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允许我略去开头的问候就开始写这封信，我知道你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你是个把大部分应该用来苛责别人的时间都用到了自己身上的人，尤其在面对我的时候。
今天我很难得地数了数叠到一起放在枕边的那些信，它们已经将近200封左右。这听起来似乎和我在这间四方形的囚室里待的日数差不多了——虽然我并没按每天一封的频率在写。有时我会一天写好几封，如果睁开眼发现是个晴天，而我的心情恰好又还不错；但如果天气和心情都欠佳，我也有可能几天都懒得动一动笔。但希望你不要误以为这时我就会怠于思念你。恰恰相反，当像这样提笔在纸上叨叨絮絮时，我的脑海里可能还会连带窜出点其他什么，譬如几百公里之外我国土上目不忍睹的神庙残骸，譬如我目枯形瘦的国民。他们失去了可以祈求庇佑的上帝，因为那位先生此刻正跪伏在他们的墓塚前请求他们的赦免。这时我常因此不受控制地变得躁郁起来，以致无心想更多关于你的事情；相反，当我懒得去碰纸和笔，像舞台上尽职的死亡替身一样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看天花板一隅的蜘蛛麻利地织网时，我愿意做的、可以做的，便只有思念你了。
世上最磨灭意志的监狱永远都是建在孤岛或者悬崖。在我看来这两者之间仍然存在着优劣之分，现在我们所处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真可说是件幸事——在我看来后者比前者还要糟糕得多：面前是任你不惜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法冲破的铁栅，身后则是没有遮挡、一旦失足便必死无疑的深渊。或许地面还被建造者用心险恶地凿出了点坡度，为的是更加有效地将恐惧注射到人的血管之中，逼囚徒反思究竟是犯罪的快感还是死亡的威压来得更加猛烈。这种构造就像是一种意味着生命范围的边界，掩盖着置人于死地的渴望。而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是不同于人类的、无法轻易被“置于死地”的存在，才免此一劫。
也许没人告诉过你，但曾经当你在他们的军用医院疗养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探望你。一开始我并不被允许这样做，但当我第三次向阿尔弗雷德提出请求时，他终于松了口。“你得向我保证每天只去一次，并且只待不超过十五分钟，”我清楚地记得他闭上眼睛，指尖碰了碰镜架，像为了加重下一句话的分量而陷入短暂思考的模样，“即使本田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你也不可以接近他，或是和他讲话。”
人总是将自己屈辱的时刻铭记得如此深刻，即使他们并不打算日后拟定一个精密计划以伺复仇，更没有做好当一个成功的哈姆雷特或是失败的莎乐美的心理准备。当我们初遇滑铁卢就被押上败者的囚车时，自诩救世主却被扣上荆棘的王冠时，蹚过冥府河还被割离爱人的怀抱时。
那时我总是站在离你的病床五六米开外的地方，看你浑身缠着绷带陷在那张狭小的硬板床里，依靠那只脏兮兮的氧气面罩缓慢地呼吸，看上去像个刚从死亡的阴影里迈出半只脚的，脆弱得每每让我忘记你同我一样并无法被与人类同等意义的死亡所侵袭这个事实。那副样子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你的另一幅面孔，当你递给我一把锋利的折刀让我割破某个俘虏的喉咙以示决意，在看见我钴蓝色的军服溅满鲜血时才满意地送给我一个吻的你。那确是迄今为止你最让我迷恋的样子，虽然鲜血和你的唾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我不受控制地作呕，并最终让我迈向了佯装正义的背叛，但那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有的是爱你的理智，却缺少爱你的疯狂。
我没有明细地去记过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见到过你，这般细碎的时间概念对一个国家来说毫无意义；我也不清楚和你相隔的距离有几公里——从我们蒙着双眼被军用护卫艇送来这里的那天起我就失去了认知一切的权利，所幸最远也不过是从这座荒岛的一头到另一头的距离而已。如此看来我所说的对你的“思念”似乎并没有达成其形成的条件，因为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来看，亘绝在你我之间都绝非是天堑。那么我究竟该如何定义自己此时的感受呢？兴许将来的某一天我应该问问你，如果你知晓答案并且仍然愿意为我解答的话。
