而里屋门板上躺着的这个老女人,此时也仿佛变成了自己的母亲。他一边唱着,一边想着母亲的一切,禁不住心头一阵一阵的悲哀往上涌,顿时就泪水涟涟。袁青子这一哭,有许多来客也都想起了去世的老人家的好来,就也都跟着抹眼泪。


              IP属地:江苏7楼2017-04-22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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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了有四十分钟,词是唱完了,可是袁青子竟然跪在灵牌前,咿咿呀呀的也不知是唱还是哭着站不起身来。主家姓张,今年也五十大几了,满脸的胡茬。她母亲八十三了,瘫痪在床七八年了,他早已对母亲没什么感情了,心里只盼着她早走早投胎,今天这么铺陈丧事也只是走个过程而已。他先前见袁青子哭得这么实在,心里高兴哩,暗想着今晚可实在把人赢了。但见词唱完了,袁青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哭着不起身,他就有些忙乱,上前拉着袁青子说,行了行了,哭一哭,意思到了就对了。但就这一下,还是没把正沉浸在悲痛中的袁青子拉起来。这张主家见袁青子还在哭个不停,就凑近耳朵上悄悄对他说,这是我妈,又不是你妈,你瞎哭什么哩。钱都给了,再哭可不加钱的。
                主家的这一席话,才仿佛把袁青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住了哭声,抬头左右看看众人,黑压压一大片,都在望着他,都在抹着泪。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他心里不禁为自己感到生气。他妈的,别人的老妈殁了,白己在这里瞎折腾什么呢。
                当时就起身,心里也颇感尴尬,觉得个人吃了亏,就想开个玩笑缓一缓气氛,说,把他的,哭着哭着,我就想起我家丢了的那头驴了,一时就哭个不停。这句话一说,顿时引起了大家的一阵笑声。那主家跟袁青子也熟,当时就做了个要踢他一脚的姿势来。
                这时有礼生呐喊道:众人烧纸了——
                于是围观的村里人开始一一散去,孝子、亲戚朋友、帮忙的就开始烧今晚的最后一场纸。
                袁青子没有卸妆,他径自从人群中往外挤,一边走,一边就觉得个人脸上皱巴巴的,伸手一摸,就摸见脸上的粉此时已被泪水冲成了一道道细壕了。
                这把他的,人家埋娘老子哩,咱是没(尸求)事做的了。袁青子说着,就听得电话响,他连忙就掏电话,打开一看,只见有四个未接来电,这些未接来电全都是二堂打来的。
                袁青子组织了人,忙忙张张排练了六七天,又准备了几天,就到了三月十八庙会的日子。
                这一天,袁青子雇了一辆面包,又雇了一辆三轮,一前一后,拉着全团的十五个人和所有的戏剧家伙,来到了太平村。离得老远,袁青子一干人就瞅见村子红砖绿瓦,房屋甚是齐整。过了太平村,就到了云台山脚下。这云台山不知什么时候已铺上柏油路了,路虽然弯弯曲曲,但相比较上一次,显然好走了许多。车缓缓上行,又拐弯又转圈的,大约行了有十里路,大家就可以照见云台山的主峰及主峰上的娘娘庙了。这时,却没了公路,面前只是一个个石台阶。车就在这里停了下来。袁青子跳下车,招呼一干人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面就给尚秘书长打电话,要他找一些当地的人来搬戏箱子。尚秘书长接了电话,要袁青子在原地暂时等候。一会儿,过了大约有四十分钟吧,沿路就又上来了一辆三轮,坐着八九个人,全是清一色的年轻后生。这些人来了,二话不说,扛起戏箱子就上山。袁青子心里还在打着小算盘,不知这搬运钱可怎么算呢?因为按照惯例,这笔费用都是由剧团自己出的。
                领头的小伙子看出了袁青子的顾虑,就说,你就别管了,钱也不用操心了,你们只管空手上山吧。
                钱有人付?袁青子听了还不大相信。
                当然。小伙子说。
                袁青子听到这话,就安了心,一时又想着,该不会从戏钱里扣吧,只是觉得此时自己再说这话就显得小气了,就没再吭声。于是,那八九个小伙子把大件箱子都抬上了,剧团的人就都拿些小里小件,大家伙儿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沿着石台阶向山上走去。走了近一个钟头,一干人就到了山顶。山顶上,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正在庙院里等着他们。袁青子见此人个子瘦高,胡子刮得溜光,头发秃了,露出一大片光秃秃的额头来,估摸着他就是尚秘书长,一下子就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尚秘书长的身后跟着一个道士,道士年龄有些大,穿着灰布衫,下巴上有一溜青白色的胡子,说话时不时用手捋一下胡子。尚秘书长见了袁青子,就对他说,山上地方紧张,一些拉电的工人还没撤下山呢,占着两面窑洞,所以给剧团只能腾出四面窑来,实在腾不出更多的了,大家就将就一下吧。
                袁青子自打一上山,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几年没来,山上虽然景色依旧,但庙院建筑却是大变样了。房舍焕然一新,红墙灰瓦,气派了许多,他一时就感慨地说:都认不出了,前几年可不是这个样子。尚秘书长说,县里成立了民间协会,政府支持开发哩,动静就大一些。袁青子忽然想到尚秘书长电话中说,有个大财主愿意掏大价钱看他的戏这回事,一时就问这个人是谁。尚秘书长听了,就打着哈哈说,你戏唱得好啊,远近有名的,有人愿意掏大价钱也在情理之中嘛。然后他掏了一张名片给了袁青子,说,有事请随时和我联系。说完就走了,他一走,那个道士也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剧团里的东西这时已全部搬上山,乱堆放在窑洞前。但这时,剧团的姑娘小伙们都顾不得收拾东西了,他们一上山,便瞧见山上的庙院富丽堂皇,焕然一新,就都相跟着先看稀罕去了。
                原来这云台山和外界的名山比较起来是不算大的,也不算有名,但在陕北这片光秃秃的黄土世界里,却是赫赫有名的,满山遍野是白皮松,苍翠欲滴,有风刮来,阵阵松涛。在看惯了黄天黄土的人们眼里,便觉得这座山格外特殊了。山上几座庙都分开建在山的几个峰头上,正殿是娘娘庙,据说是主管孩子的成长与婚姻的。年龄大了的善男信女没有个合适对象,就都来这里求婚姻,结婚后他们又在此求子,有了儿女,民间讲究这儿女是娘娘给送的,父母亲就在娘娘庙里求几根红丝线拴在儿女的脖子上,俗称“锁”,儿女每长一岁就都要在红丝线上包一层红布,长到十二岁时,儿女成人了,父母们就来还愿,将“锁”摘下来挂在山上的松柏树上。所以沿途的松柏树上,到处都可以看见悬在枝条上的“锁”。
                袁青子本来想让大家先收拾好地方,安排好住处的,但此刻见众人都走了,就不愿意扫大家的兴,想了想也跟着一大群人去凑热闹。一大群人沿着一条线路走,先从侧面走过去,到南门上去看最高处的祖师爷殿,接着看了药王殿、财神庙、土地庙、龙王庙什么的,最后才来到了正殿,正殿里共塑了三尊神,中间是九天圣母,两旁还有两个圣母,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出得正殿门,两边又有左右两个偏殿。偏殿里也各有三尊神像,一个个神像下边标着牌位,是启蒙娘娘,送子娘娘什么的,似乎是为了娃娃成长,每个神都要各管一套的。剧团的一大堆人看完左右两个偏殿里的神像,大家都觉得这些新塑的娘娘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除过手里拿的东西不一样外,面目都是一样的。个个身材苗条,脸也不再是正殿中的娘娘那样的富态型的圆形,而呈瓜子脸。在五官的塑造中,眼睛与嘴巴之间的距离拉开了,鼻子塑造得高而挺,因而这六位位于偏殿的娘娘神身上多了一些人间气,多了一些现代气韵。


                IP属地:江苏8楼2017-04-22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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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团里的彩霞素来以口快著称,她来回瞅着这些娘娘神,瞅了半天,突然开口说道,我咋觉得这些神像和咱们团里的一个人像哩。
