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兰因絮果
2015年8月31日 晴 风过摇铃
已是夏末,艳阳终于收起她如火的热情,虽然是崭晴的天儿,到底不似三伏那般燥热,偶尔风过庭廊,贝壳风铃丁当作响间,终于有了丝丝凉意。
花开两季交替,箬篷亭边新桂点点,而思莱池中已是最后一拢荷花,一切终将结束,亦将开始。这个初秋,注定不凡。
斜倚在紫竹藤椅上,蘸了茶水在四方的矮几上描磨,蓬莱的山山水水轮廓尽现,却又在须臾间水涸消逝。这一世,我依着旧时蓬莱的住处装饰,虽不是高楼连苑,幽境飘仙,却也算闹中取静,亭柳池蕖。屋内陈设,一律照着自己的喜好,在东墙处嵌了高大的桐木书架,由上及下,逐年摆放着沉重整齐的册子,它们都是我入世来亲著的札记,随着岁月飘零,有些早已纸页泛黄,甚至字迹模糊,但这丝毫不防碍它们成为他们在无尽轮回中的见证。作为一个旁观者,时间于我而言,只是横亘在岁月中无妄的迷烟,是红尘世人不愿参透的爱恨情仇生老死,是他们从错过的隐恨到成全的刻骨。只是,当这故事终到了结尾处,内心居然有了对这尘世一丝不舍。堪堪又是一天的光阴,时至子时,竹筛月影,光聚成束的那三十二道末路华光,透过缨落尘香盒折射在西墙上,光影里依旧是那幅月白绢帛的《芙蓉面》,依旧是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虽是廖廖数笔,却付尽深情。
随着子时光影散去,《芙蓉面》消散无痕。茶凉云雾月将透,鸟落秋棠花未开,缓缓闭上眼睛,此情此景,像极了离开蓬莱的那个晚上。
1.蓬莱岛
自古红颜弹指老,天下苍茫若微尘。我蓬莱诸人一向超脱于世事之外,习惯了冷眼观世,习惯了俗世洪荒中或羸弱或辉煌的存在。
蓬莱岛元纪1113年,一切故事的开端,注定不凡。彼时人间,陈国为最强者,其第二代国主徽帝,勤政爱民,国富兵强民足,本可守一方安宁,传百世基业,奈何徽帝志在一统天下。因南地三岁习蛊术,北朝强骑善射,陈国虽连年南讨北伐,却收效甚微。陈国62年九月,有东海渔民捕一鲛人献于徽帝,鲛人献天书一卷求复回东海。其上曰:“东海之东,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蓬莱为五山首,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若得蓬莱秘术,得天下矣。”知此讯,徽帝大喜,遂招各方道者术士寻蓬莱。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岛主亲开结界待徽帝到来时,他阴郁的表情。送走徽帝,岛主招我前往,那日,他长身立于望定涯之颠,乌金西坠,浓云密布,涯下波浪随风起落。“圣者现世,天下大安,我蓬莱终难舍其责。现命你七姝入世助陈,此中际遇乃天定,倾彧,你切记,天命师,师承上天,以晓助天下,倘若逆天改命,必遭永堕红尘之罚”这是离岛之前,岛主对我说的最后一段话。他背影在泠泠月光中,孤寂苍凉。那时候,他或许已推算出以后种种,他或许也已揣测到我在整个故事中会有的心软与不忍。其实,我只是不愿意接受,为何能成全一切,却始终不肯成全那个女人的痴心。
2.入世
蓬莱七姝由长安、苏安落、阿琛、紫衣、韩溪、林子信和我,七位蓬莱秘术最强的少女而得名。我师承天命,世间唯一天命师,其他几人,则主善岐黄、五行、四方秘术、医理、蛊毒、咒语之术,我们各施其职,奉岛主令出世,助陈安天下。
