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那夜景，后听宫人转述，因已为天家大忌，故讲得并不真切。自事发至今，扪心自问最多一句是——痛快么？然而，没有答案。】
【自景铄一事后，我如迷失在茂林无边，叶障目，又总原地逡巡。脚下的路时隐时现，直到皇天不负。沿这小径一直走，不顾一路上的荆棘和浓雾，我可以忍受这一路来的痛苦，可以承受这一路所耗的光阴，只为那唯一的信念。终于，前方传来光影。时不我待，我不能仁慈。】
【再没有，比这更千载难逢的机会了。乱臣贼子名，此生也不得昭雪。剩下亲眷骨血，成了眼中钉，每每见及，大抵帝王心尖也会想起昔日东华门事。既如此，为何不两全其美？】
召叶赫氏来偏阁。
【已不再称之为太子妃，那，已是旧事。】
【可你以为，我会让她得一痛快么？别忘了，我儿子当年还那么小，生生捱过两个时辰，死后还未得了安宁！！！】

【中宫来传时，毫无前兆。】
【东华兵变，乾清宫尚未有动静传来，却先是坤宁来诏，这其中是否为皇帝授意也无心去猜度，我本不愿前赴，想起额娘那一日千叮咛万嘱咐，时至今日我与长桓的处境有多么尴尬和危险，本着不欲再多生他事，遂是应召而来。】
【非同往日，坤宁殿中待侍的宫人只有稀疏一二，而那宫人将我引入一间并不起眼的偏阁，便掩门退下。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心下滋生，在晦暗的环境中，耳聆皆默，我看到那个背影，熟悉，却又陌生。缓缓屈膝拜下，甫一开口尽是沙哑之音。】
灵越给皇额娘请安。

【将阿弥陀佛镀上金身，日日亲拭不染纤尘，每日蒲团前两个时辰，将所有心事道予佛祖来听。我信他听得见，遂才有今日。】
【人已传来，正在背后沙哑着声线，未将身转去，依旧直对着阿弥陀佛，唯有这样才能让我在这极尽快意的一刻，眉目平和。左作与愿印，右持莲花引众生。良久，才开口。】
我记得，你的小字是桑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这寓意？
【说话时，左手拇指食指指腹捋着手中明黄帕，顺着那边角，将帕展了。】

【久不闻声，她未叫起，我依是屈膝之姿，暗淡光线中我恍然抬首去，却见正中一佛，法相金身，神态安详，绀目澄清四海。那宝相庄严，不敢叫人直视，竟不自觉的避开了目光，恰此时，聆前方声起，问的突然。】
【细思不得解，停一瞬，才答。】
是，额娘替我择此小字之意，正如皇额娘所言。

是早有所料，留以慰今日？
【话语速更来，丝毫不留她喘息之机，虽是背对也能想出她面上神色。曾经荣耀无极，顷刻成了罪妇，四面楚歌度日如年，每一步都走在刀尖，这般滋味，想来叫人心生快意！儿啊，你在天上可否见今日，恶人终有恶报，你心可安乎？！】
这偏阁，自景铄去后而设。诸经所赞，尽在弥陀。阿弥陀佛所在极乐净土，是大乘净土。传说那里地势平坦，永无黑夜，宝树成行，金沙布地，平安喜乐，大善功德殊胜之人极聚，更无生老病死苦。
【双目与佛祖慧眼对视，在那眼睛里看到的，是小儿的笑颜。】我儿子，一定在那儿。
我每日，亲自擦拭佛祖金身，特别是那双眼睛，我相信这世上万物，他都看得到。我每日，跪在蒲团之上虔诚诉说，将我无可言说的心事与毕生唯一愿道与他听。如今看，我与佛祖已经通心。心无所愧疚者，才敢直视佛祖，你敢吗？
【手中依旧是方才的动作，只是这帕已经绷至最紧之处，再无一份松弛。而下一刻，抬步朝佛像走去，逼至最近时，双手执帕抬起，不偏不倚，阿弥陀佛的面罩上，留那莲花作引。】
可是，如果我将他的双目遮上，他就什么都看不见。
【说这话时，已经转身，目光直逼，如刀刀寒光剐其身。】