                  大家听了这话,就都一时望望塑像,一时又望着红霞,瞅了半天,大家都不禁啧啧称奇,说鼻子眼睛果真有几分像。
                  红霞看见大家瞅她,这时也意识到了,就开玩笑地说,那不如我站在你们面前,你们给我磕几个头算了。
                  天明就打趣地说,现在都是给有钱的主磕头哩,你不给钱,还充什么爷啊。
                  红霞就开玩笑地说,那可说好了,等我有钱了,你们就都来磕啊。
                  彩霞说,唱个戏一天赚一点糊口钱,猴年马月才会有钱哩。
                  这时,个子较低的小小子在一旁听见了,就接口说道,那可说不定,说不定红霞一下子就成了有钱的主了。
                  一旁的二堂听到这话,就瞥了一眼他。
                  一群人嘻嘻哈哈将庙院转了一圈,临完了,就转到了正殿后面来,但见这里对面是黄土高原,连绵起伏,苍朗旷茫,果真是一番好景致。在娘娘庙后,还乱堆放着一些石碑,有许多字迹已模糊了。有半个碑子被半压着,剧团的天明戴个眼镜,是剧团中少有的爱学习的人,见了石碑,便想卖弄一下,他用嘴吹净碑上的土,开始念起来:“新建圣母殿记,明,张尧辅,夫天地间有化生,有气生,有形生。化生者,渺而不可知;气生者,虚而无能为;形生者,蠢而为物,灵而为人。物固不足论矣,独坚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是世人佥日:圣母徽柔懿恭,幽闲贞静,为见天之妹,司人间祖宗继嗣、儿女根源者也…一”
                  念到这里,下面的字就模糊不清了,他又发现旁边有一座新石碑,刚刻好的字,还没竖起来。接着又念道:“强邑七十里许旧有名山,以每日有云雾笼罩故名云台山,稽其绝顶,则有圣母娘娘庙一所,英灵丕著。但墙垣倾圯,庙貌坍塌,正殿献殿,丹青剥落,几不足以蔽风雨,乐楼戏楼,栋宇摧残,更有经亵神休也。于是高氏玉海等有识之士,竭诚捐助,公元二〇一一年十月十六日动工,二〇一四年十月完工;再山之西南,又有祖师献殿及药王、财神等诸殿,具皆增新,不一年而功告竣焉。”
                  见碑上提到了高玉海,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是远近有名的房产商,一时,大家围绕高玉海说了一通人有钱了可真了不得的废话,然后一个个就转回到窑前了。
                  剧团的住宿,按照袁青子的安排,一共四面窑,剧团十六个人,未婚的男的占一面,女的占一面,几个结了婚的成年男人占一面,再剩一面当然是留给自己住,只是自己住的这一面,兼带半间厨房。剧团的人对这些安排当然没什么意见,长期出门,大家都习惯了,都不觉得苦,只是怕潮气,有些人就近捡了些干草铺在褥子下面,而更多的,在出门时则带了防潮的塑料纸什么的,这一阵子就忙着铺被子了。
                  一时被子铺停当,以为今晚还有挂灯戏的,一些人就各自忙去了。栽杆的,挂幕的,接电的,抬戏箱的,不一而足。
                  天明、天亮是亲兄弟,这两人还兼着团里的厨师,这一阵两人就在袁青子住的这间窑门口开始和泥盘炉灶。袁青子呢,就和彩霞一起把箱子打开来,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些东西一一从箱子里拿出来,摆在了空床上。
                  忙张了一通,天明、天亮兄弟俩就将炉子盘好了,两人捡了些干柴来,在灶膛里引着了火。因为炉子是湿的,灶火中的柴火一边燃烧着,一边发出咝咝的声响来,浓烟这时也都不从铁炉筒子里往外冒,全从锅的一周冒出来了。湿气太重,一时火着了又灭了,天亮就着了忙,趴下身子,用嘴噗噗地吹着火。
                  袁青子看见天明、天亮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土,就想着走时匆忙了,也没给他们弄条围裙来。一边想着一边就拾台阶而上,穿过一个门洞,跑到上院里的正殿里来找苗道士。
                  这时的苗道士正穿着长袍坐在钟磬旁,忙着给三个人做祷告。
                  正殿内,娘娘塑像前,三个蒲团中,都有人。两旁跪着一对夫妻,年龄大概有五十多岁。男人个子低,土眉土眼的,满脸的愁苦。婆姨胖胖的身材,皱纹像蜘蛛网似的布满了脸。中间的蒲团上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大约是这一对夫妻的女儿,她却是蹲在蒲团上的。袁青子去的时候,这一对夫妻俩硬要女儿跪下来祷告,但女儿不知如何却不肯。夫妻俩左右各扯着一个胳膊,拉了半天,那女子始终却没有跪的意思。男人不好意思了,就对苗道士说,好你哩,苗道士,这几年这女子的婚姻孬好不顺,就得了邪病,一阵好一阵歹的,你该知道的。
                  苗道士坐在一旁,不动声色,身材干瘦,他照旧捋着下巴上的几丝胡子,说,女大不容留,留来留去是冤家,还是早点嫁了为好啊。
                  可不是嘛。胖女人也说,只是没个合适的对象。她说着,一边就趁女儿不备,猛地扯着女儿的胳膊,一使劲,女儿一趔歪,一下子就跪倒在蒲团上了。但女子虽被拉着跪下了,却并不低头,只是挺直着脖子,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瞅着神像。
                  苗道士递了三炷香给男人,男人跪着抻长身子在桌案前点着了。上完香,起身往捐赠箱里塞了几块零钱。然后祷告着说,神神啊,我们就住在山下,一直都信你哩,一年都来好几次哩,你保估我们平安吧,我们是小民,是平头百姓,实在是折腾不起了。
                  就是哩。胖婆姨似乎非常爱说话,她接着男人的话说,神神啊,你保佑着我们,只黑不要明,只下(雨)不要晴,给人一点小病,莫要小命。我们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日子过得顺当一些。
                  二人正这么说着,就在这时,中间抬头仰望着神像的女子忽然说,这么多神神,长得漂亮哩,苗道士也爱哩。
                  这句话一出,夫妻俩大吃了一惊,脸上的颜色顿时就变了。男人神情紧张得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责备道,神神面前可不敢乱说。


                  IP属地:江苏9楼2017-04-22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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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似乎还要说什么,但被捂住了嘴,只是挣扎着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苗道士这时就站起身来了,他来到女子的身后,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风英不愿意磕头就别磕了,神神大度,是不会计较这些的。说着,他伸手在这个女子的头上来回抚摸了一下。经得苗道士这一抚摸,这个叫风英的姑娘情绪立时好多了,神情也宁静了下来,她的父亲这时也就放开了她的嘴。这女子抬头望了一眼苗道士,眉宇间顿时流露出一种风情来。这一幕恰恰被站在身旁来借围裙的袁青子看到了,他一时就看呆一三人拜了神神,就起了身往外走,袁青子目送着这三人离开。他见中间的男人腿有点儿瘸,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右边的妇人满脸的麻木相,左边的女儿神情颇有些暧昧,东张西望,顾目流盼。望着这一切,他总觉得这个场面有一点诡异,但又具体说不出为什么,一时不禁低了头独自琢磨。这时,苗道士抬腿从庙里面出来了,他看了袁青子一眼,也没吭声,只管走路。发呆的袁青子看见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来,就连忙上前去,说了借围裙的事。
