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城北的桃花开的极好。
于是这开的极好的桃花精华便孕育出了一只桃花妖，唤做陶夭。
陶夭本是由桃花精华凝成，自然不能离开桃林，便日日无聊地游荡在桃林中，闲来无事便酿些桃花酒来喝。
一日，她正坐在树上百无聊赖地扯着桃花瓣，却听见树下传来云中歌般的声音，满含笑意，“姑娘，这灼灼桃花，甚是美丽，为什么要撕碎呢？”
“我自己的花，想怎么撕，就怎么撕。”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接了话。
说完才反应过来，低头向下看去，“你是谁，怎么在这桃林里？”
“姑娘能来，难道我来不得？”树下满脸笑意的白衣公子，虽面色有些许苍白，却着实是风华绝代。
陶夭倒是许久没见人了，毕竟在这桃林深处，极少有人闯入。
陶夭轻轻一跃，从树上跳下，“自然来得。正好，既然来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整日在桃林中，甚是无聊，难得有这么一个看起来不像有坏心眼的人进来，不让他和自己多说点话怎么成。

“姑娘想说些什么？”白衣公子倒是好脾气，自然地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你就给我讲讲桃林之外的世界吧。”陶夭来了兴致。
“哦？外面的世界，姑娘为何不自己去看看呢？”白衣公子有些奇怪。
“我不能出这桃林的。”陶夭情绪有些低落。
白衣公子只当是她家住在这桃林中，长辈不让她出去，又觉得这是人家私事，便没有多问。
想了一下，他就用温柔轻缓的声音，将城里的事情娓娓道来，听着真是一种享受，陶夭脸上慢慢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你说，那外面，真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呀？”陶夭十分好奇。
“自然，城中路边店铺林立，能买到各种东西，城西，是月湖，春暖花开之日，泛舟湖上，山青水秀，极为赏心悦目——”
“肯定没这里好看。”陶夭嘀咕着，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向往。
白衣公子笑了笑，也不揭穿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晚，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我送姑娘回家吧。”
“我就住这儿。”
白衣公子想她可能是住在桃林深处，便不再坚持，“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姑娘也早些回去吧。”
陶夭点了点头，他便转身离开了。刚走了几步，陶夭在后面犹豫着叫住他，“欸，你明天再来吧。”
他脚步顿了顿，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好。”

后来几日，二人均在桃林中相见，陶夭知道了白衣公子叫叶初华。她嫌叫“叶公子”“陶姑娘”什么的太别扭，便直接叫他初华，让他叫自己夭夭。
“初华，你脸色为什么总是如此苍白？”陶夭皱紧眉头，打量着叶初华。
“我从出生身体就不好，乃是先天不足，没办法。大夫说...怕是活不过二十了。”叶初华苦涩地笑笑。
陶夭霎时觉得心中很是憋闷，忍不住插嘴，“怎么会，会有法子的。”
叶初华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陶夭却是握了握拳，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次日，当叶初华来到桃林里时，远远便闻到一股奇异的芳香。
他刚刚走近，陶夭便兴奋地迎了过来，“来，尝尝这上等的桃花酿。”
叶初华凑过去闻了闻，忍不住赞叹，“好香！”
见他喜欢，陶夭骄傲地拍了拍手中的坛子，“这可是我选取上等桃花花苞秘制而成，一般人绝对酿不出来，算你有口福，给！”
叶初华接过坛子，便饮了一大口，那清凉的液体便一路顺着喉咙流了下去，让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
“好酒，果然好酒。”叶初华啧啧称赞。
陶夭顺手扯了几片花瓣扔到嘴里，细细咀嚼，“你要是天天来，天天都有酒喝。”
叶初华注意力却被她口中的桃花瓣吸引过去，“夭夭，你怎么吃花瓣？”
“因为好吃啊，你要不要尝尝？”
看着陶夭笑嘻嘻地递过来的一枝桃花，叶初华扯了几片尝了尝。
细细品味之后，他皱起眉，“除了淡淡的香味，没有什么味道。”
陶夭白了他一眼，“这可是好东西，我就靠吃它活着呢。”
“你每天只吃花瓣？”叶初华面露惊讶。
“对啊。”陶夭毫不在意。
真是奇怪的女子，叶初华摇了摇头。

