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5
一整夜都很平静、很正常,但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黄泉突然猛地一睁眼睛,整个人从平躺的姿态……几乎是跳了起来。
“阿尔伯特!”他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到现实中,反应倒很快,当即大声叫了“监护人”的名字,“你还在不在!在吗!”
接着……阿尔伯特还是没有时间回答。黄泉手忙脚乱地扑下了床铺,踉跄几大步,一头撞到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离开原位,向前挪了半步不再靠墙,于是黄泉环住他的腰,速度很快地收紧手臂、手指攥紧他的衣角,完全控制不住的那种快速。
“你不知道我梦到了什么……”那青年又把刚睁开的眼睛闭紧,只有白骨的一侧面颊贴到阿尔伯特的猩红色斗篷上,不知是骷髅上凝结的朝露还是什么,把布料沾湿了一小片,“你……不知道我梦到了……”
“你梦到了?”他有点忧虑,不过还是控制住了情绪,用平常的音量询问——没有意识到自己异常急促的语速。
黄泉不予理会,当然,也许他根本听不到正常的音量。他忙着大口喘气,像刚刚在梦里逃过一场追杀,精疲力尽、胆战心惊。
“对不起,我没想……这是个意外。要是你介意的话……”他又用虚脱的语气说,同时试图支撑身体直立。阿尔伯特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指这个拥抱。
“我不介意,”阿尔伯特说着,安慰性地拍拍青年同僚的背,尽管他也不了解这能否起到安慰作用,可是起码黄泉终止了脱离支撑物独自站立的尝试,“所以……你梦到了什么?”
黄泉抬起眼睛。令人惊讶地,他的眸中已经恢复了冷静的光彩,虽然身子还抖个不停,眼神冷静得也有点过头,有点呆滞……但总归是冷静下来了。
“我梦到你死了,”他慢慢地如实相告,每个字之间相隔五秒有余,“只有你,旁边没人,一片空地,既像是极乐园又像是地狱皇后岛,看不清楚五官,但是能看见你这身斗篷……像是被烧死的那样……焦黑色的尸体,皮肤上有像炼金术阵的蓝色纹路,还有……”
“打住,可以了,”强忍着叫停的冲动听到这个地方,阿尔伯特终于感到了不适,“这么说来,你的梦变得……‘与你无关’,因此对你已经没什么影响——”
“有的是影响,”黄泉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挥手,不客气地打断阿尔伯特的话,“放在几天前就和你说的一样‘没什么’,可是现在!”
一句“现在”过后,黄泉半晌没有接下句。他眨了眨眼,黑暗中一抹红芒一闪而没。
“……现在如何?”
“哦……很不幸,现在我不小心已经把你当朋友看了。你死得那么惨,我——本大爷作为你的同僚,看着还挺心痛的……”黄泉重拾了正常的自称,就着靠在阿尔伯特身上的姿势耸肩,“说起来,你知道自己死得多惨吗?”
阿尔伯特一时想以一如既往冷淡而不耐烦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照实答复“不想知道”,却没来由地觉得不太妥当。
“谢谢关心。”
最终他以此代替嘴边那句不妥的答语。
红发青年带着一点点满足感叹了口气,小声地继续说话,语调因为困倦和疲惫而染上种慵懒的意味:“因此,这么说来,这些梦……还是很麻烦,会带来不小的困扰。目前问题还没有解决,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阿尔伯特用正常的音量反问,忽然发觉自己这样相较黄泉而言有些大声了,不得不收敛几分稍稍压低声音,倒是也低得很自然,“一直陪着你吗?你做一天噩梦我就在你旁边守一夜?”
黄泉不回答,从他怀里退开,抬起眼微笑着注视他。他一怔——作为十影王,这样愣神的情况是很少有的——不会吧。他想。他说这句话的原意可不是提议,这位同僚……当真了?
“好主意啊,阿尔伯特,”一边说着,黄泉还挂着笑容鼓了鼓掌,“这可是你说的。就这么定啦?”
“……”
果然黄泉的思路不合常理,认真与不认真的态度极其飘忽不定,简直是选择性的——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随便说话,他早该想到这一点。
阿尔伯特看了看黄泉。后者正用满含笑意的血色眼眸望着他,蒙蒙亮的天色正巧倒映在这双眸子里,他突然觉得它们非常……漂亮,里面盛着某种可称之为“空灵”的色调,黛青与金红相交织,勾勒成一抹很有奇幻味道的色彩。
也不错。他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三个表达肯定与支持的字。
自从几十年前,阿尔伯特刚在乌洛波洛斯遇到这位红发红眸的青年时,黄泉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黄泉是最初几年里第一个,多半还是唯一一个,敢主动于和他搭话的人,虽然青年人的开场白不算妥当和礼貌:早上好,听说你是个十影王?他们都叫你“赤色贤者”,没错吧?