                    苗道士听了,依旧不吭声,只是返到正殿来,见墙上挂着一块红布,上边写着“有求必应”四个字,他一把扯了,接着,从四个字的当中撕开成两绺,团成一团塞给了袁青子。袁青子接了红布,一边低着头往回走,一边仍旧想着刚才的事。
                    晚上是“挂灯戏”,山上人很少,剧团凑合着演了三出折子戏,《拾玉镯》《三娘教子》《三岔口》。台子底下有几个是庙会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位是栽电杆的工人。这群工人们个个身体壮实,他们七八个人本来在房子里喝酒,后来索性将桌子搬到了当院子来。山上没什么菜,就切了点辣子、灰子白、葱什么的做了一大盆,放到了桌子中间。七八个人围着桌子大呼小叫地喝着酒。一时,台子上的戏演到高潮了,台下的酒也喝到了高潮。有一个工人跟演戏的二堂认识,他喝多了,见二堂正在台上演《三岔口》,就端了一个碗跑到台子上一定要二堂喝几口。袁青子当即把他劝下去了,但那人不依不饶,非拉着袁青子一起喝几杯不可,袁青子怕他们胡捣乱,怕戏演砸了,坏了自己的名声,一时又碍于情面,推托不过,便把台子上的事全交给了二堂,自己就跟着这个小伙子下台喝酒来了。
                    一会戏演完了,演员收拾东西各自回去了。但这时院子里的酒场却没完没了,袁青子又喝了几杯,觉得个人不胜酒力,就想回去,但这时几个工人都喝多了,不让他回。袁青子就只能又喝,就觉得肚子里的酒从喉咙里往出泛,他偷了个空,跑到围墙外边吐了一阵,然后偷偷回去睡觉了。
                    睡到半夜,袁青子的酒就醒了,他贵贱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拉开灯,瞪着窑顶出了半天神,才知道这是在云台山上。喝了酒睡不着觉是他这几年养下的习惯。凡喝酒,总是半夜醒来,然后脑子高度兴奋,睡不着。今天也是这样,一时翻来覆去,他心里就懊恼极了,觉得白己怎么就是这么个人,总是沉不住气。带着这么多人上山演出,大家都在演戏呢,戏不知演成什么样子了,可自己却醉成这般,这丢不丢人啊。一时就又恨不能扇白己两耳光。翻看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就想给她回一个,但觉得现在已两点多了,老婆肯定睡了,想想也就算了。一时听见门外风呼呼地刮着,传来阵阵林涛声,他心里就多了个心眼,操心着风该不会把幕布刮坏吧,就起身从屋里出来了。
                    出了门,圆月当顶,发着白森森的光,满世界静悄悄的,林涛声一阵阵传来,浑厚而巨大,间或有破门板被吹得呼啦呼啦的声音。他尿了一泡,就走到戏台子上来,只见作为背景的厚帐布右下脚先前拴着的绳子脱了,风把帆布掀起一个三角形来,上下呼扇着,他走过来将绳子重新绑到了石头上。又去检查其他几根绳子,都绑得还算结实。想了想,又怕不保险,就近捡了两块大石头压在了帆布的左、右脚下。这时,随着林涛声,幕角是动不了了,但幕帐中间依旧来回呼扇着,观望了一阵,也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风能小一些。台子上站得一刻,他蓦地抬头,就看见了对面庙里面的娘娘像。原来这三月十八是娘娘的生日,这戏就是给娘娘演的,娘娘所处的正殿,位置高.和这儿的台子是正打对面,现在,四周是一片黑色,庙里边的灯却亮晃晃的,披红挂绿的娘娘此刻正和白己相对,瞪眼望着自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这样的情景反倒添了几分恐怖。袁青子心里一紧,赶忙就往回返,返到了窑里,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时隐隐地他听见了有什么声音夹杂在林涛声中传来了,“噢——噢——”,他仔细听,似乎是狼嚎的声音,一阵有一阵没的,听着听着,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虽然没见过狼,但狼嚎的声音,他小时是听过的。小时他还常听人们说起狼吃人或者狼叼猪娃子的事情,村里有个女人的脸上有一道疤,大人们都说那是小时候被狼抓的。但自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狼就销声匿迹了,从没有听过狼的半点传说,难道,如今狼又回来了吗?
                    由于喝多了酒,第二天,袁青子起得迟,一出门,就照见娘娘庙后有一大摊人都在山顶上站着,个个似乎都朝山下张望着什么。袁青子不明就理,也赶了过来。只见大家都站在石头累积的悬崖边,向山下瞧着,轻声议论着。
                    听了听,才知道,原来,昨晚大家都听见狼嚎声了,清早起来一个对一个说,都觉得多年不见狼了,颇感奇怪,也觉稀罕。这二堂与天明两人都说昨晚是从庙后这个方向传来狼嚎声的,声音很近的,两人也是逞能,便从这石崖上溜下去,到树林中看到底有没有狼踪。袁青子赶了来,和众人一起就都站在了这里。只见这云台山山势果然很雄伟,站在这里视野很开阔,朝远处看,对面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地,沙浪似的,一波连着一波,起伏不断。近处看,山下是一棵连一棵的白皮松,绿汪汪的一大片。在绿波掩映的尽头,也就是在山脚下,隐约可以照见一些绿砖红瓦的建筑,那些建筑掩映在苍松翠柏中,颇有一番景致。袁青子张望着,就又想起来那天上山时路过的这个叫太平的小山庄,不由得说,这几年农村变化太大了,房屋都盖得和皇宫似的。刚好天亮在身边,他脸瘦而小,偏偏爱戴着圆墨镜,看起来和电影中的账房先生没有两样,他接过话说道,师傅,这哪里是新农村啊,那是豪宅,是有钱人家盖的别墅。
                    两人正闲说着话,这时,山下就传来了二堂的喊声,说,我在这里发现狼踪了。
                    山上的人听见了,神情都为之一振,天亮就拉长声音问,狼踪是什么样的?别是猪踪吧。
                    二堂在山下喊着说,是梅花印的,有五个蹄印,清晰得很哩。
                    山上的人听了这梅花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当然也都不能断定是不是真正的狼踪。
                    这时,山下又传来了天明惊喜的声音,这里还有狼粪哩。
                    天亮听见了,就站在山顶上呐喊着说,所有动物吃了都拉,哪有什么狼粪不狼粪的,说得和真的似的。
                    山下的天明听了这话似乎不满意,他就大声说,肯定是狼,狼吃东西是全吞的,连骨头也吃哩,这粪便中还有毛哩。
                    其他人都站在山顶上,边听边议论着,但大家年龄都小,都没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也不知道山下他们发现的究竟是不是狼踪。大家议了一通,见袁青子在身旁,就都将脸转过来求援似的望着他,看能不能有个定论。但袁青子对这些也没研究,知道的和大家一样多,当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偏巧这时苗道士过来了,这苗道士先前本是山下的一个老教师,退了休了,老婆去世了,娃娃也长大了,他就穿起了道袍当起了道士来,碰到有人来烧香了,他就装模作样地敲一下磬。因他识得一些字,有人抽签了,他就给解释一下,收十块钱。他这时一过来,就被大家围住了,纷纷问他这山上到底有狼没有。
                    苗道士穿着长袍,袖着手,说,解放前,这里狼多得很,后来山下修大路,没明没夜放炮炸石头,这些狼就全被赶到深山里去了,多少年再没有回来。这两年听人说又有了狼,我在夜里也常听见狼嚎哩,只是还没见过。前一段时间,林业上派人来了,还有个记者扛着摄像机,他们沿山转了几天,说是看见了狼踪,瞅见了狼粪,但还是没有遇见真正的狼。他们走时给我安排,这狼如今是稀罕了,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如果遇见了,就要报告哩,还要向上边争取经费哩。
                    袁青子说,这几年生态好了,有狼自然而然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彩霞就在一旁问道士,那狼吃人不?
                    道士说,当然吃啊。
                    彩霞就说,那神神也不管啊?
                    道士听见她话中有调侃味,就扭头戗了一句说,死的还能管住活的?