我问过经常到这里来的一位看守士兵关于你的事情。他是个说话带着波.兰口音的青年，一头金发总是被岛上的沙尘吹得灰蒙蒙的。他带着挺严重的口吃，即使是说“先生，您的午餐”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也很是困难。我尝试着问他你和路德在离我多远的地方，也尝试着试探过能不能托他帮我捎去信件，但他好像怎么也听不懂我说的话似地，只是茫然地摇头，接着向我行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开。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了想和他交谈的念想，又回到我不敢有所企盼的日子中来。在这个永远不存在好的战争与坏的和平的世界上，唯有苦难才能将爱情转变为爱情的历史的世界上。
我有种习惯，总是喜欢从眼下的灾难逃向未来，用假想的安全线截断时间的轨道，使得眼下的苦痛在线的另一边不复存在——这大概就是路德以前经常呵责我“喜欢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乐观幻想”的具体含义了。就像这段日子里，我不停地在假想和你重逢的画面。假想着当我们拥抱时你的肩胛骨会硌疼我，因为你的身体由于长久的拘禁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加消瘦，而我把你揽到自己怀里时又太过用力；假想着我们能像以前一样不紧不慢地接吻，你的双臂环在我的后颈上，细软的黑发蹭在我面颊上，因为可怖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很远，它们远远地伫立在沙漠的黄昏里，任被落日拉出多么长的影子也无法将我们再次笼罩在它们的阴翳之下。我想在我还没来得及对你倾诉思念的时候就从你那里得到你也曾在思念我的讯息，就像古老的西西里岛的暗号，含蓄又让人心定。
这幻想多么让人心旌荡漾，以至于我快忘了自己必将无法逾越和你之间那道沉默的屏障，从而一次又一次失去说话的勇气。再伟大的勇者在面对爱情的破碎时似乎都要抹一把眼泪，更别说像我这样天生的懦弱者了。从前我时常思考在我变成一个对你来说毫无意义的人之前该与你定下何种约定，现在我终于得出了答案，却再也无法将它付诸实践了。我那么庆幸有你将我从为他人牵马捉镫的无趣日子中解救出来，将我味同嚼蜡的生活陡然泼洒成相反的色调，你让我想起作为国家苟活许久的自己虽不幸地被赋予了一具人类的身躯，却还是有不少好处的。比如为送给你的第一百首情诗添上最后一个句点，或为你的无名指套上一枚在战壕里待得发闷时用手榴弹拉环做的戒指，因为有了这副身躯，这些事情才都可以轻易做到。
也许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那样，我是个只在乎情爱的废物。别担心，我知道那是你一时愤怒才迸发出来的尖锐言辞，当我看着你眼睛里张满的血丝，以及手里那叠从军事法庭带出来的边角发卷的协议文件时，我就知道你为何会一反常态地讽刺苛责我，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容忍并接受我的揶揄、捉弄甚至背叛。何况你对我作出的评价并没有哪个词用得不恰当。我不惧怕你的苛责，我惧怕的是你会因为想让我认清自己的谬误而将你曾经赠予我的爱情都一并否认掉。
我有种奇妙的假设，如果现在正给你写的信被埋藏到地下，并在将来的某一天——或许是连国家这一概念都不复存在的未来的某一天，被某个人偶然发掘出来的话，那么那些印满了我的笔迹的残片，是否能够作为证明“国家这一生命体拥有爱情本能”的证据而被永远保留下来呢？那么我希望着，希望着那些有幸迎接一个崭新的冰河纪的人们，能够从中找到你的名字。
夜已经很深了，倦意催着我至此搁笔，并在下一个晴天到来的时候继续写给你的下一封信。这些因被我赋予了一些意义之后显得更加无意义的纸笺，它们正等待着我在某一时刻将它们付之一炬，它们懂得重要的是永恒的生机而非永恒的生命，它们承载着我的爱情，它们昂首渴求不朽。
我爱你。
你永远的，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151025/fin.----
