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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蠹·文摘]陈允吉:上海参与点校本二十四史整理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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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陈允吉 整理/黎文
“文革”中点校二十四史,上海参与的是《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五史,复旦大学承担了《旧唐书》和《旧五代史》的点校。
“文革”中点校二十四史的往事,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不少。上海参与的是《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五史,复旦大学承担了《旧唐书》和《旧五代史》的点校。我主要参与《旧唐书》的工作,了解的情况比较多。《旧五代史》了解不多,只在看清样阶段,胡裕树先生让我帮忙看过一些。


1楼2015-08-27 00:12回复
    说是说毛主席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们了,但当时大家心里也没少琢磨。毕竟上海文学界、史学界的情况我们心里有数,到底有没有能力把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整理工作全部承担下来,我们自己是挺怀疑的。那时候我住在复旦大学第八宿舍,有一次和潘旭澜老师闲聊,总觉得上海文史力量不够,要完成二十四史点校是挺困难的。上海当然也出了一些很有成就的史学家,比如吕思勉、谭其骧先生,但总体上没法和北京比。潘老师说:如果从文艺界来说,上海比北京是有“明显差距”;那么从史学界来说,则上海不过是北京的“一个零头”。另外,北京是首都,学术上可以调配全国力量,上海没这种能力,我们这些人整理二十四史,大多数还从未接触过此类工作,完全靠自己摸索,不知道要搞到什么时候。反观北京,整理前四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由北京来主持整理是有连续性的,在上海搞就得另起炉灶了。
    具体工作一直没定下来,就这样大约又过了半年。当时上海的出版界全部打乱了,比如原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曾改称“解放出版社”,整个上海的出版机构统称为“上海出版系统”。二十四史点校也是由上海出版系统组织力量来推动的。其间的一项工作是,挑选了两卷史文让我们试标:一卷是《旧唐书·高祖本纪》;为了帮助我们熟悉少数民族的部分,另一卷是《明史·鞑靼传》。试标对我们后来的标点工作蛮起作用,主要是明确了分段、标点、校勘的体例以及校勘记写法。点校对当时我们大部分人而言是一项新工作,大家相互讨论也较多。我们组里,吴文祺先生知识面广,他对语言学、文学都熟悉,对文献、典章制度等也很在行,我们碰到问题总是请他拿主意,所以这阶段吴先生的工作弥富指导和示范意义。骈体文应该如何标点,问号、书名号等如何表示?正文和引文的分段分别如何表示,引文的首行及以后每起一行各空几格?吴先生研究现代汉语,提供了一些好的意见。王运熙先生熟悉唐代文献,对其中的历史记载、社会状况和俗语等,他都很熟。写校勘记要涉及很多史料,比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第一次出现总是用全称,后面出现就要用简称了,《册府元龟》究竟是用《册府》还是《元龟》呢?过去两者都用,二十四史整理中就定下来用《册府》了,《文苑英华》则简称《英华》,还有《太平御览》应称《御览》,不能称《太平》,毕竟还有《太平广记》嘛。总之这些细节都慢慢熟悉、统一起来,点校组也慢慢进入了古籍整理的氛围。这个阶段还讨论过一个问题。当时受到“文革”初期大批判的影响,上海高校内有部分同志提出,二十四史的整理如何体现打破封建王朝体系。“看看那些正史,把封建王朝写得那么庄严堂皇神圣,我们可以承认这种神圣吗?要打破,不要按照正史的思路,可以乱一点。”这个问题在绍兴路8号集中讨论过一次,有些同志发言振振有词,但很多同志是不同意的,认为如果按照上述办法去做,被搞乱的不是什么封建王朝体系,而是我们自己的点校工作。最后由于主张“打破”的人不多,也就不大提这个思路了。

