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2015·北京。
王耀在机场航站楼的休息室坐了一会儿，临近午夜，四周没多少人，零星几个也都倚着座椅睡沉了。王耀没什么睡意，便信步走到窗边，想看看外头的景色。
夜色正浓，首都机场外一片漆黑，夜幕像是蒙着一层浓重的雾气，看不见澄亮的月与星，这和王耀记忆中的灿烂星空大相庭径，然而转念想了想他也就释然，毕竟那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兴许是科技发展的太迅速，古人口中的手可摘星辰已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痴人说梦，漫天繁星都被人尽数取下，倾入了北京璀璨的灯河之中。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霓虹灯光姹紫嫣红流光溢彩。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繁华如斯，永不知夜。
王耀用额头贴着冰凉的窗玻璃，浅褐色的瞳子里闪着冰凉的霓虹彩光，长长睫毛上落着跳跃彩光，那一瞬他在玻璃上映出的倒影眉目温存，薄唇含笑，犹似多情少年时。
他的助手取了托运的行李过来，远远的就扬起手来冲着他打招呼，王耀一转身看见了，抿成一线坚毅唇角也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久不见，北京。

（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王耀认识本田菊那年，才只有二十一岁。
他是B大考古学的在读研究生，平日里除了跟着导师在做课题，还酷爱在学校里抛头露面出出风头，不论什么样的晚会或是竞赛，总有他挺拔活跃的踪影。王耀这个名字在B大可谓是如雷贯耳人尽皆知，谁不知道考古系的王耀学长，当年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入了这所人人称羡的高等学府，分数高的让人瞠目结舌，全国第一年年都有，可是这样的分数自从恢复高考来他还是天字号头一个。当他选择了B大的消息传来时，整座学校都为之轰动，所有专业满心期待，卑躬屈膝地任由他挑拣，而他也的确配得上特立独行的天才名号，不但没有像大家所料想的那样选择最热门的经济金融系，反而选择了无人问津、极为冷僻的考古专业。
一时间，叹息有之，嘲笑有之，看轻有之。所有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暗地里讥讽他，这个百年一遇的天才到底还是书生意气，年少轻狂不懂得生活艰辛，这世上能把个人兴趣换来钱权名禄的人少之又少，王耀不见得会是那个独树一帜。
王耀这人生来爱热闹，笑起来眉目之间一派朗月风清，恍若满树繁花盛放，他是个多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受的了科研调查的艰苦？他在大学里参与的一众活动竞赛无一不显示出他的才华横溢、长袖善舞，这样一个人，无论是投身政界还是商坛，都是能干出一番改天换日的大事业的。
更何况，他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时兴专业的教授都热情的向他张开双臂，要不了多久这个天之骄子就会明白世事凉薄，老老实实的转系重修，向这个冰冷世界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耀把自己的大学四年活得精彩横生，却也没落下一门专业课，临近毕业时回绝了一众高薪的offer，留下来继续攻读研究生。
到了这时，大家才知道他是真的热爱这门专业，宁可放弃无数人禅心竭虑却求而不得的锦绣前程也要坚持自己的梦想。人生何其苦短，他只愿不辜负自己一颗本心。
那些风言风语他不是没听过，然而于他而言，不过都是过眼即忘的喧嚣云烟，惊不起心头半点涟漪。他爱极了厚重历史中偶尔展露出的一点云影天光，借着陈年遗迹的踪迹与他在冥冥中心意互通。
他生了一张极好的脸颜，剑眉星目眼光深邃，高挺鼻梁像是天工巧匠倾尽心血雕琢而成，英俊清朗的脸容上常年带着微微笑意，总是惹来无数少女遐思。可他一个都不爱，一个都不肯接受，宁可独自一人长夜孤灯，若是不能与他志趣相投灵魂共鸣，便纵然是添香红袖，又有何用。
