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四十岁才得了一个儿子。
儿子叫赵平。
赵平生在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二年是哪一年？是全国正在轰轰烈烈的开展“三反”、“五反”运动的那一年。作为家中最宝贵的男丁，老赵恨不得把赵平供起来养，却局限在没有可供的“口粮”上，这也是赵平从小思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只能吃红苕，吃红苕也吃不饱，那些住在桥头另一边的人却有充足的大米和白面呢？
那些住在桥头另一边的人，是金城镇的居民。赵平家住在桥的这一头，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从中间流过，隔出了一份填不饱的红苕，和分量足的白食。
直到赵平长到十四岁，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中，之前吃过的红苕好像借势帮了他一把。赵平身上苦大仇深的贫农子女的标签赐予他一个伟大的“红卫兵”称号。
原来之前老师教的，家长讲的，都是这么的荒唐可笑！四处都在发一种疯，可以骂人、打人，把那些历来被崇高、珍贵的一切都拿出来推翻、践踏，将书本撕毁和焚烧，这才是该做的呀！这才是革命呀！那些金城镇吃大米和白面的富贵象征，也要被揪出来打倒！吃红苕去吧，像我曾经吃过的那样！赵平愤愤的想着，想到曾经吃过一段日子的红苕藤，眼泪都盈满了眼眶。
那是曾经最困难的时期，老赵挖遍山野也找不到可以果腹的粮食了，只好带回一堆红苕藤，那些东西真的可以吃吗？在赵平疑惑的眼神下，老赵掰开一段儿，断口处有白色的浆水渗出来，“是淀粉啊！是淀粉啊！”老赵兴奋的架起一口锅，煮沸了水将红苕藤全扔进去，等柴火熄灭了，得到了一大锅黑汪汪的水，煮开的藤叶残破不堪，像死去的亡灵正从地狱裂口伸出手来。尝一口，“呸！”又苦又涩，这哪儿是人吃的东西，猪都不吃。
想到过去的日子，赵平委屈的眼泪要流出来，在被泪水填满的眼眶里，一切都变得渺小了，金城镇渺小了，老赵的身影也不值得一提了！那些被规劝的话，也显得迂腐又可笑。
连续的极大变动下，赵平的心浮躁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极于展示自己的不同之处，抢先提起浆糊筒，昂首阔步的走在空旷的金城镇街道上，一手拿住写在纸上的标语，一手刷刷的涂浆糊，直到贴的所有墙壁上都有大标语，才算心满意足。在这样的所作所为下，周围人们看他的眼神都渐渐沾上了恭敬和讨好的意味，人生前十几前因为贫穷带给他的自卑一扫而空，那些与生俱来的勇气一鼓作气的奔涌出来。
这让赵平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开始鄙视周围的一切人，包括他年过半百的父亲老赵，瞧不起他整天弓着背的怂样子，瞧不起他曾经给不起而挨饿度过的每一顿饭，甚至瞧不起他的身份是个贫农，可赵平忘了他是因为流着贫农的血液才做上红卫兵的呀。
时间一久，贴大字报似乎都还不够。还应该做些更激烈的事情，来响应这场运动，让自己红卫兵的帽子更端正一些。赵平这样想着，也真的这样做了。
他想起家里老赵的那些书，那些在饥饿年代，只有一盏灯，借着微弱的光被老赵捧在手里的书。于是赵平带头，领了一群人率先把原本就家徒四壁的家砸的更光，拉出老赵一箱子的书，砸掉铁锁一把火连箱子都烧了，燃烧时的黑色烟雾高过了自家的墙头，升到很高的地方才慢慢散开。
“你不能啊——”老赵冲上去张开双臂就要往火堆里冲，赵平朝身后的一群人一挥棍子指向老赵，“拦下他！”
“他有罪！”赵平又补充了一句；“他在反伟大的领袖，不听组织指挥！”
人群蜂拥而上，压住老赵，反扣住他的手押在一旁等下一步指令。
赵平看着一箱子书快速的烧成灰烬，想起邻镇批斗文人的样子，心头涌上一股劲儿，单单是烧书真的太意犹未尽了，他一挥手，“走，押他去树林！”
老赵像一只瘦弱的小鸡儿，瞪着绝望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带头走在人群的最前方，而自己被不客气的推搡着跟在他身后。