【前方乍然语促，如蛰伏已经的暗哑，只待人猝不及防时惊现一道霹雳，暴雨欲来。】
【她知道了。于是，我想起那一日清晨，宫女阿鲁特氏暴毙，我望着那个绣着瓜瓞绵绵的床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冰冷，往事再现，这次却不再是疑问，她知道，全数，一直都知道。一时心魔，换来曾经无数个不安的夜晚，梦靥缠身，似扼我咽喉，不能呼吸。】
【缓缓垂下眼睫，千万言堵在口，却只有一句。】
阿鲁特氏，藜芦反芍药，原来您…早已都知道。

【如今之境好比寒衾偏遇夜雨，我以为将要埋藏一辈子不与人道的秘密，此时此刻在佛祖澄目下，我竟这般平淡道出，整个身心也皆松下，长吐一口浊气。】
【眼下递来一手，不由分说将我拉起，因屈姿太久双腿隐有些发麻，起身时险些站立不稳，顺势抬首望去，织金凤袍下，一惯的雍容端庄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怕。而她予我的意外，远不止此，乳母二字入耳来，再是额苏理，姜佳，长桓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她俱数悉知。】
【面展错愕之色，一怔，心急之下脱口便问】你要做什么？！

【闻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同我日夜想象的分毫不差，抓着她臂的手松口，与另外一只交叠在腹间。含笑看她。我想此刻我脸上的表情在她眼里或许已经扭曲，甚至可怖。】
想，做你曾做过的事。
【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极法也！我要她付出代价，但绝然不会让她痛痛快快地头点地。一个女人最在乎的是什么？不过夫与子，今夫已不在，子可能安乎？！】
不过，本宫日夜诵经来，心已如佛祖一般慈悲，会给小儿个痛快。这点，不会如你一般。

【一如所料，因果报应，当日她所尝之痛，今日，不要我少分毫。我惶然瞪大眼，佛前烟光缭绕中，景铄的笑脸浮现，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实，汹涌而又无声的逼了来，和面前皇后的笑脸重叠。】
【字字诛心。】
【目光长展与佛像相对，慈眼视众生，救度苦海众生，且不知心若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除非自渡，他人都爱莫能助。长吸一气，话语不再似方才那边激烈，叙叙道来。】
孝章皇后去时，司乾不过垂髫之年，此后你入恭王府，尊嫡母，我虽非事事皆知，却明白，以司乾性子断不会就此认了你这突来的额娘，小儿任性，总会变着法儿让你不安生，那些捉弄法儿里，我也替他想了不少鬼主意。再往后，王府至皇宫，你贵一国之母，他尊一国之储，伴他身边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从不认可，到敬重，感激，最后打心底敬你为额娘，他对景铄，亦是当亲弟相待。
我本无心加害景铄，却因一时心魔，终致孽果。【那些不堪过往皆化作唇畔三两句平淡之语，不愿再细细提起，眸光缓缓移开，落至她身，音色乍扬。】
你可为景铄忍痛多年，只待有朝一日我偿恶报，我又为何不能为我夫，为我儿平前方所阻，尽我所为？！司乾待你之心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你若当真慈悲，便知司乾唯长桓这一脉，如命抵命才能解你心中恨，我作的孽，我来偿！

【自东华门兵变，无人在我面前直言司乾之死，纷纷选择沉默。而今皇后道阴曹二字，又叫我想起那一日他弥留前，道万劫不复，如此决绝。一瞬间，从头凉到脚，垂在身侧的手，一指、一指慢慢敛起，紧紧拽住袖口，怒而不能发，一字一字咬的清晰。】
废位诏书至今未下，他去时，仍是大清朝的皇太子，他不负天下，又何须天下人来恕？
【我信，父子兵戎相见绝非他所愿，若不是逼上绝路又何至，失天下，断亲缘，天人永隔？哪怕千万人责他，骂他，污他身后名，于我眼中，他只是以血泊衷其心罢了。】
【十日，了尘事。我并不信她会善待长桓，却再无第二选择，我赌了她与司乾尚未绝断的母子情，也赌她当真日夜诵经，慈悲心在怀，不会为难稚儿。望其背影，平平淡淡开口，仿佛所言并非关乎生死。】
十日，必如皇额娘所愿，灵越也盼，今日在佛祖面前，在景铄灵前，记住您的承诺，护长桓，一世、无虞。
【转身，踏出偏阁，身后佛像慈目依旧，一如我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