                    天亮这时在身边,听到两人对话,就说,我听人说,神怕恶人。人越恶,神就越怕。
                    袁青子在这里待着,觉得没甚意思,就站在山顶呐喊二堂和天明说,不要看了,快点上来,要吃饭哩。
                    天亮就站在山顶大声呐喊道,快点上来,小心狼把你俩***子咬了——
                    二堂与天明在下面应了一声。袁青子就对周围剧团的人说,大家都回吧,吃了饭要演戏哩。
                    一大堆人听了,就往回返,红霞跟彩霞相跟着,红霞对彩霞和另外几个人说,我给你说件趣事儿。我听说这个苗道士到咱们县城去化缘,到了一家四宝堂店里,那里就只卖毛笔和纸张。那家女主人说,现在刚开门,还没收到钱,你拿上一支毛笔去吧,这支笔值上百块哩。这苗道士说,神神不爱毛笔,爱钱哩。后来他就一直等着,那个女老板就只得向隔壁借了一百块钱给他,也就是给了神神。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袁青子走在后边,看着红霞与彩霞及其他几个人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路。望着他们,蓦然间,他觉得几年没见,红霞的身子骨特殊了一些。再仔细看,似乎她比先前丰满了许多。她的身材雍肿了,腰也有些粗了,屁股似乎没先前紧凑了,而是分成两瓣,向两边分散开来。这样,她走起路来就有了一种慵懒。一瞬间,袁青子就有种感觉,觉得她的神态似乎不像是姑娘了,而和地道的婆姨没有什么两样。


                    IP属地:江苏10楼2017-04-22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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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青子刚回到窑里,尚秘书长就跟进来了,告诉他说上院里又新腾了一间房子,剧团人也可以搬到那里去住,尤其是台柱,可千万别委屈了。
                      袁青子听了这话,听到他提到台柱的事,团里要说台柱无非有二人,一是二堂,文武都能来,一是红霞。他就呐喊红霞过来。说上院里腾了一间房,要不,你和彩霞一块搬上去住。
                      红霞一听这话,脸腾地红了。尚秘书长在一旁,这时似乎也赔着小心对红霞说,姑娘一个人住也成,省得怠慢了姑娘。
                      红霞听了他这话,神态上似乎有几分愠怒了,她把脸一拉,说,下院里住得好好的,换什么换,谁跟你说就要换了?说着一拧身就走了,把个尚秘书长给晾到了这里。
                      袁青子觉得红霞的语气太冲,人家是好心,怎么能对人家这么说话,和一个解不下世事的没教养的农村娃娃似的,就给尚秘书长解释说,娃娃小,没礼貌,别见怪。我们出门惯了,只这么几天,哪里睡还不是睡哩,想当年条件比这艰苦的我们都住过。没想到尚秘书书对红霞的发脾气一点也不记在心上,他似乎一点也不见红霞的怪,说,当然当然,就是就是,无论睡哪里,都是睡在夜里。说着就唯唯诺诺地走了。
                      尚秘书长走了,袁青子就觉得自上山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有点奇怪,也都有点诡异,却不知道怪在什么地方,诡在什么地方。看尚秘书长与红霞两人的神态,就觉得他们俩似乎很熟似的,红霞在他身边说话也很理直气壮,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个人想了半天,也不得窍,也想不明白。

                      三月十八的庙会,其实是从三月十六晚挂灯戏算起,一直演到三月十九的晚上,就是通常所说的“三天四夜戏”。
                      三月十七这一天,戏演的是《穆柯寨》,二堂演杨宗保,红霞演穆桂英。戏从中午十二点开始,大约能演到下午两点半停。清晨吃过饭,山上就陆续有了香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不少扛着大捆东西、提着篮、拿着香的小商贩也都陆陆续续上山来了。山上的地盘小,到了中午,就到处瞅见都是人了。
                      到十二点整,一阵紧张的“吵台”声后,戏台前就安静下来,一大群人都站在院子里抻长脖子看戏。这场戏是剧团上山的第一场正式戏,所以全团的人都铆足了劲。由于人员少,除了几个主角外,有些人就一会得扮这个角色,一会得扮那个角色,甚至有些连妆都顾不得重化,出台进台,忙个不停。袁青子是总导演、总监台,要照看着大家别忘记带胡子,或者忘记扣扣子,时不时还要客串个角色。但这场戏演着演着,大家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剧院的后半场,在众人之后,有几个人在不断地打着哨,大声喊叫着什么,动静比较大,时不时引得全场观众都扭回头去看他们。但台子上的演员们,心思都在唱戏上,器乐声太大,大家虽然凭直觉感到有人不那么友好,但一时也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或者看不清他们在动作些什么。
                      戏演到一个半钟头的时候,杨宗保正与穆桂英两人拿着枪在台子上来来回回打呢,这时,台下却有一块鸡蛋大的石子飞了上来,正落在二堂的脚下,二堂一愣,扭头观望了一下,恰巧这时,红霞一枪刺来了,他只能将头一避,这一枪差点儿把帽子戳掉,引得台下一阵喧嚣声。二堂与红霞跟师傅多年,他们听师傅说过,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到山西去演蒲剧的时候,戏唱得好了,大家会有一片叫喊声,唱得差了,台下就有砖头瓦块直接飞上来了。但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剧团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些事。大概也跟看戏的年龄有关吧,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年轻人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台下只剩一些老年人与碎娃娃了,当然也就没有二不愣小伙子再捣乱了。
                      二堂下了场,满脸的愤怒,就把这个消息给袁青子说了。袁青子刚才没注意到,这一阵就掀开帷幕一角盯着下边瞅了老半天,也没发现异样,就回头给大家说,上台后,要多注意一些。
                      又遇二堂上场,还是和红霞对打,但没想到,两人正在忙忙碌碌你来我往之际,又有一块石子从台子后边飞过来了,这一回,正打在了红霞的腿上。红霞不经打,顿时哎哟了一声,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台子上,枪也扔到了一边,她抱住了腿,痛得直哎哟。
                      二堂一看红霞倒地了,心里就着了急,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他把手中的枪一扔,穿着戏装就从台子的前边沿跳下去了。一跳下去,他就向后边的观众席跑去。台下的观众不明所以,见舞台上一个武将背后插着旗从戏台上跳下来了,都纷纷闪开来,但院子太小,一时就躲不开。这二堂干着急,半天也挤不到后边来。那天明、天亮在台子上看到二堂跳下去了,两人本来就是二堂的死党,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就个个从后台窜了出来,纷纷跟着二堂从台子前沿跳了下来。三人只管往院子人群后边赶,一时间剧场整个就乱了。
                      二堂跑到人群的后排,一把揪住一个小子的衣领就打了起来。这里本有两个小伙子,他们是一伙的,是专门前来捣乱的。两人见二堂虽来势汹汹,但毕竟是一个人,也就不害怕,双方就在后场混打起来。后来他俩见天明、天亮都赶来了,两人心里就惊慌起来,先是一个抽得空,挤开人群,也顾不得照应另一个,就沿上山的路跑走了。另一人见这人跑了,也抽个空,却是沿下山的路跑。
                      二堂追那个往山上跑的人去了,天明、天亮过来的迟,就追这个穿过山洞往山下跑的人,追到洞门口,那人就挤出人群不见影儿了。二堂追的这一个,先是顺着山上的路一直往上跑,也就是往祖师庙那儿跑。二堂追得快,眼看就要追到了,这小伙子一机灵,忽然往一边的斜洼上一溜,沿着满是荆灌木树枝交织在一起的土洼上溜了下去。他这时自是逃命要紧,也顾不得刺,顾不得扎了。
                      二堂停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这人从丛林的斜洼上连滚带爬地溜下去,越来越远了。这时,天明、天亮来了,剧团的人也都来了,还夹杂着许多不明就理看热闹的人,个个都站在山路边。天明、天亮捡了些小石头砸那个人,但因为有茂盛的树木拦挡着,也有打着的,也有打不着的,一时间眼前灰土,乱扬。一会儿,那人就还能看见些影影,紧接着,就消失在丛林中了。站在山顶上的一群人,此时,就像田里喊山鸡似的,一个个扬着手,呜呜哇哇地呐喊着。
                      折腾了三四十分钟,大家白是没了兴趣,就都回到戏台子上来。袁青子问情况,几个人就心情激动地叨叨说着。红霞把腿把子抹起来,袁青子看了看,见红霞虽挨了一下,但没有大碍。只是二堂的戏装扯了,裤子扯得一片一片的,背上的四面旗,也只剩了两面。
                      这时大腹便便的民间协会会长来了,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把刚才的情况对他说了,都说这两人分明就是前来捣乱的,在后边乱喊叫,还多次冲场子扔石头。袁青子说,无论如何,你们要保证安全啊,要不连性命都搭上,这戏谁还敢演哪。
                      会长就说,举办这次庙会,县里说要派三名警察来,可警察嫌山上住处差,就扎在山下的太平村了,一会派人把情况向他们汇报,让他们查查究竟是咋回事。不过,这么多人等着,这戏演了半场,还是要演完的。
                      袁青子应了一声,一边就劝大家再接着演戏。只是他脑子里想不通,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要捣乱呢?
