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堰
天就要黑下去了,落日在云边抛下金子的裂隙,紫色的夜幕在后面追赶着它。
傍晚是紫梁街最热闹的时候,大户人家的轿子来往穿行;兜里没几个铜钱的手艺人也来凑个热闹,嚷嚷着聚集在几家小酒馆里;歌儿舞女在街边就摆起了营生,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
黑衣武士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俯瞰着远处的街景,喧闹的声音远远传来,倒显得有些安静了。
他一身黑衣黑甲,腰间的长刀用牛皮捆扎,乍一看像是那些行侠仗义的流浪武士。但一身的牛皮铠制式豪放,隐隐泛起一层微光,是名家的手工。
过往的宛商用特有的冷酷眼光撇过,也敬畏地说那是淳国名家秋寒城制造的铠甲,而单单一套铠甲就值小半个沁阳城。
更让人吃惊的铠甲的主人竟然是一个蛮子,黑色 的鬈发绑成细细的小辫子,在脑后扎在一起,是蛮族才有的发式。
风炎两度北伐刚刚落幕,华族对蛮族的仇视可以说是有增无减。在最富庶的宛州淮安,连蛮族的商人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是一个佩刀的武士了。
武士托着脸,像是看着紫梁街的行人。他站在夕阳的背面,像一尊生铁的雕像,却并不像说书人形容的那般凶神恶煞。他的眼神又高又远,向着北方,好像看见了那些成群的大雁,无边的云海,云那边是高高的彤云大山。
走得近了才能听见他在唱歌,声音嘶哑。没人能听懂他唱的歌,但却能知道歌里唱的是他的家乡,有他的姑娘放牧牛羊。
江雪堰就站在他身后,敲着手里的纸扇,像是应和。
他的朋友总是这样,一个站在夕阳下,让人看着看着也生出一种忧郁来。
每次江雪堰问他在看什么,他就安静地笑笑,却从来都不回答。
江雪堰时间长了也就觉得,他的朋友确实是一个很深很深的人。
“雪堰,”武士转过头来,“事情谈妥了?”
江雪堰点点头:“明日寅时,城北寒烟巷。好好准备。“
“嗯。”
江雪堰笑笑,笑得并不轻松。
“这场交易,是不是……太容易了?”武士并不看他。
江雪堰一惊,没想到他的顾虑都落在武士眼里了。
“是,”江雪堰略一沉吟,“毕竟是太过贵重的东西……”
“不过,”他又一顿,“走到这一步,想太多也没用。做商人就是要有别人没有的胆魄,不然我们江家何以成为宛州的主人?”
“也是。”武士一笑。
他转过身,指着远处飞檐斗拱的紫梁街:“我一直在想……你们华族人是不是很讨厌我们?”
江雪堰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想?”
“每次我去买什么东西,都有人躲开我,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恶鬼一样……还有书馆里的先生,他们都说我们蛮族人是蛮子……”
江雪堰想了想:“你这么说也没错。我们都管蛮族叫蛮蝗,蝗虫你知道吧?就是说南下骚扰的蛮族像成群的蝗虫,不知餍足。但我觉得蛮族也未必是那样,但凡还有一条活路,谁会用几艘小破船去渡天拓海峡? “
“是啊……活不下去啦。”武士轻声说,“我们澜马算不得大部落,也没有那么好的草场。有一年饥荒,连碗粥都吃不上。我阿爸阿妈和德德格,就是在那个时候饿死的。”
江雪堰看着那双黑色的静默的眼睛,只觉得里面有很多很多悲哀。他常常给江雪堰唱歌,偶尔也会给他解释歌里的意思,里面总有一个遥望远方的小姑娘……也许德德格就是那个姑娘吧?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又想离开家乡?
这一刻无边的黑暗终于洒了下来,江雪堰微微打了个哆嗦。有一片枫叶轻轻地飞过,转过繁复的楼阁,不带一点声音,就像北方草原的一场离别,大雁无痕,落花飘过,偶然回头,人却已经随风远走。
“枫秀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江雪堰有点犹豫,“但这种不开心的事情,想太多又有什么用?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十里霜红开了,那可是南淮一绝,错过就可惜了。”
“好。”
武士安静地笑笑,浓重的阴影打在他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他的背后枫叶漫天,仿佛一场最美的谢幕,如雨的花瓣洒落,却留不住戏中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