因身份缘故,入皇宫后,我七人独居于皇宫一处清幽僻静的殿阁——天一居,鲜与外人来往。但因年纪尚小,又初入人世,逃不了的顽皮。除了平时协助国主处理事物外,常施了秘术,去皇宫外面看看。就好像此时,我们七人本来商量好了去吃大餐,阿落却被萃珍斋的面具勾住了脚,迟迟未到,韩溪和长安对着面前的酱肘子猛吞口水,因为林子信在小二端上桌的瞬间,把两个大肘子每一寸肉皮都舔了个遍,正有滋有味地啃着,我和紫衣觉得应该再要一盘清沙苦瓜才行,而一旁的阿琛则看着我们一行人,气得发抖,奈何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硬是把脸憋得绯红。现在想起当时种种,我还是忍不住微挑嘴角,笑了。
那天阿落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年轻姑娘。因为二人同时相中一幅玉琢半面妆,越说越投缘,竟不舍得分开,因为我们平时住在皇宫,阿落便同我们商量怎么把姑娘也带进去。我看了看那姑娘便向阿落道“不用咱们想着如何带她进去,倒是劳烦公主带我们进去”,这姑娘正眼瞧着我,“不愧是天命师倾彧,这幅人皮面具算是陈国最好的了,居然还是被你认出来”。说起来,我们与公主只见过一次,还是偶遇。虽我道行尚须磨炼,但只那一眼就已知“陈国命运种种皆由此人而起”。
公主青宁,徽帝唯一的女儿,生得貌美非常,却个格洒脱,毫无娇柔造作之气,言语交谈间,便知此人天性纯善,重情重义。一来二往中,亦与我们七人交情颇深,由于都爱收藏古物,年纪最小的阿落与她更是姐妹情深。由于深受徽帝宠爱,坊间皆谈,若能娶得公主青宁,便如同拥有这半壁江山。世间男子无不以求娶青宁为梦。但青宁的梦里,只有一人,名唤陈薛。那位只遥遥一面便直达心底的状元郞。
3.芙蓉面
徽帝下令,以天命师为首,七姝算明陈薛八字是否与国运合,是否与公主命合。帝称,若二者有一不合,此婚不应。青宁修书与天一居,大意说,此生非陈薛不嫁,七姝若不成全,青宁定不惜此命。阿落亦从中帮添言语。岛主那日的嘱咐,青宁的深情,阿落的拜托,陈国的命运,面对这一切,我只能暗自叹息,该来的还是来了。宋氏女子,我终是对你不住。推算结果书于金帛之上,于四十九日后交付徽帝手中,只一行字:薛至则国运昌。终究我不愿挑明青宁于此事的干系。那年四月六日,乃百年一现的吉日。公主青宁与当朝状元陈薛大婚,赐封面千邑,赏万金,户数以千记。婚礼华美盛大,极尽奢华。放眼望去,满目绯红的喜庆之中,附马虽一式一制皆从礼仪,眼中却一派安静,那安静如冰面,冷气灼人。
此后三载时光,青宁深情愈斟愈重,附马则恭敬有度,疏离渐盛。那日风起,天色渐暗,眼看乌云携雨将至,青宁拣了件竹纹双宫暗色披风送去书房,附马未在,青宁便收叠案上书画,这些本是宫娥的活计,青宁却从来自力自为。正收着,无意间却发现一幅月白绢帛画,画中有一女子,侧身而立,身姿袅袅,肩若削成,身似扶柳,粉面含露,丹唇一点,整体画风浅淡秀雅。虽未见女子正面模样,可廖廖数笔,尽显绝色容姿。画旁附诗一首,名曰:《芙蓉面》
(春风似水点绛唇,芙蓉如面柳如眉
夏夜婵泣鸣思愁,冬日红梅现消瘦。)
青宁执画的手抖了,眸子里烧起火来,“这不是我”。原来,原来他有爱人,怪不得啊。三年间相处的点滴一起向青宁袭来,顷刻间,天眩地转。病榻前,青宁终是开口问他,而他,竟也不隐瞒,将自己与发妻宋氏的点点滴滴全部告诉了她。青宁看着沉浸在往事里的附马,那眼角眉梢的神采,语气里那丝掩不住的甜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她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她呢”青宁问。“休了”陈薛说。“你舍得?”青宁又问。陈薛将脸别过去,心痛不能自己,“青宁公主,你还是不要问了吧”