树林里上次下的雪还没有化掉，厚厚的积雪闪着细碎的光亮，几个人把老赵推到最前边，然后迅速的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把老赵圈在里面。
一个人走上前说，“老赵，这个罪你认不认啊？”
老赵一懵，似乎想摇头，干瘪的脑袋刚往左一撇，还来不及向右摆，那人便一脚踹了上去，“咚——”一声，老赵歪着头栽倒在雪地里，声音沉闷的在沉默的月光里消散。
“你要我认什么？”
这样的话一出，又一个人朝着倒下的老赵嘴里踢了一口雪，狠狠啐了一口：“让你嘴硬！”
被树影笼罩住的一个黑色面庞拍了拍赵平的肩膀，凑到耳根子上细语：“小红卫兵，你不过去说几句？”语气轻佻，充满了引诱的意味。
赵平狠狠朝后一捣胳膊，放声道：“还用你提醒？”说罢，大步走过围住的人群，来到老赵面前，背着手，双脚平行着杵着，十四岁的影子在月光的有意拉长下顿时显得高大起来，他用一副老成的口吻对老赵说：“老赵啊，你就认了吧，你这样的行为是非常不符合……”赵平似乎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好语出惊人一下，歪着头想了会儿，恍然补充道：“大标语的！”
他喊他老赵。
老赵张了张嘴，喉结轻微的上下滑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天越来越冷，热闹看完，人群渐渐散去，月光照在刚下过雪的林子里，地面反映出来的林带深深地暗暗地，好似一堵厚重的狱墙。赵平没有随人群离开，但他也没穿毡筒，脚冻得实在是难受，他朝躺在雪地里的老赵喊了一声：“爹！”
他喊他爹。
老赵微微抬头，似乎受到什么触动，迎过来的浑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月光。
“我饿！”赵平跺跺脚，双手掏着袖，在原地蹦跳着转了一圈，眼神定定地：“也冷！”
月光亮堂堂的照在小小的身子上，在雪白地面投出一个黑暗的影子。赵平始终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就有了这样狠的想法。老赵心里漫上一股子冷意，伸手攥了一把雪，狠狠的攥紧，朝半大的儿子扔过去，骂道：“龟儿子！你别认我这个爹了！”
雪球直直地砸在赵平的脑门儿上，“叭唧”一声落到地上。赵平咧了咧嘴，饥寒交迫下的疼痛让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声音里揉着沉默的委屈：“我也不想有你这么个爹！”
老赵又攥了一把雪，想扔，胳膊却“咯吱”响了一声，停在离几寸的悬空处不动了。是老了不中用了，还是侧卧的姿势把胳膊压麻了，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教训不了了。
赵平倒退几步，转过身疾跑了几步，回头远远的看了雪地里的老赵一眼，因为背对月光，看不清赵平脸上麻木的表情，似乎是在进行一场仪式的告别，似乎是一段凉凉的凝望……片刻，赵平转过身去，向着树林身后的村镇跑去。
直到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在视野里，也没有停下。风吹起碎雪，老赵却感受不到风的力量和雪的冰冷，好像回到了前几年，他和儿子对坐着围着一锅煮红苕藤的黑水，那是连果腹都很难的艰苦岁月。老赵动了动身子想爬起来，却觉得整条腿都麻木了，又努力动了动，手臂似乎也不听使唤了。随着微风树影变化的，是老赵心底漫起的一丝不甘，那些吃不饱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却倒在了一个连站起身都困难的尴尬时期。
夜幕过去，洒过来的是初升的旭日光辉。人们发现老赵被冻死在雪地里，早已僵硬的手掌紧紧攥起，大拇指与食指间的虎口空着，好像曾经攥过一团雪，雪被来自身体深处的温度暖化了，化成一汪水，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赵平，真的没有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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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叫赵平。
