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人来人往。
城市建设的春风尚未吹到这里，满大街都还是旧世纪的砖瓦房，朱漆的门板，肆意搭建的竹棚。有的墙面上布满了青苔，不过人们并未理会这一些，各自忙着各自的事，男人们忙活着自己的生意，女人们照顾着这个家。
已是夏末，刚刚遭遇连绵几周的暴雨袭击，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坑。不过，这丝毫阻止不了孩子们的步伐，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水坑，一边嬉戏打闹——“喂，你藏好了吗？”“藏好了！”“你不要说话啊，不然我就知道你藏在哪里了！”……
“你们可以数数啊，数完了就可以开始找啦！”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手拉着肩上的背包，一手拎着一个布袋，浓黑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面前那一位大一点儿的小孩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个抄着外地口音的青年，稚嫩的五官像是一幅画，淡淡的，而溢出的汗却使得脸庞菱角分明。
“大宝，快回来！”临街的店铺里，一位还拿着抹布的妇女一脸惊恐地盯着青年，一副要冲出来保护孩子的架势。
青年耸耸肩，拉了一下背包，拐进了旁边一家写着青年旅社的店铺。身后，那名妇女正在教育着大宝：“以后不准跟陌生人说话……”大宝吐了一下舌头，跳着跑着，消失在店铺之中。
跨过门槛，抬头便是一面墙大小的镜子——这是当地旅社特有的风格。正在打理店铺的女孩看着青年走了进来，连忙喊来正在后屋的母亲，见是客人，老板娘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谈好了价钱，登记了信息，领了钥匙青年便上楼了。
旅店的房间十分简洁，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个写字台，发黄的墙纸上露出了几个钩子，此外便再无其他家具。把行李搁在地上，青年打开窗，铁条拼接的防盗网外是排排矮小却错落有致的瓦房，偶尔出现的几栋三四层高的小洋房，鹤立鸡群般异常显眼。已是黄昏，家家户户在敞开的后院中生火做饭，油烟夹带着饭菜的香味还有那潮湿的空气，一起凝聚在小城上空，这是乡村特有的味道，青年咽了口口水。
虽然是座城，却也是乡村集聚而成。
旅社管饭，青年捧着搪瓷碗，坐在门槛上吃了起来。门外一棵树下，几名老人也端着饭，蹲在石头上，似乎是讨论自己年轻时走南闯北的传奇，亦或是战争年代特有的故事。笑声、争执声齐聚一片。隐约地，两口子吵架声，母亲叫唤调皮的孩子的声音，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乡村特有的声音都响了起来。青年扒着饭，沉浸在各式各样的声音里，连年来的奔波，使他逐渐忘却了这份情怀，虽然是陌生的口音，但一股亲切感依旧油然而生。
老板娘也端了一个碗，坐在门槛上，望着眼前这位异乡的客人：“小伙子你是来旅游的吧。”“……算是吧。”青年扶了一下眼镜，当地人浓厚的口音有点让他不适应。
老板娘开始打量着青年，犀利的眼神像是审查未来的女婿一般，青年有点尴尬，局促不安地吃着饭。
好在碗见了底，青年默默起身，准备等会儿回房看点书。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拉了电灯，透过玻璃，望上去像是夜空中那点点星斑。
雨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不大，却也不小，打在竹棚上异常地响。
“小伙子，晚上记得关好窗，这雨会刮进来的。”老板娘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在门口响起。
“知道了。”青年放下书，打了个呵欠，一天的奔波，是该睡了。老板娘的声音远了，是去通知下一个房间了吧。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钟了，窗外的雨差不多停了，经过一晚上的洗礼，屋外满是泥泞，空中带来水汽的味道，似乎一切都是湿的。