4.往生咒
青宁搬出附马府,回宫七日后,我见到了她:病容尽现,再不似往日那般明媚娇艳。虽一切尽在计划之内,天道亦得顺遂,可我内心始终有些难受。与紫衣说起看到公主的种种,她轻拍我背,叹气道“你也无须太过自责,你虽是天命师,却不过是代为行使天命。我们都只是棋子罢了。阻止不了的东西,还是顺其自然吧”我停了手中捻着的围棋子,雕花镂空的石鼎中,紫藤香燃尽了。
当夜,青宁贴身宫女郦纱遣人“探望”宋氏,并下赐宫制点心一封。翌日,宋氏卒。附马得到消息时宋氏已葬。我不愿让人知晓我曾前去劝她离开故地,以解死命,她只是说,薛郎若不得安,我命有何惜。再劝,她关门闭室,再不肯见我。后来听阿落说,任公主怎样泪雨滂沱,附马终不信她与此事无关。“青宁,我为你休她,已是愧对于她,如何都不能让她平安终老,你就这样容不下她。”
宋氏的死,彻底激起了驸马的怒意,他恨青宁,恨这个主宰他命运的王朝。大雨整整下了九日,第十日,旭日东升,兴衰正始。后来坊间传闻,驸马专心政务,与朝中大臣相交甚好,极能替国主分忧,人人皆赞七姝当日推算“薛至则国运昌”实在真言。其实,唯我们七姝明了,这正是陈薛他日争帝位必经之路。
当一切运数既定时,我却独独算落了她。阿落初识就与青宁情如姐妹,本就在陈薛一事上偏帮公主,加之郦纱别有居心的挑拨,终是犯下大错。陈宋二人本为九重天上两株共生共存的无尘合欢,共历万载后发心世世为夫妻。此生已为最后一劫。而阿落,却对宋氏下了蓬莱禁咒——离生咒,受诅咒之人,要永生永世与心爱之人无缘无份,虽爱难守。这样一来,阿落也等于强改天命,像岛主当日之言,“必遭永坠红尘之罚”,七姝本命相通,一损俱损,阿落的错即为七人之错。我们那时忙于布局天下,根本没有想到,这小小一个婢女,居然在无意中,改变了整个大局,待发现之时,为时已晚。
后来我们七人合力,以自身修为灵力,召唤伏羲之力也未能解封此咒。随着宋氏命格之变,陈薛帝命随之而变。为救挽救,我们商议,合力以芙蓉面为引,将七人灵力注入其中,为附马及宋氏降另一禁咒——往生咒,此咒可与离生咒相抗衡,以保此画万年不变,亦可以它为引,将与它所有有关人事物,引于每世相见,尔后种种,只能看其造化。
此后,徽帝因青宁之故,渐不喜驸马,只让其任些闲散职位,大臣多见风使舵之辈,多与驸马疏离。陈国70年,徽帝驾崩,太子即位。当晚,驸马手持芙蓉面,自刎于宋氏坟前。公主青宁闻驸马之死,脸上一派平和,无半点伤痛之意,令人伺候洗漱更衣,半日后,府中人报新帝,公主青宁,自尽身亡。坊间传闻,公主青宁离世之装,便是初见附马那日的装扮,也有人说,公主留书新帝,将陈宋二人秘密合葬。如此种种,如浮云飘散,了无痕迹。
尔后数月,蓬莱七姝因强改天命,罚入六道轮回,生生世世受前世所累。若图回归正道,须于红尘万世之中,还清欠下的债。
5.命运重始
上海静安区,某处屋内,阳光斑驳,乘风漾出希冀的光点,丽色氲洒在男子那清俊的面宠上,神色一如往昔,他正在为明日之约,做最后一次的检查,那是于他来讲,足以改变人生的转折。一声铃音划破命运的捉弄,轻触屏幕,电话另一端,我清晰的听到自己,那积压已久,期待却又颤抖的声音,娓娓道来:“陈学冬,我忘记告诉你,你的合作伙伴,她叫宋佳。”
尊敬的旅客,您好,现在是2015年5月31日下午2点,欢迎来到长沙黄花国际机场。
2015年9月1日 晴 风正好
今晨,我起得尚早,燃一炉浮尘尽,忆往生,风正好,香悠长,沏一壶新芽,色翠,叶绿,一番新象,水温入定,足够温热那生死的牵挂,我等的,该见的,终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