赵平生在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二年是哪一年？是全国正在轰轰烈烈的开展“三反”、“五反”运动的那一年。作为家中最宝贵的男丁，老赵恨不得把赵平供起来养，却局限在没有可供的“口粮”上，这也是赵平从小思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只能吃红苕，吃红苕也吃不饱，那些住在桥头另一边的人却有充足的大米和白面呢？
那些住在桥头另一边的人，是金城镇的居民。赵平家住在桥的这一头，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从中间流过，隔出了一份填不饱的红苕，和分量足的白食。
直到赵平长到十四岁，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中，之前吃过的红苕好像借势帮了他一把。赵平身上苦大仇深的贫农子女的标签赐予他一个伟大的“红卫兵”称号。
原来之前老师教的，家长讲的，都是这么的荒唐可笑！四处都在发一种疯，可以骂人、打人，把那些历来被崇高、珍贵的一切都拿出来推翻、践踏，将书本撕毁和焚烧，这才是该做的呀！这才是革命呀！那些金城镇吃大米和白面的富贵象征，也要被揪出来打倒！吃红苕去吧，像我曾经吃过的那样！赵平愤愤的想着，想到曾经吃过一段日子的红苕藤，眼泪都盈满了眼眶。
那是曾经最困难的时期，老赵挖遍山野也找不到可以果腹的粮食了，只好带回一堆红苕藤，那些东西真的可以吃吗？在赵平疑惑的眼神下，老赵掰开一段儿，断口处有白色的浆水渗出来，“是淀粉啊！是淀粉啊！”老赵兴奋的架起一口锅，煮沸了水将红苕藤全扔进去，等柴火熄灭了，得到了一大锅黑汪汪的水，煮开的藤叶残破不堪，像死去的亡灵正从地狱裂口伸出手来。尝一口，“呸！”又苦又涩，这哪儿是人吃的东西，猪都不吃。
想到过去的日子，赵平委屈的眼泪要流出来，在被泪水填满的眼眶里，一切都变得渺小了，金城镇渺小了，老赵的身影也不值得一提了！那些被规劝的话，也显得迂腐又可笑。
连续的极大变动下，赵平的心浮躁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极于展示自己的不同之处，抢先提起浆糊筒，昂首阔步的走在空旷的金城镇街道上，一手拿住写在纸上的标语，一手刷刷的涂浆糊，直到贴的所有墙壁上都有大标语，才算心满意足。在这样的所作所为下，周围人们看他的眼神都渐渐沾上了恭敬和讨好的意味，人生前十几前因为贫穷带给他的自卑一扫而空，那些与生俱来的勇气一鼓作气的奔涌出来。
这让赵平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开始鄙视周围的一切人，包括他年过半百的父亲老赵，瞧不起他整天弓着背的怂样子，瞧不起他曾经给不起而挨饿度过的每一顿饭，甚至瞧不起他的身份是个贫农，可赵平忘了他是因为流着贫农的血液才做上红卫兵的呀。
时间一久，贴大字报似乎都还不够。还应该做些更激烈的事情，来响应这场运动，让自己红卫兵的帽子更端正一些。赵平这样想着，也真的这样做了。
他想起家里老赵的那些书，那些在饥饿年代，只有一盏灯，借着微弱的光被老赵捧在手里的书。于是赵平带头，领了一群人率先把原本就家徒四壁的家砸的更光，拉出老赵一箱子的书，砸掉铁锁一把火连箱子都烧了，燃烧时的黑色烟雾高过了自家的墙头，升到很高的地方才慢慢散开。
“你不能啊——”老赵冲上去张开双臂就要往火堆里冲，赵平朝身后的一群人一挥棍子指向老赵，“拦下他！”
“他有罪！”赵平又补充了一句；“他在反伟大的领袖，不听组织指挥！”
人群蜂拥而上，压住老赵，反扣住他的手押在一旁等下一步指令。
赵平看着一箱子书快速的烧成灰烬，想起邻镇批斗文人的样子，心头涌上一股劲儿，单单是烧书真的太意犹未尽了，他一挥手，“走，押他去树林！”
老赵像一只瘦弱的小鸡儿，瞪着绝望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带头走在人群的最前方，而自己被不客气的推搡着跟在他身后。