允许我略去开头的问候就开始写这封信，我知道你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你是个把大部分应该用来苛责别人的时间都用到了自己身上的人，尤其在面对我的时候。
今天我很难得地数了数叠到一起放在枕边的那些信，它们已经将近200封左右。这听起来似乎和我在这间四方形的囚室里待的日数差不多了——虽然我并没按每天一封的频率在写。有时我会一天写好几封，如果睁开眼发现是个晴天，而我的心情恰好又还不错；但如果天气和心情都欠佳，我也有可能几天都懒得动一动笔。但希望你不要误以为这时我就会怠于思念你。恰恰相反，当像这样提笔在纸上叨叨絮絮时，我的脑海里可能还会连带窜出点其他什么，譬如几百公里之外我国土上目不忍睹的神庙残骸，譬如我目枯形瘦的国民。他们失去了可以祈求庇佑的上帝，因为那位先生此刻正跪伏在他们的墓塚前请求他们的赦免。这时我常因此不受控制地变得躁郁起来，以致无心想更多关于你的事情；相反，当我懒得去碰纸和笔，像舞台上尽职的死亡替身一样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看天花板一隅的蜘蛛麻利地织网时，我愿意做的、可以做的，便只有思念你了。
世上最磨灭意志的监狱永远都是建在孤岛或者悬崖。在我看来这两者之间仍然存在着优劣之分，现在我们所处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真可说是件幸事——在我看来后者比前者还要糟糕得多：面前是任你不惜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法冲破的铁栅，身后则是没有遮挡、一旦失足便必死无疑的深渊。或许地面还被建造者用心险恶地凿出了点坡度，为的是更加有效地将恐惧注射到人的血管之中，逼囚徒反思究竟是犯罪的快感还是死亡的威压来得更加猛烈。这种构造就像是一种意味着生命范围的边界，掩盖着置人于死地的渴望。而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是不同于人类的、无法轻易被“置于死地”的存在，才免此一劫。
也许没人告诉过你，但曾经当你在他们的军用医院疗养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探望你。一开始我并不被允许这样做，但当我第三次向阿尔弗雷德提出请求时，他终于松了口。“你得向我保证每天只去一次，并且只待不超过十五分钟，”我清楚地记得他闭上眼睛，指尖碰了碰镜架，像为了加重下一句话的分量而陷入短暂思考的模样，“即使本田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你也不可以接近他，或是和他讲话。”
人总是将自己屈辱的时刻铭记得如此深刻，即使他们并不打算日后拟定一个精密计划以伺复仇，更没有做好当一个成功的哈姆雷特或是失败的莎乐美的心理准备。当我们初遇滑铁卢就被押上败者的囚车时，自诩救世主却被扣上荆棘的王冠时，蹚过冥府河还被割离爱人的怀抱时。
那时我总是站在离你的病床五六米开外的地方，看你浑身缠着绷带陷在那张狭小的硬板床里，依靠那只脏兮兮的氧气面罩缓慢地呼吸，看上去像个刚从死亡的阴影里迈出半只脚的，脆弱得每每让我忘记你同我一样并无法被与人类同等意义的死亡所侵袭这个事实。那副样子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你的另一幅面孔，当你递给我一把锋利的折刀让我割破某个俘虏的喉咙以示决意，在看见我钴蓝色的军服溅满鲜血时才满意地送给我一个吻的你。那确是迄今为止你最让我迷恋的样子，虽然鲜血和你的唾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我不受控制地作呕，并最终让我迈向了佯装正义的背叛，但那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有的是爱你的理智，却缺少爱你的疯狂。
我没有明细地去记过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见到过你，这般细碎的时间概念对一个国家来说毫无意义；我也不清楚和你相隔的距离有几公里——从我们蒙着双眼被军用护卫艇送来这里的那天起我就失去了认知一切的权利，所幸最远也不过是从这座荒岛的一头到另一头的距离而已。如此看来我所说的对你的“思念”似乎并没有达成其形成的条件，因为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来看，亘绝在你我之间都绝非是天堑。那么我究竟该如何定义自己此时的感受呢？兴许将来的某一天我应该问问你，如果你知晓答案并且仍然愿意为我解答的话。
