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城市在黑夜里放声大笑,痛苦得东倒西歪。我站在山岗的最高处,还能看到楼顶春宵的残梦。我听到一万人低声细语,却没人回应,我看到有人快饿死了,而其他人在笑,我听到一个诗人的歌谣,他死在臭水沟里,我看到小丑在哭泣*,我问自己。
这种失落会持久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答案在风中飘荡。
“无论这项技术成功与否——这自会有后人评论,然而不可置疑的是,这将会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空前突破。我们将收获远超过李白的月亮,远超过聂鲁达的樱桃树,远超过顾城的黑夜。这是科技与艺术的伟大融合,我们所收获的将是宇宙的诗意。”
“文学自体化”系统被称为田园时代最伟大的发明,这后面无需累赘地添上一个其一。事实上它远没有教授所讲述的那么神奇,与此相反,简单得很。如若想创作出一篇伟大的文学作品,需要什么?深厚的文学累积?超凡的语文天赋?勤勉不怠的创作?
都不是。你需要会写字。
而事实上,这也就足够了。顾城八岁时就写出“我失去了一双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这样的诗句,骆宾王五岁咏鹅,名垂青史。文学创作的实质,就是根据你的需要将文字进行排序。这并非很难的事,只需要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就可以了,既然人类可以,那么计算机可不可以呢?
当然是可以的,这也是“文学自体化”的原理。量子计算机能够进行比人脑快上数倍的排列计算,假如它一直孜孜不倦地工作下去,可以想象——这世界上所有已经存在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出现的一切文学,都将被它发掘。
至于那些本该由时代造就的诗人,他们是去乞讨还是流浪,这与文学无关。
我是一名诗人。
但很快就不是了。
三天之后我将会被宣判为“抄袭罪”并锒铛入狱,整个城市的居民都将蜂拥至此,为维护了神圣的文学的尊严而欢呼。他们或许会狂欢醉夜,庆祝一个微不足道的诗人的消亡。历史于我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愚蠢的、为了名利而恬不知耻的众人之一”,对我来说最难堪的并非这个,而是我视若珍宝的诗集将被他们打上抄袭的烙印。我最亲爱的孩子们,他们是无辜的,可却要因我难逃罪责。
当我走出家门,受到众人冷漠的谴责的目光。他们看我,如同看一位不穿衣服走到大街上的精神患者,用眼神询问我“你为何这么不体面”,并对我的堕落感到不甚惋惜。
我并非是田园时代的唯一一个受害者。“文学自体化”的创作出人意料的优秀,笔墨疏宕,言辞婉约,豪放恣意,含蓄蕴藉,他将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最大化,在此之前,从此之后,都不会有人再超过他——是“他”,在“文学自体化”的追随者眼中,这已经不是一台计算机,而是一个行走在时间上的诗人,一个从无人知晓的地方来的词语匠人。在“文学自体化”追随者的眼里,除他之外的一切作家,都不过是可悲可笑的抄袭者,盗窃了普天之下最美的创意。
——而全世界都成为了“文学自体化”的追随者,这是文学的巅峰。
一位被批判至死的作家抱着《圣经》投湖而亡,他卧水而眠,身侧是浑厚异乡的风声鹤唳。从此以后我都害怕见水,那里面埋葬着太多的鱼和诗人。他在扉页上写道:“我嗅到了文学之火,却逢天气转凉。”
人们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文学自体化”已经在三年前写出了这句话。
我想起刘德忠在文革中自杀时,在《圣经》上的遗言:
“如果人间没有避风港,在您的怀里能找到吗?”
我在坟墓般黑黝黝的监狱里朝外探望。那间,关着屈原,这间,关着苏轼,这里那里,泰戈尔,鲁迅,莫言,却又混进一个博尔赫斯。他们轻声劝我,青年,现在趔趄上岸还来得及啊。他们的身躯在众人的批判中渐渐皱缩下去,由黑转白,继而透明。那些空荡荡的房间盛满了孤独的灵魂。
我们紧挨着孤独,如同世间疾苦。
“趔趄上岸的青年。”以往觉得是句好话,现在听起来,却比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还要感伤。
高高的小窗外面是夜,有人打马而过,轻声唱着:“佛陀点灯,渡我平生。”我鼻头一酸,他又道:“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我轻声说,先生,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使我长夜当哭的是什么,使我醒着梦着的是什么,使我南来北往的是什么,而此刻,使我孤苦无依的又是什么。只是无话可说,无人可诉。惟有,惟有让答案在风中飘荡。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时代的车轰轰地向前开,我们跪伏着任由他呼来喝去,在漫天的火光中找寻我们的表情。空洞的、贫乏的、急需安慰的,谁都一样,我们渴望褪去寒冷,因此迎来了悲哀。
这冬天一路晃晃悠悠,已到了最阴冷的时刻。鸟也不叫了,更不用渴望月亮。
“文学终于后继有人。”
文学真的后继有人了吗?
答案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