洗漱完毕，青年拿着馒头，倚着门框，望着外面的一切。
身后，搁在电视机上面的老旧收音机正在嘶哑地播报：“受冷空气影响，昨日我市大面积降水，部分路面出现，请出行的朋友注意交通安全……”
“出不去了现在。”老板娘看样子刚从菜场回来。“我听说外边的路堵着了，好像是因为……因为什么……”“滑坡。”“对，就是滑坡……”
青年苦笑，看样子只能暂时住在这里了……他想。
好在对门就是图书馆，一个上午，青年都泡在那里，翻阅了本地的史料以及小城各个时期发展的文献，青年大致了解小城的兴衰。
图书馆里的书大多是文革时期留下来的，基本没什么新意可言，偶尔有数本带有时代气息的书籍，不过青年并不感兴趣。
回到旅社，匆匆吃过午饭，青年决定到小城里转一转。
小城不大，兜兜转转几条街就差不多能看到田野，沿途多是居民自己开的商铺，卖的也都是些日用品。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这里，这好像是一座破败的残骸。
为了开垦，当地人挖走了下边的石头，再加上连绵几周的雨，黄土顺势而下，从而露出了这片残骸。这儿的泥土比起周围颜色要深，砖头有规律地摆成六边形，其余的大多覆盖在泥土里面，青年眼前一亮。
回到旅社，拿了点工具，青年迅速回到了这里。小心翼翼地掘开表层的泥土，砖头露出一小部分，精致的花纹让青年兴奋不已。
砖面上印有四方连续菱形几何图案，再加上个头蛮大的，青年推断这可能是以前某个建筑的地基。
陆陆续续，整个六边形被清理出来，几乎都带有图案，有些在泥土的侵蚀下已经看不清图形了。
青年有点失望，真正的花纹方砖怎么可能侵蚀得这么严重……他嘟囔着。
也许只是仿制品吧……青年想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回到旅社，换上干净的衣服，下楼准备吃晚饭。
“小伙子，刚才回来的时候怎么一身泥啊……”吃饭的时候，眼尖的老板娘向青年问道。青年只好说了下午的事情。
“哦……那您看出那是什么了吗？”“目前不大清楚，我也只是粗略地观察了一下……”
“……您知道的这么多……我看您这样子是位先生吧。”老板娘盯着青年，略有所思。
“不算是先生，只是个……学历史的。”青年有点不好意思。
“学历史？”老板娘的眼球开始转悠了起来。“就是那种……研究……文物……”青年用手比划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老板娘解释他的职业。
外边的雨又大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挖掘、文物、历史……几个小城里陌生的名词连接在了一起，并从旅馆开始，病毒般向外传开来。
饭后到睡觉这一段时间是小城最闲的时刻，也是人们接触信新事物的最佳时机。
女人们用小城特有的方式讲述着这个消息，男人们则兴奋地想要去一探究竟，可无奈，大雨阻碍了他们。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冒雨前行，再说，黑夜里万一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小城还是很敬畏鬼神的。
很快，消息传到镇领导的耳朵里，镇长不敢懈怠，连夜召开会议研究——
“这东西我看有点意思，要不我们派人先挖挖看看？”
“不行！我们有那个经验吗？万一文物被破坏怎么办？”
“那也只能让县里来整了，可县里一来人，东西我看就留不住了……”
……
几名领导终于在凌晨达成一致——先保护现场。
于是在镇派出所牵头下，人们冒着雨在那一小块地方拉起黄线，同时也抓住几个企图撬走方砖的人。
报告打到县里，由于正在申办文化古都，县领导十分重视，迅速成立专项调查组，并让县文物局协助调查。
天快要亮了，一列车队在泥泞的车道上艰难行进着，部队已经在前头清理滑坡所带来的碎石泥土。而现场，小城的人还是议论纷纷——
“前几年咱们这儿不是挖过一个瓦器嘛，可能就跟这有关……”
“我看这是一座坟，说不好会有什么好东西……”
“你看那砖的形状，我告诉你，当年我在河北的时候……”
……
车队抵达小城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镇领导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难得县里派人过来，大家幸苦了一晚上，要不先到酒家坐一坐休息一下，文物的事情下午再说……”镇长拍着胸脯说：“反正东西就在那里，丢不了！”
