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黄沙连天。
　　热风扑在脸上，映在沙土上的烈日刺痛了阿祖伊的眼眸。他将帽沿拉低，低头不忍再看。
　　断垣残壁，四顾索然，当阿祖伊赶到同门知会的地点时，已是满目疮痍，烽烟遍地了。
　　昔日绿洲上的热闹小镇泰半毁於祝融，风里没有豪快的牧歌，没有轻盈的辔铃，甚至听不见牛马嘶鸣。阿祖伊与同门交换了视线，相顾无语。不知道从谁开始，回神过来，已默默著手收拾残局。
　　阿祖依收起弯刀，跟著同门将残存的牧民重新集结，在草原中央重生起新的营火，将倾倒的旗帜再次扶正，焚毁的房舍清理干净。趁着师兄师姐发放清水粮食的空档，阿祖伊带着自己那份悄悄闪进一间未收拾的空屋。
　　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一幅掛毡，门内摆著一副神案，上头不知奉著什么，看在阿祖伊眼里，便也只是一支普通的敷彩泥偶，纸扎的袍服花花绿绿，手里一柄镀了铁的斩马刀，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
　　瞧得阿祖伊想笑。
　　异端。
　　不就是中原来的异端么？
　　这几日听师兄师姐提起，这马贼是打南方来的。这年头逞恶行凶的败类，怎么都是从中原来的呢？
　　阿祖伊握紧刀柄，摇头挥去过往不快的回忆。
　　镇上都是性格朴实的牧人，偶有行旅商贾，但稍有变故，风声总能传得很远很远。
　　阿祖伊听说，这马贼是一对男女引来的。衣衫褴褛不事生产，成日顶著一身斑驳花彩四处招摇。
　　自然也是中原来的异端。
　　抬头看见供桌上的泥塑，愈看愈不是滋味，索性伸手一挥，将人像扫至桌底。泥塑经不起跌，顿时摔得四分五裂。随着清脆的声响，桌下忽然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低呼，伴著几声铿锵，阿祖伊心里一惊，弯刀出鞘，想也不想便往神案劈下。
　　木桌分作两半，这才见著一个孩子蜷在桌脚，缩著身子不住发抖，脏兮兮的脸上但见泪光晶莹。
　　「吶。」阿祖伊一时愕然，愣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用不很流利的官话说：「你家？」
　　孩子不吭声，只是缩在角落，默默掉著眼泪。阿祖伊收刀，矮下身去装出最和善的模样，静静挨近他身畔。揪住细瘦的手腕时孩子挣了一挣，跟著便撒泼野猫似地，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阿祖伊这两年练得还有个底子，唉个两下漫无章法的倒是不痛不痒，但这般胡闹只怕引得更大骚乱，迫得出手点了他的睡穴这才乖乖束手就擒。
　　阿祖伊轻轻抹去孩子脸上未干泪痕，细看才发觉这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面貌清秀，却不像高鼻深目的西域人。
　　在屋内踱了十几个圈子，还是硬著头皮负着他回到帐里，果不其然掀起轩然大波，众人各持意见，互不相让。阿祖伊坐在人群间拄著下颚，看看主事的大师兄，又瞄瞄镇上的长者，百无聊赖之际一个小师姐走进营帐，悄声在师兄耳边说了几句。
　　「他是真瞧不见？」阿祖伊咋了咋舌。
　　小师姐点了点头，顺了顺怀中圣猫柔软的毛发。
　　「所以你们真要把他负在马上送出绿洲去？」阿祖伊不知不觉提高了声调。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自己带来的粮食本就不多。能少个负累总是……唉……」说着说着，小师姐的眉头也蹙起来。
　　「明尊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吗？」看着眼前闪动的火光，阿祖伊懵了。想起那犹带泪痕的小脸又是一阵不忍，咬了咬牙，将手在腿上重重一拍，惊得原先蜷在小师姐腿上的圣猫睁了眼：「大不了，把我那一份分他一半就好了。」
　　「可是……」
　　「人总归是我带回来的，他的生死，怎么也该让我决定吧。」阿祖伊说着霍地一下站起来，举步便向草原中央的大帐走去。
　　於是汉人孩子陆英从此便跟著阿祖伊同进同出，管事的师兄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师姐在后头喃喃诵了几句大光明录。
　　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愿能将这迷途的中原人导向正途。
　　陆英出奇的静，许是和父母离散之时受了什么惊吓。倒是那天之后，便不曾见过他哭。
　　纵是受了什么委屈，听了什么閒言风语，总是自个儿默默受著。
　　不哭，却也鲜少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他总是远远坐在围篱边上，听着牧民的孩子歌唱、嬉耍，静静待着阿祖伊完成任务，摸索著阿祖伊粗糙的掌缘随他回到营帐里去。
　　有时他会说起在草原上听见的各种声音。
　　风声，牧民的歌声，牛马嘶鸣与狼嗥。
　　有时他会提起另一种尖锐短促的声音，像是牧民呼唤牲口的口哨，却又更为高亢，更为激昂。
　　那是鹰。阿祖伊告诉他。是翱翔天际的苍鹰啊。
　　那时陆英便会仰头望着天上。
　　「是鹰啊？」
　　「嗯，是鹰。」阿祖伊静静看着陆英亮亮的眼睛，一边用磨出薄茧的手在孩子的掌心细细描绘，这是鹰的嘴喙，鹰的翅膀，鹰的脚爪，逗得陆英咯咯笑起来。阿祖伊也笑了，轻轻揉乱陆英柔软的头发。
　　时值初秋，阿祖伊用任务攒下的绢钱为陆英裁了套新衫，戴上毡帽，看上去就同其他牧民的孩子没甚两样。
　　路经围篱，阿祖伊折下一朵初绽的野菊，递到陆英眼前：「猜猜这是什么？」
　　陆英小心翼翼将花捧在手上，凑到鼻前，笑了。
　　「花。」
　　「一朵黄色的花，它让我想起你。」
　　「大哥哥。」
　　「喏？」
　　「黄色，是什么颜色啊？」
　　「黄色？」
　　阿祖伊挠了挠面颊。半晌，终于开口答道：「就是，阳光的颜色。」
　　「阳光的颜色？」
　　「就是……一种明亮的颜色。」
　　「明亮？」看着陆英的神情，阿祖伊有点懵。
　　他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缓缓走离围篱，走到阳光耀眼的草坡上。
　　「喏。阳光。」
　　陆英轻轻闭着双眼，想是很认真的在感受。
　　「好温暖。」突然手一拍，笑了：「黄色，就是很温暖的颜色，对吧？」
　　「似乎也不能说错……」
　　「大哥哥。」
　　「嗯？」
　　「大哥哥，也是黄色的吗？」
　　阿祖伊不禁莞尔，草坡上乍起的风轻轻掀起他的兜帽，长发倾泻而下，在阳光下闪耀著一头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