后来，陶夭每天都会为叶初华准备一坛桃花酿，而叶初华自从喝了这桃花酿后，竟明显觉得身体慢慢好了起来。
看着叶初华的脸色慢慢变得红润，陶夭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初华，你肯定能活过二十岁。”
叶初华笑着回答，“若我真活过二十岁了，那定是要谢谢你这酒。倒是你，这脸色怎的愈发苍白了？”
看着陶夭在桃花映衬下，更加显得苍白的脸，他语气中难掩担忧。
“羡慕吧？我一直这么白，只是你之前没注意罢了。”陶夭得意洋洋地接话，故意把苍白曲解为肤色的“白”。
刚说完，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的桃花便摇摇摆摆地飘落了不少。
“桃花，要凋谢了呀。”陶夭摊开手掌，接住一朵落下的桃花，喃喃自语。
“桃花花期本来也就一月，不过说起来，今年的花开的比往年好，却也比往年凋谢的更快。看来过不了几天，这花，便要落光了。”叶初华负手看着这十里桃林，心中颇有感慨，“看来，越美好的事物，便越短暂易逝。”
“是呀。”只说了两个字，陶夭就不再开口，静静地看着漫天的桃花。

叶初华离去之后，陶夭从树后抱出一坛酒。
打开坛子，有淡淡酒香溢出，却没有那种特别的香气。
陶夭割破手腕，便有血液慢慢流至酒中，那血液，竟是透明的，还带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若是叶初华在这儿，他就会发现，这正是自己日日喝的桃花酿的味道。
陶夭是桃花妖，她的血液中全是桃花最精华的部分，可治百病，延寿命。
随着血液的流出，陶夭的脸愈发苍白，可她嘴角却慢慢扬起，喃喃自语，“初华，你不仅会活过二十岁，还要长命百岁才行。”
微风拂过，满树的桃花，似又落了些。

第二天一早，叶初华来时，便见陶夭已经立于树下等着他了。
看到桃花林中衣袂轻扬的粉衣女子，叶初华突然心里一紧，禁不住大步走过去，把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陶夭脸红了红，推推他，“怎么了？”
叶初华也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慌忙放开她，略显尴尬，“抱歉，失礼了。只是...刚才见你立于这十里桃花中，忽然就觉得你要飘然逝去了，好像晚一步，就再也抓不住了。”
“瞎说什么呀。”陶夭轻嗔一句，“情话也不是像你这样说的，怎么就像是要逝去了。”
“我...”被理解成说情话未遂，叶初华有些手足无措，脸色泛红。
陶夭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拿酒，却是掩下了眸中瞬间闪过的忧伤。
像往常一样扔给他一坛酒，看着他要喝完了，陶夭便轻声开口，“初华，今天带我出去玩吧。”
“嗯？你不是不能出这桃林吗？”叶初华品着桃花酿，挑眉问她。
“今天可以。”陶夭嘴角的笑意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叶初华便没多在意。

喝完酒，叶初华便带着陶夭出去了。
刚离开桃花林几步，陶夭便觉得有些走不动了，似乎有什么在束缚着自己，不让她离开。
陶夭艰难地迈动步伐，突然心中好似有什么断裂了，让她忍不住捂住心口呻吟了一声。
“嘶——”陶夭满头冷汗，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夭夭，怎么了？”叶初华见陶夭突然捂住心口，神情痛苦，急忙扶住她，紧张询问。
这种感觉...就像根断了。从现在起，便与这桃林再无牵连了吧。只是...
陶夭虽是很疼，却也瞬间轻松了好多。她浅笑着摇了摇头，“无碍。”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身体看起来越来越弱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陶夭撅着嘴打断，“你最近怎的这么爱唠叨？”
叶初华讪讪地闭了嘴。