于是，一行人来到招待所，已经有人摆好排场，饭菜陆续上桌。“我们镇没少受到几位的关照，这酒，我先敬大家！”镇长带头，几位镇负责人相继端起酒杯。
酒这东西有促进感情的作用，杯觥交错间就聊开了。
“干！呃……局长……你看上次我们镇申请的一批农具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镇最近加大农业生产，现在水稻亩产……”
“最近市里要求整合道路建设，如果可以，我看你们镇可以起一个示范作用……”
……
酒足饭饱后，一行人起身，向现场出发。之前，镇里已经安排人手将沿途路面彻底清扫一番。路途上，镇长不断向县领导介绍小镇的状况，不一会儿，到达现场。
人群早已让出一条道路，等待一个权威给他们一个答案。
经过一夜风雨的洗礼，原本已经满是黄土的残骸又积满了黄土，加上昨晚封锁现场前部分人的破坏，现场的石头散落一地，满是水坑。文物局的负责人好不容易捡起一块砖块，却发现已经被破坏得分辨不清，望着那满是泥泞黄土的现场，他有点犯难。
昨晚临时把他叫了过来，他还以为是市里突击检查，直到开会时才知道要现场勘察，这让他有点不大情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趟浑水，万一暴露出自己其实啥都不会的情况，这官职就完了。他这官职是托关系找熟人给弄的，反正这小地方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他的地方，本想安安稳稳，无奈却出了这事。
见文物局说不出个所以然，大伙心里有点紧张，莫非这是什么神器，连专家都不懂。
县领导见文物局没有表示什么，大概觉得这事情非同一般，于是有人提议：“要不打个报告给市里？”
文物局负责人心里一惊，其他人觉得也只能这样子了，纷纷赞同。他只好小声嘟囔着：“让……市里来也好……”
青年大概不会想到，自己无意间竟然惊动了这么多层领导。那时，他还在房间里，昨晚窗户漏了一小缝，风有点冷，让他脖子着了凉。一上午，他都缩在床铺上看书，等到他下楼时才发现，人们都在他昨天发掘的地方围观着。
青年感到有点难以理解，索性不去理会。
报告传到市里，市里几位专家碰了头，其中一位林姓专家自告奋勇选择去现场看看，他说他是这座城出来的。
市里很快同意了，派专车送老林到小城，于是，傍晚，又一列车队出发了。
整座城在发现文物的气氛下又过了一夜，第二天，老林的专车到了。
与昨天不同，老林的车直接开向了现场，让准备迎接的镇里和县里的领导有点尴尬。
老林望着这座城，感概良多：“变化有点大啊……”
车停了，大伙都齐聚在现场，老林看了看周围，转头问镇长这里过去叫什么名，镇长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报出了一个地名。老林心里有底了，不顾穿着皮鞋，直接下到泥地里，随行的工作人员递给他工具，老林利索地清理出大块的花纹方砖，拿出放大镜，研究着砖上的图案，不过看上去老林有点失望。
现场众人望着老林，都不敢出大气，等待着这位市里的专家的答复。
整座城都在等一个答复。
连空气都凝重了起来。
只见老林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民国仿品，而且仿得没多大水平。”
众人面面相觑，不乏有失落的气息。县领导首先问道：“怎么会是这样子？”
老林慢悠悠地说：“这块地原来是我家院子，我做孩子的时候也挖出过几块，那时候还当它是宝贝，后来才知道，其实没多大用处……”
几位领导低下头窃窃私语，镇长赶紧招呼他们去招待所，县文物局负责人已经满身是汗。人群开始散去，大家有开始忙碌起自己的事情，男人们忙活着自己的生意，女人们照顾着这个家。
只有老林还在沉思，他似乎看到了儿时的记忆。
旅社里，老板娘念叨着：“折腾个半死，结果连个屁都没有……”
小城好像什么都没变，领导们坐着车陆陆续续离开，天气也逐渐转晴，青年拎着行李，继续他的旅程，旅社里，又一批客人入住。
只有茶余饭后中多了一条谈资。
小城里还是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那堆岁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