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战争的英雄只能等待湮灭。
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年了。
她想。
悬崖边涌起鼓动的风,从耳畔狠狠掠过,携卷着远方海洋的咸腥,却在经过一片树林后只剩些残破的气味。她觉得这些风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就像穿过一张已被撕碎的渔网,毫不费劲——飘荡到地球的另一端,再循环、往复,不断地循环、往复。
现在只有这些风能让她找到自己了。
当然,以前的风也不是这样温顺,那种暴戾与凶悍织就一张坚韧的网,轻易笼罩在身上,带来四面八方席卷的尘土,里面只有刺鼻的血腥味。她永远记得那天她站在世界之巅,感受宇宙撕裂的力量,风把她的头发掀起、揉作一团,随后化作明晃的刀剑,削断发尾的一根根发丝,它们在重力下零散飘落,一如几米开外堕天使零落的黑羽。
她沉默着,一开始回忆就只能沉默,她假装自己沉默而死。
她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实验室的苍白。头很痛,她不太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沧月。”
她听见远方有人在唤她,那个名字熟悉入骨,从一出生便被铭刻进血肉里,它在身体里生根发芽,用了两千年的时间化作灵魂,最后湮灭成一朵血花。即使她知道这两个字从来不属于她,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空荡的代号。
现在她好像拥有一切,又其实什么也没有,她有的只是一个可以证实两千年前那场战争的空壳。
她看向那个紫红发色的尖耳朵男人,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什么事,六翼。”
“你冷吗?”
她冷笑,眼睛促狭地眯起,突然间涌上一股酸涩,可能是风吹了太久,“你觉得我会冷吗?”
身边这个男人总是这样,会在海滩边问她阳光会不会太晒,在西伯利亚彻骨的冷风中用大衣捂紧她,甚至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花。
她很久之前就不再推脱反抗,任由那个人扮演最忠实的男友角色,作为一对模范夫妻走过人群。她说她想走,他就一直跟着,她不知道目的地是哪,但他清楚她就是他的唯一。
如果日子就这样一直下去,也许几百个春夏后她会尝试着接受他,会在他俯下身亲吻她鬓角的时候给予一个轻浅的回应,权当一点回馈。
可是今天的风吹醒了她。她无比清楚地想起自己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她想起冰弓的触感,想起胸口翻腾的杀意,想起剑刃上青色的毒和浓黑的血,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致命的妖冶。
她甚至梦见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身影面目模糊,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仔细,那些面孔却突然放大、狰狞、扭曲,空洞的眼睛里充斥着绝望,朝她张开血盆大口。他们张牙舞爪朝她扑来,尖锐的手指划破她的脸颊。她仓促后退,他们只够到她被粉碎的发丝,就像饿狼扑向猎物,将几绺深蓝啃食吞噬。前方是异界生命,后方是哀怨灵魂,她终于慌乱。
她是谁?
她曾许诺过他们生存,她是英雄,是救世主,是创世的神祇,他们的福祉。
然而最后,她当了逃兵,没有出席那场最悲壮而繁盛的战争。她的力量,化作无数条生命,在异界生命的撕咬下消失殆尽。
一低头,发现酒神之吻晃荡在胸前,晃过几条颓废的弧度,霎时间,轰然炸裂,粉碎成晶,划伤了颈前的皮肤。
她身体发轻,好像失去了什么。
她清楚自己是被保护的。
被六翼剑魔带入异时空之后,她冻结了时间,却怎样也没能使时空崩裂,等再次回到地球,大战早已结束,幸存者创造了新世界,一切从头开始。她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一整个世界的兵荒马乱、分崩离析。
可是她不知道她是谁。
她是上个文明的孑遗。是几千年前的子民。
她不知道玛雅人的纪年已经翻过多少个太阳季,她只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难道英雄应该忍受在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老去吗?*
不,他们应该死在硝烟里。
她想,她好像昨天还活着,又好像已经死去千年。
*引用自田中芳树的访谈(大概),原话不是这样,大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