他是受极了天命眷顾的宠儿，世人日思夜想的天赋奇才于他而言不觉得珍贵，令人倾心的清俊容貌看惯了也不过是寻常，正因他所有的一切都得来的太轻而易举，反而让他丝毫不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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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菊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王耀的直系导师姓田，娶了一个日籍女子。离家多年的师母忽然间思乡情切，回家探了一次亲，就带回了年仅十七岁的本田菊。
本田菊的母亲在出阁前曾经和师母是闺中密友，后来大家都结了婚，联系也就稀少起来，师母这回突然想起昔日故交，特意去探访了一次，这才得知噩耗，本田菊的父母皆在车祸中丧生，奇迹般生还的独子却因为不堪重负患上巨大的心理癔症，在疗养院中治疗了半年才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生活之中。
师母在诊疗室看到本田菊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刚刚高中结业的少年脸色苍白似极雪花石像，他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服，漆黑的眼瞳里浮着一层淡淡的波光。精致清秀的五官似极了他的亡母，眉峰如蹙，星眸盈盈，只有唇边一点殷红，才显出些许薄弱的生气。
那一刻过往的少女岁月忽然都涌上心头，师母抱着似极故友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她们上次别过时匆匆，还约好了下次再聚，不料人事无常，此生竟成永诀。
得知本田菊已经没了监护人，师母执意领养了他带回中国，教授脾气涵养均属一流，深知自己这些年来为了考古事业四处奔波对家庭照顾太少，妻子一人毫无怨言的支撑家庭也是辛苦非常，平日里她都是最温柔和善的个性，这偶一为之的任性纵容一次也无妨，千番思量，最终还是把所有顾虑都压在心底，宽容的接纳了这个孩子。
他们回来的那天王耀正在教授家中蹭饭，田教授十五岁的女儿田樱稚气未脱，但厨艺却很精湛，从厨房中一盘盘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王耀要帮忙却被一口回绝，少女完全遗传自她的母亲，谦恭温柔，却不可抗拒的让王耀『君子远庖厨』。
王耀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时尚杂志，忽然听到门铃叮咚，他立刻跳起来去开门，教授去机场接师母回家，他与教授的女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使他再胸怀坦荡，不免还是有点不可名说的尴尬。
一开门，田教授爽朗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田樱、王耀，来看看我们家的新成员！」
王耀之前没听教授说起，不免就有些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越过教授的肩头，本田菊正巧也缓缓扬起了眼帘，雾霭霭的一双大眼睛，里面像是积蓄了峨眉山上长年不散的朦胧水雾。
王耀措不及防，心头猛地一动。
本田菊却像是很怕生，长睫扑闪，不着痕迹地别过了眼。
这便是初见了。

看到B大和田教授時的第一反應是去年年底剛過世的田餘慶先生……不過田老是歷史系的。
作為打算轉文史專業的人，我超喜歡這篇裡面王耀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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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耀有记日记的习惯，这晚他刚写下日期，就听见身后的床板一阵响动，原来是本田菊忽然从上铺手脚并用地爬到王耀床上，盘着腿呲着小虎牙嘿嘿笑着问：「师哥，现在哪儿还能看到枫叶吗？」
他难得笑得这么活泼，只是面上还带点腼腆的红晕，王耀心里柔情忍不住多一分，他把日记本一合，起身也坐上床，用被子把本田菊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他一颗脑袋，毛茸茸的黑色短发柔顺的垂在耳畔，王耀顺手帮他挽到了耳后。
本田菊的手指蜷缩在被子里，在王耀触到他面颊时，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他终究还是不习惯这样过于亲密的举止。