                      剧团的小伙子姑娘都在气头上,个个就怒气冲冲地分头去补妆了。只有红霞与二堂低着头,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袁青子就问他们,那两人,你们认识吗?
                      二堂抬头看了看红霞不吭声。
                      红霞,你认识吗?袁青子问。
                      不认得,没见过。红霞轻声说道。
                      袁青子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两人半天,说,咱们是出门人,出门人三辈小,不要再惹事,凑合着把戏演完。咱们就是混一口饭吃,挣两个钱,本质上和耍猴的、买当的这些艺人是没区别的。
                      白天,人群熙熙攘攘的,到了晚上,因为山上住处少,就没了人,只留了一些小商贩与工作人员。演戏时,台前的人也少得可怜。观众少,演员自是没了精神,戏早早就演完了,但剧团的男女却意犹未尽。天明从道士房子里搬出一台电视机来,搬到了台子上,插上线子,把剧团的功放机接上,大家一起唱起了卡拉OK。这台电视机是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平时在山上就只能收中央台与省台,信号差,雪花飘飘。由于山上风大,电视音响传出来的声音就显得小,也没了平时歌厅唱歌的味,但大家都不在乎,依旧兴趣盎然,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台,玩得不亦乐乎。有几个女的会跳广场舞,于是有人唱有人就在台子上跳,有人还在一边学。除过剧团的人以外,有滞留在山上的人也参与了进去。二堂唱了一首《郎的诱惑》,有人就说,还唱啊,小心把真狼叫来了。袁青子没这兴趣,就上台招呼大家无论如何把幕布弄好,免得幕布被风刮坏了,幕布可值上千块钱哩。他转了半天,见有两个男演员不在,知道是喝酒去了,女的独独见红霞也不在,就问彩霞红霞那里去了,彩霞说,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这阵大概到房间里发短信去了。袁青子就说,让她不敢乱跑,人生地不熟的,别把自己弄丢了。


                      IP属地:江苏11楼2017-04-22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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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玉海这时有了要走的意思,跟袁青子握手告别,袁青子忽然记起了当初尚秘书长告诉他贵人爱看戏这个细节,就说,那一会看戏来,我们今天演《金麒麟》,在中间给你留个位子。
                        高玉海哦哦地应承了几句,然后相跟着庙会会长进屋去了。
                        袁青子抹了抹头上的汗。
                        返得回来,剧团的人都非常高兴,献供领回来了,有几个女的正在吃香蕉。袁青子告诉大家说,今个贵人要来看戏,咱们要演出咱们的名声来,要对得起人家给咱的钱,对得起人家对咱团的重视。剧团的人听了,个个就抹胳膊挽袖子,一个个拉出架势,似乎要和人拼命似的。一会儿吃完了香蕉,个个就分头准备去了。这里剩了袁青子,他打量着案板上放着的这个猪头,用手翻转着,想着怎样去对付它。
                        每天的戏都是十二点整演出,可到了十一点半的时候,彩云忽然跑进了袁青子的窑里,她拖着一副哭腔说,师傅师傅,二堂与小小子打起来了。袁青子听了这话,就着了慌,丢了手中的猪头,连忙就往台子那边跑。跑到台子上一看,只见两人已被人拉开了,小小子被打得鼻子流血了,正蹲在地上抽泣,他哭一阵,用手抹一下鼻子。袁青子来了,把他的头抬起来一看,见满脸都是血,顿时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原来这些血都是由一个鼻孔流出来的,鼻血还正在滴呢。他就要彩云拿了些卫生纸,扯了一小块,卷成个棒棒,把他的鼻孔给塞住了。
                        二堂在一旁的桌子边站着,背对着大家,低着头耷拉着脸,脚在地上一抹一抹的。袁青子就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二堂不吭声,问其他人,其他人都不吭声,个个都在忙着手中的事。
                        袁青子估计着没什么大碍,可能就是一时的言语冲突了。剧团中的人念书少,打架的事是常有的,他就当着大家的面责备二堂说,都在一个团里一起长大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哩,都是吃饱了撑的。能欺负人的人,社会上那么多人,咋不欺负去,欺负自个人算什么本事!他训了一通二堂,一边就打发天明和天亮把小小子拉到窑里去,打盆清水给他把脸洗一下。
                        袁青子训了几句,大家个个都不吭声,他心里就纳闷,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过节,导致这两人动起了手。在临走时他就多了个心眼,找借口把彩云叫来了。彩云跟他回到房间,他把门虚掩了,然后问她,你告诉我,两人为甚打架哩?
                        彩云看看左右无人,就说,小小子似乎说了几句红霞的什么事,我也没听清,二堂听着听着,就和他争吵起来了,接着二堂就打了小小子一拳,就把小小子鼻子打流血了。
                        小小子说红霞什么事?袁青子问。
                        好像说红霞昨晚偷偷下山去了。彩云说。
                        她下山干啥去了?袁青子警觉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彩云说。
                        又是这个红霞,唉。袁青子叹了一声。
                        红霞晚上说不定有什么事,下一趟山又上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个二堂,是和红霞一起长大的,一直对红霞有意。但在袁青子这个过来人看来,如果前几年两人还有可能的话,那么现在红霞与二堂是越来越远了。剧团散了的这几年,二堂组建了吹手班子,跑红白喜事,而红霞却找了个活,给人卖车哩,接触的人也大不一样了。在明眼人眼里,大家都清楚二堂这小庙里根本装不下红霞这个大神仙。但这是年轻人的事,他袁青子也不便多管,也不愿搀和进去。还是让二堂去碰一碰壁吧,对他来说,碰壁是好事,能长记性。
                        袁青子与彩云正在窑里说着话,这时,二堂却来了,他背着一个麻袋,里边装着自己的被子。他站在门口,掀起门帘说,师傅,我回呀,我不演戏了。
                        彩云一看,哧溜就从房间溜出去了。袁青子听到二堂说要回,就着了慌,但一时脑子还没把问题想得有多么严重,只是说,怎么啦,刚才我说你几句,你就不愿意了?
                        二堂站在门口不吭声,脖子一拧一拧的。
                        你把小小子打得鼻孔流血了,难道就不能说你几句?袁青子又说。
                        二堂站在门口看起来很纠结的样子,似乎非常犹豫,站了半天,他也没回袁青子一句话,然后放下门帘,就扭头走了。
                        袁青子没当他会真走,只管自己在窑里坐着。这时,彩云又跑来了,她掀开门帘说,师傅,二堂真的走了,背着被子要出山洞了。
                        袁青子听了这句话,就赶出门来,发现二堂已穿过院子,正从下山的那个小洞门往外钻,他就大声说,二堂,你到底怎么啦?二堂不吭声,一直就低着头往出走。袁青子又二堂二堂叫了几声,二堂的脚步就慢下来了。袁青子赶前来,一把抓住了二堂背上的被子,说,到底是咋回事?你咋像哑巴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二堂背上的被子被抓住了,他停了脚步,但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他高大的身材和这个狭小的门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侧面斜射下来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大。
                        师徒俩都不说话,都呼哧呼哧地喘气。看着二堂,袁青子第一次感到这么伤心。多年来,他待这些戏班之人个个犹同亲儿女一样,有一块馍非要掰成几块吃,可哪里想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二堂还是要拆白己的台啊。
                        师徒俩站在那里,就占了门洞的一半,这时门洞里出出进进的人就都停了下来,都围观着他们。袁青子一时有些伤感,说,戏演了一半了,你走了。你这不是打我脸吗?牌子挂出了,十二点开演哩,人围了一大摊,你这一走,你能丢起人,我活了五十多了,还丢不起这人哩。
                        这时,剧团里天明、天亮知道了情况,也就围了过来,劝二堂回去。二堂不吭声,一阵儿,大家劝得多了,二堂索性把铺盖卷往门洞里一放,蹲下身子埋起了头。
                        袁青子只当这二堂脾气长了,就继续着刚才的话说,演两天戏你和人打架哩,那演上一周,你难道就要把这庙拆了不成啊。我刚说了你两句,你就吵闹要走哩,你翅膀长硬了,跟我耍脾气哩,你走吧,你走了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认我这个师傅。袁青子说到这里眼睛就有点红了,话语之间也有了一点哽咽。他想起了自己这多年办班,这些徒弟娃送来的时候才十一二岁,吃在白己家里,住在白己家里,白己从来没亏待过他们,也一直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也打过他们,骂过他们,既是老师,也是父亲,还是朋友,但从来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牌子挂出,人都站在台子下等着看戏哩,却有演员不演了,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啊。
                        二堂听了这些话,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旁边围了许多人,都在看热闹。剧团的其他人也撵过来了,都拉二堂回,但二堂就是不起身,扭捏着身子,蹲在这里哭。
                        谁都不知道这事该怎样解决,这时已经十二点了,往日里已开始“吵台”了,锣呀鼓呀都开始敲响了,但今天这时一大堆演员都围着这里,都在劝着二堂,但二堂就是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红霞却沿着门洞外的石台阶匆匆上来了,显然她是从山下上来的。袁青子一见她就有些生气,原本想问她昨晚是不是下山去了,但此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眼前解决二堂的问题才是最当紧的哩。红霞到了这里,看着一大摊人都围在这里,她就问怎么了。袁青子没好气地说,二堂翅膀长硬了,背起被子要回哩,这里的戏没演完,扔下不管了。
                        红霞听了,就劝袁青子说,师傅,你先不要生气,你先回吧。说着.她将袁青子推着回,袁青子一边走,一边仍然说,翅膀长硬了,你们就都回吗?
