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一个冗长而放飞自我四处发散的故事。
“先生原在哪里高就?”
“大相国寺夜市摆过地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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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师可以算作是那个年代的独身主义者。
从前他在汴梁,工作,生活,居住,仰望天空,上巳节与清明偶尔有空踏春,年关岁尾参加一两次推脱不得的同僚集会,陪着司天监的监正老大人夜深灯火上樊楼。他不是一个诗人,也无心做白衣卿相,他仰望天空不为了他的文思泉涌。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对二十来岁未及而立的司天监监丞王怀瑾来说,四季更迭、头顶遥远的夜空、浩瀚星河与群星运行的轨迹,这些是他赖以谋生的一部分。
王怀瑾祖籍在百越以南的地方,离汴梁尤其远,在那个年代骑马两个月,坐船两个半月,骑马磨破腿,坐船头又晕,因此他并不时常想家。家乡产茉莉,云雾茶,并核小皮薄个儿大的贵妃荔枝。向前追溯个两百来年,曾有人在彼夸下要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海口。不晓得此人是否当真践行承诺,后果又何如,但日后邵殿帅偶尔好奇多嘴探问过一句,得到的回答是:会上火。
从此邵殿帅对于遥远的岭南不再好奇。
遥远是一个对于未知的绝佳形容词,而未知终究会逐渐成为熟知。人之于物如此,人之于人亦如此。
对三十出头的熊军将领邵定方来说,汴梁的一切都充满未知。
邵定方来汴梁的次数并不多。自十九岁往上,每五年一次,赶上官家不放心则三年一次,他随老殿帅入京述职。开初还觉得有趣,到后头则逐渐厌倦觥筹交错之下的刀光剑影。老殿帅的应酬,他秉承一个脱字诀,通常应付两句草草了事,且练就一身尿遁的好功夫。开席半个时辰,各位老大人将醉未醉,正是想不起他这等无名小卒的时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此刻他便悄悄离场,同时不动声色顺手牵羊。牵的确是羊无疑,席上炙羊腿子一条,以蜜汁与数种香辛料浸过,炙得外焦里嫩,酥皮金黄,正适合犒劳一介武夫劳碌整年空空如也的瘪肚囊。
熊军小校邵定方倒拖一条羊腿,面色黝黑,腰带横刀,自后花园溜出,四处张望。小路上行过洒扫奴婢,护院兵丁,皆眼神古怪,侧目而视。邵定方不以为意,溜出门去,寻招青幌小酒馆子一家,叫博士上百八十文五年头老汾酒,解下腰上宝刀,自顾自片肉下酒。酒客见军爷如此豪性,纷纷面白股战,几欲先走。
尿遁离席的利好自他升任宁远将军就一去不复返。老殿帅老了,从前推杯换盏的大任如今落在他头上。每每他被人灌得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逃脱生天,又发现自己榻上一斛珠,枕边卧美人,就十分怀疑老殿帅举荐他做这个将军,实在是出于对他离席自由的羡慕嫉妒恨。
想归想,有些念头还是深埋于心为上。
无论是年少离席,还是青年得势,这毕竟都是过去了;或者,至少说是短暂地告一段落。这一年的年末,邵定方赶在腊月十八进了城,为的除了灌人和被人灌,还另外有别的要紧事。
这是他心头的一桩大事。
——让林梅和陈忠见见京城。
按常例,驻边将领入京述职不带亲属。但邵将军疼他的两个养子女,虽然明面上不说,无名关的守军可也不全是瞎的。陈忠头年刚满一十五岁,已可入营习武,林梅则不过总角,头上仍扎两个小纠儿。两个都聪明伶俐,身子骨虽有些先天不足,头脑倒一等一的灵便,军中将领见了没有不欢喜的。一想到这样的孩子在无影军中,将来也是要送命的结果,一定没有活得长的道理,未免令人更唏嘘。
这到底是以后的事了。邵定方想着,面色阴晴不定,就看见林梅爬起来扒在窗边,要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他赶忙虎起脸来。
“一路上咱们都讲什么啦!”他凶道。“再掀帘子,把你掉下去,就喂老虎,是不是?”
小丫头穿着藕荷色的衫子,照旧去掀帘子,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怕他。
“城里哪有老虎,阿耶骗人!”
声音清清脆脆。名震塞北的宣威将军邵定方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按常理见过了官家,领了圣恩,忙忙碌碌地,腊月也就过了。新年时也不消停,不断有人上拜帖,拜的不是他邵定方,是他从四品上宣威将军的名头。来了近一个月了,也没带一双儿女好好地逛一次汴京,邵定方心里很有点过意不去。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各处的彩灯鳌山都扎缚好了,他便打定主意,一定带林梅与陈忠出去走走。
是日傍晚用过茶饭,换过衣裳,邵定方即牵着两儿女的手,自后门偷偷摸摸地溜上街去。他走在街上,没人望他,只见得花灯烂漫,小儿女之间相互说笑,又见老翁头白,藜杖相扶,又见高头大马,锦衣公子缓辔徐行,文士三三两两,谈论笔墨,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各得其乐,一时心里十分松快。走走停停到了大相国寺,礼过佛出了大殿,见夜市中有人走江湖杂耍的,便带着林梅与陈忠在旁边看。那人含一口酒,噗地在空中一喷,喷出长长一道烈焰。围观人等先是惊呼,后才喝彩。
邵定方也笑了,抬起手来跟着拍了两拍巴掌。及他转身要带林梅和陈忠走,才发现不对。
方才站在他身后的这一双儿女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