树林里上次下的雪还没有化掉，厚厚的积雪闪着细碎的光亮，几个人把老赵推到最前边，然后迅速的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把老赵圈在里面。
一个人走上前说，“老赵，这个罪你认不认啊？”
老赵一懵，似乎想摇头，干瘪的脑袋刚往左一撇，还来不及向右摆，那人便一脚踹了上去，“咚——”一声，老赵歪着头栽倒在雪地里，声音沉闷的在沉默的月光里消散。
“你要我认什么？”
这样的话一出，又一个人朝着倒下的老赵嘴里踢了一口雪，狠狠啐了一口：“让你嘴硬！”
被树影笼罩住的一个黑色面庞拍了拍赵平的肩膀，凑到耳根子上细语：“小红卫兵，你不过去说几句？”语气轻佻，充满了引诱的意味。
赵平狠狠朝后一捣胳膊，放声道：“还用你提醒？”说罢，大步走过围住的人群，来到老赵面前，背着手，双脚平行着杵着，十四岁的影子在月光的有意拉长下顿时显得高大起来，他用一副老成的口吻对老赵说：“老赵啊，你就认了吧，你这样的行为是非常不符合……”赵平似乎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好语出惊人一下，歪着头想了会儿，恍然补充道：“大标语的！”
他喊他老赵。
老赵张了张嘴，喉结轻微的上下滑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天越来越冷，热闹看完，人群渐渐散去，月光照在刚下过雪的林子里，地面反映出来的林带深深地暗暗地，好似一堵厚重的狱墙。赵平没有随人群离开，但他也没穿毡筒，脚冻得实在是难受，他朝躺在雪地里的老赵喊了一声：“爹！”
他喊他爹。
老赵微微抬头，似乎受到什么触动，迎过来的浑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月光。
“我饿！”赵平跺跺脚，双手掏着袖，在原地蹦跳着转了一圈，眼神定定地：“也冷！”
月光亮堂堂的照在小小的身子上，在雪白地面投出一个黑暗的影子。赵平始终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就有了这样狠的想法。老赵心里漫上一股子冷意，伸手攥了一把雪，狠狠的攥紧，朝半大的儿子扔过去，骂道：“龟儿子！你别认我这个爹了！”
雪球直直地砸在赵平的脑门儿上，“叭唧”一声落到地上。赵平咧了咧嘴，饥寒交迫下的疼痛让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声音里揉着沉默的委屈：“我也不想有你这么个爹！”
老赵又攥了一把雪，想扔，胳膊却“咯吱”响了一声，停在离几寸的悬空处不动了。是老了不中用了，还是侧卧的姿势把胳膊压麻了，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教训不了了。
赵平倒退几步，转过身疾跑了几步，回头远远的看了雪地里的老赵一眼，因为背对月光，看不清赵平脸上麻木的表情，似乎是在进行一场仪式的告别，似乎是一段凉凉的凝望……片刻，赵平转过身去，向着树林身后的村镇跑去。
直到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在视野里，也没有停下。风吹起碎雪，老赵却感受不到风的力量和雪的冰冷，好像回到了前几年，他和儿子对坐着围着一锅煮红苕藤的黑水，那是连果腹都很难的艰苦岁月。老赵动了动身子想爬起来，却觉得整条腿都麻木了，又努力动了动，手臂似乎也不听使唤了。随着微风树影变化的，是老赵心底漫起的一丝不甘，那些吃不饱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却倒在了一个连站起身都困难的尴尬时期。
夜幕过去，洒过来的是初升的旭日光辉。人们发现老赵被冻死在雪地里，早已僵硬的手掌紧紧攥起，大拇指与食指间的虎口空着，好像曾经攥过一团雪，雪被来自身体深处的温度暖化了，化成一汪水，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赵平，真的没有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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