    朱东润先生的《旧唐书》校勘意见


    3楼2015-08-31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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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秋,上海派了一个工作小组去北京,和中华书局讨论落实任务。复旦王运熙、华师大李国钧、上海师院裴汝诚、出版社方面叶亚廉,四个人去。上海五史的分工,复旦承担了《旧唐书》《旧五代史》,华师大承担了《新唐书》《新五代史》,《宋史》由上海师院和历史所负责,历史所队伍精干,有方诗铭、汤志钧、刘修明等。参与者名单还是挺好看的,有一些知名度较高的学者,比如华师大有徐震堮、戴家祥、赵善诒等,宋史中最有名的是张家驹和程应镠,罗君惕的文字学是很好的。中华书局的相关工作人员待人诚恳,对我们帮助也大。上海五史部分,北京其实已经做了部分先期工作了。比如《旧唐书》,“文革”前,陈乃乾已经带了几个年轻人花过相当的功夫,他用的是惧盈斋本,已经初步标点过一遍,校勘也做了一些。赵守俨先生把陈乃乾的工作本交给上海,并建议我们可将它作为《旧唐书》点校的工作本。百衲本《旧唐书》毕竟是残本,他觉得惧盈斋本作为一个工作本还是可以的,当时惧盈斋本还没有明确成为底本,但实际处理中就是作为底本用的。张元济、张森楷先生做过的《旧唐书》校勘记资料也都提供给我们。张森楷的校勘记注力甚多,有他自己的看法。还有龚道耕的《旧唐书》校勘记,只有一卷,有些条目很见功力。除了校勘方面的,还有一本王先谦的《新旧唐书合注》,用毛笔写的一个抄本,也用了新式标点。这些材料都很好。我们整理《旧唐书》的主要功夫就放在句读、标点上,最怕破句,有了这些材料,就可以对照着看。我在这方面投注了较多精力,的确核对出不少问题。《旧五代史》也有不少材料,陈垣和刘乃和先生做过的本子,北图的刘本、孔本等善本,全部装箱运到上海。我去看望蒋天枢先生,他对我说:《旧五代史》这个本子是援庵先生和他很有学问的学生一起搞的,你们就完全按照他们的意见来整理,不要改来改去的,反而要弄坏。
      上海几个组分别有负责人。华师大是李国钧,上海师院是裴汝诚,历史所是臧荣炳,我们这个组系里安排我做组长,胡裕树先生做副组长,许宝华先生是党小组长,后来宝华调回系里主持语言教研室的工作,党小组长就由我兼任。胡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做组长觉得不好意思,但当时是“文革”,大多是让年纪轻的人出头。能和系里的老先生们一起工作,是很幸运的。我读书时不是班干部,做过三门课的课代表——王运熙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唐宋段、赵景深先生的元明清文学、蒋天枢先生的楚辞研究,做课代表的好处是和老师接触机会多,便于请教。点校二十四史差不多用了五年时间,我也和老先生们有很多接触,充实了自己,业务上的进步也比较迅速。那时候蒋天枢先生看我们,就觉得我们还是小孩子。他说:你们点校二十四史挺好,但是像你们这样的老助教(因“文革”中不升职称),参加这项工作,要求已经是很宽的了,希望你好好努力。这类场景回想起来还是很感动的。上海五史的编辑、出版和投资,都是上海出版系统大力筹划的,具体工作反映在当时的一本出版通讯上。出版系统来往送材料主要靠摩托车。开会不多,一年三四次,集中讨论解决一些问题。开会一般是我、李国钧、裴汝诚、臧荣炳去。中华印刷厂有时也有一位姓潘的同志来参加,他是排版车间的负责人。我去过几次印刷厂,一个专门管排版的老师傅姓杨,和潘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我们都是无锡人,所以还能和他们攀一下老乡关系,请他们排得快点。上海出版系统召集我们开会的地方开始时在绍兴路8号,原来的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后来搬到57号,那里还有个小花园。回想起来,上海出版系统和我们的合作是很愉快的。

      金祖孟的《新五代史》标点修改意见(1975年8月15日)


