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玛走了。辛嬷儿把我从书房里抱出来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拿走桌上的一张纸。从出生就没见过额涅，所有想象不过倚靠奶娘的口述，阿玛在端午节时才答应我，他一旦得了空儿，就会将额涅的样子画给我看。
可他到底食言了。
辛嬷儿的怀里热烘烘的，一股隐隐发臭的奶腥味儿。我从前就不很喜欢吃她奶，如今大了，便更厌烦。是以强烈地挣扎起来，胳膊腿儿乱拧着，盘绕，延展，很像是背阴墙上浸了雨水、长得飞快的爬山虎。]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我躲在墙边捂着膝盖，阵阵传来的疼痛激得眼泪打转，手指小心翼翼的分开，依旧瞧见裤腿上破了的大洞。灵机一动，裤子向下松了松，掩了那处大口子。正得意的时候，又听见三小姐嚷着的声音，拖着腿却又不忘镇定的走去。)
“娘啊…您就把三小姐放下来吧，她年纪不小啦，我带着她玩，我靠谱着呢，总不会让她磕着碰着的！”

[ 很远的，有扑通一声传来，仿佛一个面口袋从二层阁楼被丢出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小玄子便从闹响儿的地方跑出来，三句两句，围在他亲娘身边纠缠不休。虽然辛嬷儿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却架不住两个孩子一起闹腾起来，终于让我得了空儿，挣脱出来，扯着小玄子一条胳膊就跑——
奔跑的方向，是向南的小径，小径的通向有荷塘有秋千的后花园，而不再与即将被人搬空的、阿玛的书房有任何交集了。]

“慢点儿慢点儿！”
( 打着颤的一双腿，只感觉冷风直往洞里边儿钻，裤子没系紧，忙不迭的往下滑。一只手被她抓的紧，另一只胡乱的揪着裤子。)
“三小姐，你别急啊！”
(到底撑不住的时候，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跑不动了…”

[ “你总是这样不中用的！”——辛嬷儿常拿这话斥他，我不乐意，去和她辩，“他虽是你的儿子，却也是我家的奴仆，哪儿有当的主子面训他的道理？”
如此顶撞，只是护短儿罢了。可如今，我瞧他灰头土脸软在地上的模样，也很想像他亲娘一般骂他几句，掴他几下，甚至更凶。只是才一抬胳膊儿，就觉得膀子生疼，大概方才挣得太厉害，抻着筋了。]
“可我还想跑。”
[ 既然不能打他，也不想骂了。身边有块很平的大石，矮墩墩的，差不多是我的半身高。盘腿儿往上一坐，手腕子支着下巴颏，牙关里挤出些闷声闷气的话儿：]
“我想跑出这进院子，跑出果尔吉府，跑出四九城，跑到比热河还远的地方，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江苏淮安府。”

“淮安府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晚上有抓小姑娘的贼，抓来的就卖给人家做媳妇儿，挑水做饭铺床，还得…还得和一脸褶子的老头亲嘴，生一堆孩子。嗯…大概就抓这么高，还长得漂亮的。”
(我站起身，比着她的个头，还故意瞧了瞧她的脸。)
“大概，老爷就是抓这样的贼去了。”

[ 小玄子说话，常常带着一股子吓人的夸张，若在平时听来，我一定是要笑的。可是今儿，日子实在不好。嘴角才往上一提，脸颊就给泪痕绷着，像要从鼻子两边儿裂开来似的，无论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净胡扯。阿玛都要烧成一把灰了，怎么抓贼？难道劈头兜贼一脸，活活给贼呛死么？”
[ 这样一绷，又觉得很痒。指甲尖儿小心翼翼地挨着，一点点把满脸的盐渣滓剥下来。]
“那他们该给我留一把的——若真遇上抓小姑娘的贼，就把阿玛的骨灰扬过去，我就不会给人抓走卖掉了。”

“ 一把哪儿够啊。这世上的贼偏又不止一个，并不非得是老爷的骨灰，旁人的也成…可为什么非得是骨灰呢，我去拿罐辣椒面也成。”
（ 我又揪了揪自己的裤子，提不上来，便由它没精打采耷拉着。三小姐的话听起来就像提不起来的裤子，怪难受的，可我又不能由着它。瞧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握着她的手。）
“ 睡几觉老爷就回来了。完完整整的。”

[ 他的手热乎乎的，还有一点湿，仿佛小狗舌头一样亲昵地舔上来。却不知为何，我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啪地一声脆响——带着水音儿，是我的手，打在他的手上了。]
“打疼了没？我可疼了，方才被你娘拽的，现在都缓不过劲儿来。”
[ 骗人。骗人。他和他娘一样，就只会骗人。可我却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已经发现他们在骗人了。我告诉他我想去淮安府，可是听说那儿离京城有两千多里路，我又怎么到得了呢？想去找阿玛，大概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说，死，是不是比膀子疼还要疼？”

“三小姐…你见过死人么？”
(捂着手背，借着疼呲牙咧嘴的同她说话。)
“死了大概就不会疼了，只有疼得忍不住才会死…而且疼得地方不同，死后的样貌也会不同，倘若是因为膀子疼而死去……”
(右手伸到背后，使劲儿够着自个儿的左膀，舌头也努力朝左舔去，试着又将五官狞在了一块儿，身体僵直。喉咙里发出恶心的声音。)
“呕~”

[ 他这一问，问得真好。因家中的管束，我从没见过死人，哪怕是阿玛的最后一面。看他挤眉弄眼的，没忍住笑，嘴角一个劲儿地往上扬，两只巴掌捂着脸都不管事儿。可我不想笑啊，真不想笑，我想阿玛想得要死，是真的，想要死。]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死在膀子疼这事儿上的。”
[ 差点儿说漏了嘴。我要怎么死，其实早已经想好了。但是我不会告诉他，更不会在他面前仔仔细细地想这事儿——小玄子太精了，有时甚至觉得，他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出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想在这个话题和这块石上逗留，便一跃跳下，故意走得大步流星：]
“走嘞，你陪我玩会儿秋千。”

“好嘞~”
( 兴奋的应着她，一时又追不上她的脚步，就这么一瘸一拐的跟在她身后，突然又想起方才她抓着我的手疯了似的模样，冲她喊道。)
“三小姐，以后你要去哪儿可都得带着我…”
(风起了，树枝花叶狂舞，把后半句话卷得半隐半现，她没回头，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

[ 我坐在秋千上，秋千荡得老高，总是差那么一丁点儿，我就能看到墙外的一方世界。]
“再推狠些！”
[ 小玄子就站在秋千的横轴之下，每当我从他身边经过，他边抓住时机加一把力，在我耳边喊出短促的、勉力的，“嘿”的一声。在死之前，我很想再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原因并不单纯，至少不仅是“因为自己已经五个月零九天没出门”这样幼稚的理由。]

（ 三小姐的兴致很高，我便十分卖力的推着，激起似乎并不友善的风。她的身体软软的，轻易就可以飞那么高，可她并不笑，或许她笑了，声音被卷没了。重复的不断增强的动作，汗糊了眼。
“再狠些！” “狠些！” “狠！”
狠字落音，我却鬼使神差抱住了她的腰，脚离了地，身子随着她被惯到了前方。待到下次睁眼时，一跃蹦到一边儿，离她，离秋千远远的。）
“ 三小姐，别玩了，我娘等会儿瞧见该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