两人走进城中，陶夭看着眼前的市集，眼前一亮，眸中是掩不住的兴奋与好奇，走了几条街，便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儿抱在怀里。
“店家，这支簪子多少钱？”叶初华手执一支桃花簪，细细把玩着。
见有客人，店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公子好眼光，这只簪子，物美价廉，只要一百五十文。”
叶初华当即掏钱买了下来，转身便将簪子轻轻插入陶夭发髻中。
“这支簪子，配你，最适合不过了。”
看着叶初华轻笑的眼眸，陶夭也抑不住勾起了嘴角，“那我便一直戴着它。”
叶初华轻揉她的头发，声音温柔，“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微风轻扬，在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小舟行过的地方，水面被分开又在船尾合拢。白衣出尘的公子划着舟，浅笑着注视坐在舟尾的美丽女子。
“这地方，可美？”
“甚好。原来桃林以外，还有这么美的地方。”陶夭浅浅地笑着，却难掩疲惫。
舟已行至湖心，叶初华便放下船桨，过来坐在陶夭身边，“这世上的好地方还多着呢，你应该多出来看看的。过两个月，这湖中的荷花便都开了，到时候，我们再来看万顷荷花。”
“嗯。”陶夭渐渐撑不住了，便顺势靠到叶初华怀中。因她这个举动，叶初华脸上染上了薄薄一层红晕，僵硬着身子好久才放松下来，两人一时无话。
空旷的湖心，两人相依在一叶轻舟上，耳边是他让人安心的心跳声，陶夭突然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在这一刻，不再流逝。
可是，这终究只是奢望，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很好看，顶顶

陶夭虚弱的笑了笑，眼中的平静底下，是掩不住的苍凉，“初华，我不能陪你，看荷花了...”
“为什么...怎么就不能看了？”叶初华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使了些力气，似是怕她会突然消失。
“我，活不到那时候了...你可知，我不是人，而是桃花妖。”
叶初华愣了一愣，随即更加用力地拥住她，“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喜欢你。”
这...算是告白吗？陶夭心中偷偷地欢喜着，神色却更加黯然，“初华，这桃花马上就要谢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不想懂，也不敢懂。
陶夭心知他是不能接受，轻叹一声，反手拥住他，“我本是由桃花而生，亦将随桃花而灭。初华，我活不到四月的。”
“不对，这桃花尚未完全凋谢...你怎会如此...难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桃林？”叶初华突然想起来什么，心中一痛，“早知如此，我不该——”

陶夭努力撑起笑容，摇了摇头，“若没有离开，我也是活不了几天了。况且，我一直想出来看看的。外面果真像你说的，很美。”
她又怎能告诉他，以血入酒加快了她生命的枯竭，让他自责呢。
“初华...”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夭夭，你说——”叶初华紧拥住她，颤抖的双唇轻轻吻着她的额。
陶夭满怀眷恋地看着他，弯起嘴角，轻轻开口，“记得，要长命百岁阿...”
她抬手试图抚上他的脸，却从他脸庞穿过。
“夭夭——”叶初华惊慌地去握她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低头，怀中的人儿，早已化为轻烟，风一吹，就再也无处可寻了。
周围，弥漫着熟悉的芳香，却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
叶初华蹲坐在船尾，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尾声〗
人们皆传，那年的十里桃花，开的比往年都好，却是在一夜之间，全部谢了。
次年，城中开了一家酒家，名为“笑春风”，只卖桃花酿。有人说，这是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意，是那酒馆掌柜，为缅怀他的爱妻而取。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独自一人拄着拐杖走入了桃林深处。
他到一株开的极为茂盛的桃树下站定，默立了一会儿，便跪下身去，从土中挖出一坛酒。
打开坛口，他抱起酒坛仰头便将酒水灌下，鼻尖萦绕的仍是熟悉的香气，却呛得他泪流满面。
放下酒坛，他痴痴地看向前方，“我酿了几十年的酒，却怎么也不是当初的味道。”
朦胧中，似有粉衣女子立在前方，俏生生地笑着，“你来，上好的桃花酿，管够。”
他欣慰地扬起笑容，向前方的女子伸出手。
酒坛“砰”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
城中，学堂里传来孩童的朗朗读书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十里桃林，一位老人靠在桃树上，嘴角含笑，生机全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