      5楼2015-09-09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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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法是我们当时常常讨论的话题。朱东润先生是我们学校里字最好的几位老先生之一,他和郭绍虞、王蘧常先生都是书法名家。顾易生先生是朱老的研究生,他写赵孟頫\体,字也好看。周斌武先生开始写褚遂良体,朱老建议他练练李北海的字,周斌武临李邕的《云麾将军碑》,不到一年,进步明显。苏乾英先生对书法也很感兴趣,他长期在暨南大学工作时,很注意收藏,解放前他经常去老靶子路(今武进路)上淘一些藏品,买来时都不算很贵。他有一幅钱大昕的书斋“泽兰书屋”的字,常拿出来给大家观赏。他还藏了很多黄宾虹的画,因为两人曾同在暨南大学教过书,午休期间,苏先生就买些纸请黄先生随意画画,因为随便,反而更有自己的风格。苏先生有很多日本刊印的书法文献资料,很注意讨论书道。周予同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文选》,封面上的字就是请苏先生写的。苏先生的字不是最美观,但不俗。朱先生说:老苏虽称不上书法家,但可以称书道家。书法必然和诗相联,苏先生喜欢写诗,懂平仄,有时候写古体。我们二十四史组自己搞了个壁报,苏先生写了一首“劳动最光荣,剥削最可耻”的古体,这和他出身低微有关。苏先生年轻时当过苦力,所以对劳动是一直赞美的。章培恒先生有次和我讲,他带学生去《文汇报》实习,看到老苏投到报社的一篇诗稿,署名“苏乾英”的后面,还用括弧注明自己是“贫农出身”。我们的壁报常常请周斌武、顾易生写,内容虽不免和当时主流思潮相似,但至少形式上很好看。我本来不懂书法,听苏先生讲怀素的《自叙帖》《苦笋帖》,听周斌武老师讲他喜欢的杨凝式的《韭花帖》及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耳濡目染也增长知识。这样的氛围对书法常识的普及很有帮助。而旧体诗创作在“文革”中也很难见到。有一年国庆,组里有人提议搞个唱和。顾易生老师用先韵先作一首,他的老师朱东润先生用步韵也作一首,然后胡裕树、苏乾英、周斌武老师和我每人各作一首,内容当然都是同欢度国庆有关的。


        7楼2015-09-25 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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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校中的各种难题
          点校《旧唐书》过程中,各个志是比较难的。《地理志》幸有王天良,《天文志》也是问题。徐鹏老师和我讲,章培恒先生对天文有过兴趣的,可以请他处理,我和章先生商量,他也同意了。点校本送过去,不到两天他就来还给我了,说点校稿中问题太多,而且牵一动百,实在无法胜任。后来出版社在华师大找到了金祖孟老师。金老师关心一些较为冷僻的学问,而且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所以上海点校的几部史书,《天文志》最后都是他看的。《音乐志》后来请王运熙先生看过一遍。北京给我们的资料里,有邱琼荪写的有关历代史书音乐志问题的检讨可供参考。最后,上海各史的有关音乐志的内容都是交给阴法鲁先生处理的。
          《旧唐书》的通读进行了很多遍,当时担心破句的问题,如果破句数量多,点校质量交代不过去。《四部备要》所收的《旧唐书》由张文虎做过断句,我听顾易生先生说,当时还悬赏过,谁找到一个破句给一块银元,但破句还是很多。在北京中华书局提供给我们的资料里,有王先谦《新旧唐书合注》若干卷,瞿蜕园先生“文革”以前就标点过,赵守俨先生对此评价不高,但对我们帮助很大,用双方的标点互相对照,可以改正不少我们原来的错误和疏失。瞿蜕园先生在“文革”中是被逮捕关押的,当时谭其骧先生就讲:怕是要立着进去,横着出来了。后来果然不幸在监狱里去世。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出版社的工作有时也跟着乱了套,我记得“文革”中把瞿蜕园的一部稿子拿来,让我和徐鹏改一下,准备署我们的名字,因为瞿先生已经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不用署名了。我和徐鹏先生商量,觉得这种事情是做不得的,就把文稿还给了出版社。出版社交给一个工人大批判组,后来其中一卷丢失了。
          另一个难题是体例的统一,花了相当精力。这是集体科研的普遍问题,出于各人之手,掌握标准不同,难免各不相同。最大的问题是专名号的使用,一直到清样出来,还有很多没统一。当时我做了个工作,经过较长一段时间,把这些例子都整理出来,有些地方的标法只能做硬性规定,后来基本统一了。这份材料现在应该还留在中华书局。出版社方面还组织一些老编辑帮助看稿,其中对我们帮助较大的是李巽传先生,他很仔细,看出来不少破句和其他错误。我后来给上海古籍标点过杜牧的《樊川文集》,朱东润、章培恒先生都看过后,我又请李先生看了一遍,他又提出不少问题。

          《旧唐书》点校工作长编(均资料照片)


          12楼2015-09-30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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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真棒


            18楼2016-08-07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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