                        红霞推着师傅走了几步,然后把师傅交给天明、天亮,让他俩拉他回窑里去,说,这里有我哩,不怕哩。
                        天明、天亮就将袁青子推回到屋里,袁青子坐在床头,非常郁闷。一个人傻呆呆的,只有那一颗猪头还在床板上放着,两只猪眼毫无生气地望着他。
                        走吧,走吧,都走吧。袁青子独自说,散伙吧,都回家去吧。他嘟囔着。过了一时半刻,却有人敲门了,袁青子在里边没好气地问,谁呀。彩霞说,师傅,是我。
                        袁青子瓮声瓮气地说,有什么事?
                        那彩霞在外边停了半天,才悄悄地说,二堂不走了。
                        什么?袁青子问了一句,随即拉开了门。
                        彩霞挤进来半个身子,对袁青子说,红霞姐刚才劝了半天,二堂不走了。
                        袁青子说,他爱走不走。
                        彩霞说,师傅,解铃还需系铃人呢,二堂答应不走了,把铺盖也放下了,这阵都上台子化妆去了。
                        听了这话,袁青子的心里就高兴了,只是一时脸上还转不过来,他说,他爱演不演的。又说,你也去化妆吧。
                        彩霞答应了一句,正准备走,袁青子叫住了她,说,你给大家说,一会儿我把工资要来了,下午就给大家发。
                        彩霞听说要发工资,平常沉重的脚步就轻快了许多。
                        由于这点事,戏耽误了半个多钟头。


                        IP属地:江苏13楼2017-04-22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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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青子一时心里忐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正在发愣之际,女子忽然将被子一把掀开了,被子被她直接撂在了一旁,原来这女子竟然是全裸着的,她这么一折腾,白花花的身体哗的一下就全露出来了,但她的眼睛依然闭着。袁青子大吃一惊,第一想法就是赶紧离开,但觉得自己这样大呼小叫地离开,说不定更让她父母起疑呢,再说自己这时已不是人了,是神啊,神遇到人间的事是不会慌张的。想到这里,他就闭起眼睛来,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伸出双手,在女人的身体上空平行移动着,像抚摸什么似的,来回舞动着,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天神下凡,娘娘下凡,保佑王家女子一生平安,病情好转……
                          袁青子念叨几遍,正想着脱身之计,就在这时,这女人突然动作起来了,她睁开眼睛,一把拉灭了灯,然后伸出双手来,将袁青子一把抱住了。这种动作来得很突然,袁青子猝不及防。他站在床边,被这女的一抱,腿虽然还站在床头,但头与身子就整个贴在女人怀里了。
                          抱住了袁青子的女子发出了一连串的呻吟之声。
                          袁青子的头被她抱着,抱得很紧,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姑娘紧抱着他,全身耸动着,双腿绞缠着,身体如波浪一般起伏着,闭着眼,发出了一串串呻吟之声。
                          袁青子依稀嗅到了情欲的气息,只是年龄大了,经过这一惊一乍,身子下面一时没什么反应,只是被动地任姑娘胡乱地抚摸着。
                          慢慢地,这种强烈的情欲气味刺激着他,他的身体也发热起来了……
                          但就在此时,姑娘却猛然停住了,她放开了袁青子,不断地颤栗着,说,你听,你听啊……
                          姑娘放开了袁青子,袁青子直起腰来,感觉到腰有些痛酸,他直了直腰,静下心来听,也没有听到什么。事情一瞬间一个样,他感到非常奇怪。
                          女人说,鬼啊,鬼啊,你听,她又来了,她要我的命来了。
                          袁青子此时被这姑娘折腾得也有点害怕,他摸索着拉开了灯,见姑娘在床上缩成一团,身子依然白花花的,他拉了一把被子给她盖住了身体。姑娘就一瞬间又将头蒙住了,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嘴里含混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袁青子见姑娘如此害怕,他仔细听,这时就听见了,黑暗中果然先前那个如吹埙的声音在如泣如诉着,若有若无的,而又缠绵悱恻。此情此景,袁青子当初燥热的身体像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早就凉到脚了,一时有了几分毛骨悚然。
                          多么恐怖的夜啊。
                          袁青子硬着头皮说,看来这鬼还难缠哩,难道是吊死鬼不成?他安抚了一下姑娘,硬着头皮拉开了门。
                          出门到院子里,院子里依旧冷冷清清的,月光惨白,供桌摆在当院,几炷香闪着几丝明火,明明灭灭的。除此而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袁青子从偏房出来时,顺手从门前抄了个东西,却是一副打场用的连枷。他嘴里一边念叨着,吊死鬼,吊死鬼,你给我往一边走,一边拿在手中乱舞着。乱舞了一会,他就气喘吁吁了。静下心来听,听见还有呜呜的响声,这时似乎风有点儿大了,刚才在供桌前烧的香纸灰被风儿吹散了,在院子里乱飞,随着风声,那呜呜声似乎也就大了点儿。此时此情,袁青子就多了个心眼,凝下神来,又仔细听了半晌,发现风声大,呜声大,风声小,呜声小,风停了,呜声就没有了。他心里琢磨,这呜声是不是跟风有点儿联系呢?如果有联系的话,那么这呜声肯定是有来源的。他此时就多了个心眼,手里依旧拿着连枷,一只手缓缓舞动着,一边暗地里嗅着风声,缓缓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向有呜声的地方靠近。折腾得一通,来回听得几回,嗅着风声,来到了墙角,他终于发现在院子西边也就是厕所的一角墙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原来呜呜声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他用手一摸,却是个破瓦罐。哦,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家人,把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扣在墙上,瓦口与墙之间有细细一绺的缝隙,瓦口朝北,如果有细细的北风刮来,瓦罐就会发出呜呜响声,如吹埙似的,如果风大了或者风太小,或者刮南风西风东风,这个瓦罐就都是不会响的。想到这里,他把瓦罐从墙上一把提到了手里,顿时想摔个粉碎,但想了一下,他却没有摔,只是将瓦罐的口返了一下,将瓦口朝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果不其然,这时院子虽然有风,却没有呜呜之声了。
                          把这一切弄停当了,袁青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返到了当院的供桌前,又喝得两杯酒,然后一口全喷了出来。大叫道,鬼捉到了,鬼捉到了,你们出来吧。屋里的老两口听到鬼捉到的声音就赶着从屋里往外跑,都问鬼在哪里呢?袁青子说,你们拿菜刀来,或拿斧子来,这是个吊死鬼在作怪,舌头抻得老长,我给你们劈掉。
                          王六和老婆就都又回去了,一会儿,丈夫提了一把斧子来,老婆提了一把切面刀来。袁青子两手分别拿了,在空中乱舞了一阵,一边舞着,一边嘴里乱喊着,仿佛一个人正在和一个力气很大的人搏斗似的。
                          老两口看得惊心动魄,看得目瞪口呆。
                          折腾了一通,袁青子将斧子与菜刀一扔,嗵的一声躺到了当院里。老两口这一阵早被袁青子折腾得魂飞魄散,看他躺在地上,一时不敢近前,过了半天,还不见他起来,老汉大着胆子就近前来,伸出手在嘴里哈了一下,然后伸到他的鼻孔上,悄声问道,你还出气不,还活着不?