早上好。
他当时抬头望着黎明的天空说,看都没看黄泉一眼,绝对不算和善。可黄泉就像天生宽容大度积极乐观,看起来毫不觉得他无礼,反而愈发兴奋地和他攀谈起来。哦,所谓“攀谈”实则是黄泉的单方面演说,阿尔伯特除最初那句以外没再答应半个字——即使这样黄泉都在几分钟内从赫尔墨村聊到了威尔榭山谷。
你这个人挺适合交朋友,和你相处也不错。
末了,黄泉总结。阿尔伯特全然不理解黄泉这么评价的依据,但他自己又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记在了脑子里。那时黄泉的眼睛也是这样,一片血色里倒映着天空的亮度,鲜亮、华丽、引人注目,任凭怎样堆砌辞藻都难以描述透彻。
话回当前。
照顾他——虽然我不相信只站在一旁能起到任何作用,但是——也不错。
阿尔伯特怀着些刻意的漫不经心,告诉自己。
“别纠结,就当自己没说过这句好了,本大爷大人有大量,不会戳穿你的,”黄泉看他半晌没接下一句,习以为常并对此表示理解,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一翻身重又倒回床上,“那就不想这事了,本大爷先补一觉再……”
“就这么定吧。”阿尔伯特仿佛深思熟虑以后,现在才答十几秒前的话。
至于他“深思熟虑”的内容是……
重要吗?一点都不。
重点在于,他竟一反常态,对一个堪称无理的要求明确表示了同意——黄泉自己都能看出来这么做多么不必要,又会浪费十影王的多少时间。事实上,从他说“好主意”直到“当没说这句好了”,其间全程没抱过“阿尔伯特同意这个想法”的希望。
所以本想闭上眼休息的青年完全僵住了,仰面躺着,竭力睁大眼睛,以表震惊。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最近你……怎么这么像是个模范同僚? ”
他难以置信地问。
“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啊,讲出来听听,让我们高兴高兴也是好的?”
“不必在意,”被指“受刺激”的新晋“模范同僚”终于意识到自己反常得令人生疑,迅速拾起往日里麻木不仁的神情态度,转开视线去看不大的窗口里拘束住的那一角晨景,“我没问题。”
黄泉啧了一声,还是满不信任的样子,也不知具体是在不信任些什么,却使得阿尔伯特莫名有点不安。
“好了,”阿尔伯特立刻一摆手,有股气流卷起床上的被褥来,马马虎虎地在半空抖了抖,好歹变平整几分,然后一股脑扔在黄泉身上,将他全身都埋了个严实,“睡吧,睡吧。”
听从同僚的指挥、乖乖入眠之前,黄泉还有一些话想说,像是:你确实不是打算杀了本大爷吗?这样盖被子会导致窒息的——话说回来你真是最会奢侈地使用炼金术技能的人啊,仗着不需消耗风石吗?这么急着让本大爷闭嘴?地狱皇后岛的黎明非常好看和珍贵啊,不瞧几眼多可惜——
“安静。”未卜先知一般,阿尔伯特低声补充了一句“命令”——掐断了他想出声的念头。
Day5.5
门外,怪物间的安静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明明御刃保证过的,但它还是忍不住先说话了。
般若,你看,我主人……它的语气很平淡,好似真是漫不经心地提及而已。……好像对你主人很有好感?
墙角代表“般若鬼王”的那团蜷缩起来的黑雾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哪里能看出来?般若鬼王问。也装出漫不经心的腔调。
御刃发觉对方并没在意这个“打扰”,放松下来几分,从而有点装不下去了,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和困惑:我一直觉得……他热心过头了。对于其他同僚他没有这么在意过吧?你想?
你比我了解他,你说什么是什么。般若鬼王展开身体,两点幽幽的蓝光又出现在黑夜里。那你说他的……“在意”,有特殊意义吗?
我猜想没有。御刃不假思索地道。能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你说?这些假设……如果你心中有一些假设的话,这些假设太不合实际。
仿佛有读心的能力,另一只怪物慢慢地、懒洋洋地探身过去,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戳戳它的脑袋:你说谎。
你在害怕。怕的是哪个“假设”?
御刃随着它的动作往后撤了撤头,沉默片刻后只是摇摇脑袋,把自己的两把刀整齐地地摆到身旁的地上。
多说无益。
它平躺下去,甲胄相撞,叮咣乱响。
我们还是听命令吧……睡一觉。没有需要害怕的事情,我……猜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