我问过经常到这里来的一位看守士兵关于你的事情。他是个说话带着波.兰口音的青年，一头金发总是被岛上的沙尘吹得灰蒙蒙的。他带着挺严重的口吃，即使是说“先生，您的午餐”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也很是困难。我尝试着问他你和路德在离我多远的地方，也尝试着试探过能不能托他帮我捎去信件，但他好像怎么也听不懂我说的话似地，只是茫然地摇头，接着向我行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开。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了想和他交谈的念想，又回到我不敢有所企盼的日子中来。在这个永远不存在好的战争与坏的和平的世界上，唯有苦难才能将爱情转变为爱情的历史的世界上。
我有种习惯，总是喜欢从眼下的灾难逃向未来，用假想的安全线截断时间的轨道，使得眼下的苦痛在线的另一边不复存在——这大概就是路德以前经常呵责我“喜欢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乐观幻想”的具体含义了。就像这段日子里，我不停地在假想和你重逢的画面。假想着当我们拥抱时你的肩胛骨会硌疼我，因为你的身体由于长久的拘禁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加消瘦，而我把你揽到自己怀里时又太过用力；假想着我们能像以前一样不紧不慢地接吻，你的双臂环在我的后颈上，细软的黑发蹭在我面颊上，因为可怖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很远，它们远远地伫立在沙漠的黄昏里，任被落日拉出多么长的影子也无法将我们再次笼罩在它们的阴翳之下。我想在我还没来得及对你倾诉思念的时候就从你那里得到你也曾在思念我的讯息，就像古老的西西里岛的暗号，含蓄又让人心定。
这幻想多么让人心旌荡漾，以至于我快忘了自己必将无法逾越和你之间那道沉默的屏障，从而一次又一次失去说话的勇气。再伟大的勇者在面对爱情的破碎时似乎都要抹一把眼泪，更别说像我这样天生的懦弱者了。从前我时常思考在我变成一个对你来说毫无意义的人之前该与你定下何种约定，现在我终于得出了答案，却再也无法将它付诸实践了。我那么庆幸有你将我从为他人牵马捉镫的无趣日子中解救出来，将我味同嚼蜡的生活陡然泼洒成相反的色调，你让我想起作为国家苟活许久的自己虽不幸地被赋予了一具人类的身躯，却还是有不少好处的。比如为送给你的第一百首情诗添上最后一个句点，或为你的无名指套上一枚在战壕里待得发闷时用手榴弹拉环做的戒指，因为有了这副身躯，这些事情才都可以轻易做到。
也许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那样，我是个只在乎情爱的废物。别担心，我知道那是你一时愤怒才迸发出来的尖锐言辞，当我看着你眼睛里张满的血丝，以及手里那叠从军事法庭带出来的边角发卷的协议文件时，我就知道你为何会一反常态地讽刺苛责我，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容忍并接受我的揶揄、捉弄甚至背叛。何况你对我作出的评价并没有哪个词用得不恰当。我不惧怕你的苛责，我惧怕的是你会因为想让我认清自己的谬误而将你曾经赠予我的爱情都一并否认掉。
我有种奇妙的假设，如果现在正给你写的信被埋藏到地下，并在将来的某一天——或许是连国家这一概念都不复存在的未来的某一天，被某个人偶然发掘出来的话，那么那些印满了我的笔迹的残片，是否能够作为证明“国家这一生命体拥有爱情本能”的证据而被永远保留下来呢？那么我希望着，希望着那些有幸迎接一个崭新的冰河纪的人们，能够从中找到你的名字。
夜已经很深了，倦意催着我至此搁笔，并在下一个晴天到来的时候继续写给你的下一封信。这些因被我赋予了一些意义之后显得更加无意义的纸笺，它们正等待着我在某一时刻将它们付之一炬，它们懂得重要的是永恒的生机而非永恒的生命，它们承载着我的爱情，它们昂首渴求不朽。
我爱你。
你永远的，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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