                          袁青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非常疲惫地从地上起来,说,鬼虽然被我劈死了,但我也折了不少阳寿啊。
                          这老两口听到鬼被砍了,一时就百感交集地扶袁青子起来,将他搀进屋,千恩万谢一番。然后,老婆又返到女儿房间,跟她说,你不要怕,吊死鬼已被法师收拾了。
                          这一晚上,袁青子就在王六的炕上歇了。一躺下来,那个白花花的身体就在袁青子眼前闪个不停,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就睡踏实了。


                          IP属地:江苏16楼2017-04-22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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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袁青子高高兴兴地揣上主人给的五百元钱,早早就上了路。就在上山时,他忽然记得山上的面有可能不够了,就敲开附近一家小商店的门,买了一小袋面,扛在了肩膀上。这时,时间还早,山间的小路都没有人,他一个人扛着面往山上走,走一走,歇一歇,一面走,一面眼前就又浮现出了昨晚的那个白花花的身子。他心里想,这女的分明是个花痴啊,找个小伙子,结了婚,养个孩子,估计什么病症就没有了。农村十八二十的姑娘都出嫁哩,这姑娘二十九了,还没嫁出去,不病才怪呢。他又蓦地想到了另一点,想到了山上的苗道长,苗道长为啥要派自己去呢?道长给这女子治过病吗?当时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就胡乱想着,当然也想不出一个什么头头道道来。正吭哧吭哧走着,有一辆三轮却在他身后停住了,原来是上山的群众,有人见他这么大年纪,还扛着一袋面,就停住了三轮,招呼他坐上去,袁青子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
                            三轮左转右转,在公路尽头停了,轮到上台阶了,袁青子就和大家都下车来,又重新扛起了面。
                            一时到了山上,剧团的人都起床了,正忙着洗脸。天明、天亮正忙着做饭,两人围着围裙,一个上边写着“有求”,一个上边写着“必应”,倒也十分有趣。袁青子把面交给他们,但两人说,山上庙会这几天收入的馍多,刚才拿来好多哩,都是上供的,足够剧团人吃两顿了。
                            袁青子就说,这些馍不要吃,回家拿给娃娃吃,有好处。
                            天明说,还剩了一些,给每个人能安顿两个。
                            一时大家知道袁青子回来了,就都赶了来,问他昨晚干什么去了。袁青子嘴里本来就是个衔不住冰雹蛋的人,就对大家说了昨夜他是如何聪明,如何发现那怪声音的,如何给人治病的。但关于那个光身子的女人,他可是什么都没说。大家听了,就都觉得有趣,又觉得好玩,一时有拿他打趣的,也有调侃他的。
                            早晨吃饭吃一半的时候,山上忽然上来了两名警察,一个年轻,一个老一些,俩警察脸上平平静静的,找到了袁青子,只是说要他跟他们去一下,配合调查一件事。
                            袁青子也没在意,就跟着他们来到了上院,一进门,两名警察一下子就把门关了,屋里边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他们要袁青子坐着,老警察在前年轻警察在后守着他。袁青子一见这架势,顿时紧张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问,怎么了?
                            年轻的警察趴在桌子上开始做记录,老警察就开始问他话,你昨晚是不是下山去了,是不是到太平村了,是不是给人看病去了?
                            袁青子说,是啊,老苗叫我去的。
                            老警察说,这就对了,那家的女儿刚才到我们派出所报案,说你强奸了她。
                            强奸?袁青子大吃一惊。他抬起头来左右看着这两名警察,但觉得他们脸色严肃,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忍不住说道,强奸,这怎么会呢?
                            年老的警察注意观察着他的情绪变化,没有吭声,那名做记录的年轻警察说,是真的,没人跟你开玩笑,强奸案是重案,我们已立案了,你把这里安排一下,跟我们下山吧。说着站起身来,合住了本子,就往外掏铐子。
                            一见铐子亮晃晃的,呼啦啦响,袁青子更是着了慌,连忙说,昨晚老苗让我去安顿院子,那个王六给了我五百块钱。说着从身上掏出钱来。一共就这么多,我再没多要一分。搞封建迷信这一套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有碰人家女子。
                            老警察说,你还没听清吧,没人说钱的事,是她女儿来告你强奸的,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听到这话,袁青子一时头就大了,长叹一声,头一下子垂到了胸前,神情十分沮丧。本来自己早就金盆洗手了,但受不了钱的诱惑,来山上演几场戏,哪里想到,这次上山以来,事事不顺,先是有人往台子上扔石头,二堂在半拉地里又闹腾着要回家,本来将就着今晚一散,就回家了,哪里会想到一桩事挨着一桩事,现在凭空却有了强奸人家女子一说。想到此,当时心情就差得不得了,只管低着头不说话。
                            老警察站起身来说,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强奸没强奸是能说得清楚的,再说也不是她一人说了算的,要有证据的。
                            袁青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说道,她脱得光不溜秋的,把我给抱住了,我可没动她一下。我这么大老汉了,有儿有女的,这事传出去丢不丢人啊。
                            两名警察听他说到这样的一个细节,双方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年轻警察就说,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你如果没强奸是能说清楚的。
                            就是,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警察说道。
                            袁青子这时也有些无奈了,就说,那好吧,我跟你们下山去,只是不戴铐子行不行?他还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想着现在就这么出去,戴着铐子,让徒弟们看见那多丢人啊。
                            年轻警察听了果断地说,那不行,如果你半路上跑了可怎么办?这样吧,你先把演戏的事儿安顿一下吧。
                            袁青子愣了好半天,只是自己这时也没其他办法,谁让他摊上这个倒霉事儿呢。他就让年轻警察喊来了二堂与红霞。两人来了,看气氛不对,也都不知道是什么事,袁青子也顾不得对他们说什么,只说,自己有事要跟这俩警察到山下去一趟,一会就上来了。一个是要他们坚持把戏演完,另一个,今天记着找到尚秘书长把戏钱给了。
                            一席话两人听得都有些莫名其妙,看两个警察比较严肃,师傅脸拉得老长,满脸的不高兴,红霞就问道,师傅,到底怎么了?袁青子说,一时说不清,有点误会。你们先去吧,先不要告诉大家,我估计一会就回来了。
                            二人满脸疑惑着先走了。
                            就这样,袁青子被戴上了手铐,跟着警察下了山。下山时,他走在前面,两名警察跟在身后,由于他认识的人多,有上山的人时时跟他打招呼,他一边跟他们说着话,一边就尽量地用衣袖遮住手铐。
                            山下原来设个乡,后来撤乡并镇把这个乡给合并了,就只留了个办事处。这几天这里有庙会,就临时派了几个警察来值班。这些警察原本要安排上山住的,因为山上地方紧张,临时就在山下租用了三间民房来办公。因办公地点是民居,所以,窑门口依然挂着玉米穗、红辣椒什么的。
                            袁青子被他们带到了一间房子里,这里还有一名警察正在问那个女子情况。袁青子这才清楚地看清了那个叫风英的女子的相貌。她的脸盘子大,颧骨高,但身材奇瘦,脸上黄飘飘的,满脸的病容,说话时脸上时有一点儿呆滞。风英给那个警察说,有个法师来他们家驱鬼了,她一个人在偏房脱衣睡了,正睡着,那名法师进来了,拉灭了灯,脱光了衣服,钻进了她的被窝,强奸了她。正忙张着,结果外边传来了鬼叫声,这个法师就从门外跑了。
                            警察就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女子说,个子不高,是个半老汉。 这时恰好两名警察把袁青子带进来了,年轻警察就问他说,是不是这个人?