王耀没觉察，还是顺着他刚刚的话题说下去：「你怎么突然想起要看红叶了？看红叶去香山最好了，可现在都十二月了，大概都谢了吧。」
本田菊不说话，就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着王耀，王耀不知怎么竟然看出了点可怜兮兮的央求意味，只好刮刮他挺翘的鼻梁，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明儿就是元旦了，这时候哪儿还有红叶看啊，你早个把月说就好了，那时候的香山，到处都是红叶，就像整座山都在燃烧似的。」
听他这意思是不可能了，本田菊有点失落地一低头，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闷闷的鼻音就从被子里传出来：「师哥——」
他的中国话说的还很生硬，说的最好的只有这一句『师哥』，音至唇边，千回百转，尾稍带一点娇俏的儿化音，让人听了半点抵抗力都没有，只能乖乖缴械投降。
本田菊每次这样一喊，王耀都会认输，天大的难事也帮他办了，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他皱了半天眉头，然后突然捧起本田菊的脸，凑过去挨着他的额头，呲牙咧嘴做了个凶狠的鬼脸，没坚持一会儿凶相就破了功，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笑够了，王耀捏捏本田菊的脸蛋，让他赶紧闭眼睡觉。
本田菊失望得要把不满写在脸上了，他垂头丧气地要往自己铺上爬，结果被王耀一把拽住了雪白纤细的脚踝，拉了回来，他让本田菊在自己床上躺好，而他自己下了床，开了柜子悉悉索索的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师哥，你干什么呢？」本田菊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出声问了，其实他原本是打算一天不理王耀，好好生一次气的，尽管这气来的莫名其妙——谁规定王耀非要对他予与予求的，王耀再怎么全能也不是天上的大罗神仙，总不能为了本田菊一时兴起挥手翻云覆雨改变节气吧，可这时候的本田菊压根儿想不到这些，只觉得王耀从前那么宠他，以后就也该事事依着他，就像传说里有求必应不计报答的善心仙人。
「你不是说要去看红叶？虽说已过了时候，但我们明天一早就去，争取还能看到一片两片的。」王耀英挺的两道剑眉微微蹙起，唇角却漾着一个极其温柔的笑意，「你快睡一会儿，我们四点就出门，正好还能赶上看日出。」
王耀说完，手上准备要带的东西也收拾好了，本田菊定睛一看，原来他刚刚在柜子里翻出了个双肩包。
如愿以偿，本田菊把脑袋一缩，埋在被子里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脸，然后很为自己刚才的任性心虚似的，悄声说了一句：「谢谢师哥——」
尾音刻意拖得长长，简直像是在撒娇。王耀好气又好笑的看了一眼，转身出门去隔壁借单车了。
北京的凌晨四点，天空还是漆黑一片，连月和星子都看不见，王耀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本田菊喊了起来，少年睡眼朦胧赖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王耀用冰凉的手掌往他面上一贴，冻得本田菊一哆嗦，整个人就清醒了，他不满的嘟嘟囔囔，责怪王耀为什么非要这么早喊醒他。
「是你自己说要去看红叶的，不记得了？」王耀耐性倒好，找了衣服一件一件帮他套，末了连纽扣都一个个系好。
「看枫叶何必这么早起啊，晚点一样看嘛。」本田菊起床气不小，摸索着下床的时候还在闹小脾气。
王耀把灯一打开，房里登时亮堂起来，他说：「但是要赶着看日出，那就得早起。」
「看日出是你说的，又不是我，我就想看个枫叶。」
这少年竟然还顶起嘴来，平时看不出，顶嘴的时候中国话倒是说得顺溜，王耀突然无比怀念那个初见时娇娇怯怯胆战心惊的小少年，连中国话都说不准，看人的眼神就像只离开母亲孤苦无依的小奶狗。王耀一想到他那副模样，心登时软了一半，好声好气的哄他：「那就算我想看。我带你看红叶，你陪我看日出，行不行？」
本田菊站在地上，伸完懒腰后才勉强地回答：「那好吧。」

沙发哦！居然找到了这里也是佩服我自己hiahiahiahiahia楼主的文都超合我胃口！！！有楼主我就不会担心被饿死！！超喜欢楼主的(/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