                            那女子盯着袁青子看了半天,说,就是他,个子不高,是个半老汉。
                            袁青子听到这里就忍不住插嘴说,你可不能冤枉我哦,是你白己脱光的,我见你的时候你就光着身子,在床上躺着哩。
                            这么说,你进到她屋里去了,看着她光着身子,你就强奸了她?你他妈老牛还吃个懒草哩。那名年老的警察愤愤不平地说。
                            没有啊,冤枉,我倒是看见她的光身子了,但我什么也没做啊,是她把我一把抱住了。袁青子还要说,但很快地,便被其他两名警察制止住了,他们相视笑了一下,然后问那女的,你说一下过程,越详细越好,他强奸你,你反抗了没有?
                            然而这女的这时却说不出更多,只是说,她当时好像被人绑住一样或者固定住一样,什么都动不得,然后有人从房子外进来了,上到了床上,钻进了她的被窝,摸她的奶,摸她的大腿,趴在了她身上,强奸了她。
                            警察问,那你当时反抗没有?
                            女子说,反抗了,但身体好像动弹不得,似乎是被人定住了。一定是他施了什么定神法的。他是法师,他会“法”。
                            我哪里是什么法师,我是瞎猫逮住个死老鼠,是你大你妈要我去给你看病、看院子的。袁青子忍不住地说。
                            你不会法师你给人家治什么病?警察斥责袁青子道。自从警察把袁青子带下山以后,态度也跟着变了很多。


                            IP属地:江苏17楼2017-04-22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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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絮絮叨叨讲完了,她被带到了一边,接着两名警察开始正式审问袁青子,袁青子就一字不漏地说了昨晚的经过,反正自已是没动过人家姑娘,并且姑娘的父母也可以做证的。
                              三名警察似乎一开始听这名女子来报案,发现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相信这是真的。但随着深入审理,就对这女子生了疑,发现这女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尤其是关于法师会法并且能将自己定住之类的话,都觉得好奇,就心存疑虑,觉得这女子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不过强奸可是刑事案子,几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提取证据。
                              他们留一名警察在这里看守着袁青子,另两名警察就和那女子一起到她家里去提证据了。
                              三人一起到了女子的家里,王六和婆姨都在场哩,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冒出两名警察来了?俩警察也不多吭声,来到女子的住处,女子就指着床说了一大堆话,说袁青子是从哪里来的,哪里上床的,然后又哪里有鬼叫,把袁青子吓跑的,反正是他当时用法把自己定住了,自己动弹不了,就这样被他糟蹋了。但说来说去,却只是空口白说,并没有一点证据。两名警察就开始在家里搜寻证据,两人将床上的被褥翻了个过,在地上,甚至在灶火圪螃都找了半天,硬是找不到一点证据。警察就问女人,那有避孕套没有?女人回答不出。警察又问,那用卫生纸了没?女的也回答不出。最后折腾了半天,两人就只搜了个女人内裤来,问那女人昨天是不是穿的这个内裤,女的说,她昨天没穿内裤的。警察越问越觉得这女人有些糊涂,怀疑她是智障,但智障也是人啊,权利也需要保障啊。后来只能用个塑料袋将搜到的那个内裤装了,到处见不到卫生纸,出得门来看到院子里有纸烧过的痕迹,就问是不是袁青子将卫生纸给烧了。这时王六两口子站在院子里,心里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就着急地对警察说,这是昨夜驱鬼烧的黄裱纸。我女儿有病,你们就别跟她见怪了,不要冤枉了人家袁团长。
                              这时女子却从门里跟出来了,一口咬定袁青子强奸了她,还说乡里不管,她还要到县上告哩。
                              现在到了这阵子,这件事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大家都围在院门口看热闹,三三两两地议论着,都说这女子近几年来,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的,但要说到有人半夜钻她的被窝,大家可都说不出个样子来了。大家都不是当事人,谁知道具体的事呢?
                              警察不吭声,只管匆匆走路,王六和婆姨就赶了上来,悄哨对他们说,女子有病的,可不敢把人家冤枉了,人家昨夜把鬼给驱了。
                              年轻的警察似乎听得不耐烦,就说,神经病人或者精神不健全的人也是有人格的,遭遇了不幸,我们公安也要管的,判刑还更要重的。
                              两位老人也就没了话。
                              返回来再说袁青子,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房子的门关着,窗上也钉了黑乎乎的板子,他望着四壁,一直猜不透这房里先前是干啥的。这次演戏,遇到了这么多事,如果有下次,孙子才再去演戏哩。至于这起强奸案,先不论是否要坐牢,只就沾上这么个名,让自己如何拿这张老脸去见人呢?自己有女儿女婿,还有个外甥女呢,将来他们会怎么看自己呢?
                              这样乱想了一通,也想不出个究竟来。过了有两个小时吧,两名警察就回来了,他们三人一起简单地议论了一下,就打算给县里打报告,说遇到了疑难案子,请求刑警队支援。袁青子听着,这心就跟着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看来自己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红霞却和尚秘书长从院子里进来了。显然红霞是戏一演完就赶来的,她的眉角还留着淡淡的妆痕。
                              两人在警察的陪同下,和袁青子见了一面。袁青子就十分着急地对两人说了昨晚的事,说那女的纯粹就是个花痴,一边又叹息道,自己年纪这么大了,经得这事,这老脸往那儿搁呢。
                              两人听完了话,也没多说,安慰了他几句,就出去了。袁青子透过窗上的缝隙可以看见,两人在院子里嘀咕着。一会儿,红霞就打了一通电话,打到半拉地里,尚秘书长又接过话筒说了一通。说完了,红霞就趴在窗上悄悄地袁青子说,不要着急,已找人了,正要想办法。
                              到下午五点半的时候,那名年轻的警察和那名年老的警察开了门,年轻的警察冷冷地对袁青子说,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吧。然后冷笑着说,现在这世道,任何人都不能小瞧,要饭的都有大背景哩。
                              老警察说,可不,世事全是人情。
                              年轻警察过来给袁青子打开了铐子,拿出一张纸要他在上边签字,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这时,红霞与尚秘书长就都从门外进来了,尚秘书长给俩警察发着烟,说,谢谢警察,谢谢警察。
                              袁青子也没什么东西,只要了手机,本来转身要走,但这阵又觉得心里特别委屈,就说,那你们给我开张证明吧,证明事情不是我干的。
                              正在与尚秘书长嬉皮笑脸说着话的年轻警察,听了这话,脸上就变了颜色。扭头说道,演戏把你演憨了吧,你咋像个生葫芦似的,你的事还没完哩,你还不知道你咋能出去哩。要我们给你开什么证明,难不成是把你抓错了?
                              袁青子遭到训斥,但心里仍不服气,就嘟囔着说,本来我就没动人家姑娘嘛。
                              年轻警察说,你个人没做什么,是你个人说的吗?那人家咋能告你哩,咋不告其他人哩?
                              袁青子听了这话,就有些冒火,一时就想说,那你们把我关着好了,什么时候把事情调查清楚,什么时候再放我出去也不迟。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尚秘书长就一边推着年轻警察往外走,一边说,你别跟乡下人见怪,他没见识。
                              红霞也帮腔说,我师傅有些痴,认死理,你别计较。
                              三人告别了两名警察,相跟着走出院子来,尚秘书长开着车,红霞与袁青子就都坐在了后座。红霞大约怕冷落了师傅,就关心地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一边安顿尚秘书长把车开稳些,开慢些。
                              袁青子一句话也不说,刚才与警察争了几句,警察也没给个明白说法。他现在心里在等着这两人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两人都不问,一时他就心里隐隐感到失望,看来两人只是想办法将自己救出来,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没有人愿意关心。这不关心是不是表明,他们从心底里相信自己就是那样的人呢?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真不该不清不白地被人救出来。
                              车在缓缓上行,没人说话,车内气氛有几分尴尬。袁青子想毕竟是别人把自己救出来的,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表示一下感谢,就说,再不出来演戏了,世事和先前不一样了。
                              红霞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在农村有几亩果园,也能过个不错的生活。
                              尚秘书长一直静默地开车,这时接过话头说,是啊,世事变化太大了,经济发展快,所有的一切都在跟着变啊。


                              IP属地:江苏18楼2017-04-22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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