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肃杀的战场,月光倾洒在地上宛如铺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霜雪。树叶在狂风中猛烈晃动,鸟群嘶吼着飞向各方,白日精心梳理好的羽毛洒落了一地,被鲜血黏在孩童的脸上,身上,将那白色的衬衣染出一片猩红。
血?
孩童摸了摸自己的脸,手心一片红色。
血……
那温热的触感,就如同手掌抚过自己脸颊的感觉,刺鼻的气味,让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男孩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该继续让这触感停留在自己的脸颊,还是该抹去。母亲的哭喊让他情不自禁想跑上前,可母亲又喝止,要求他尽快跑得远远的。
到底要跑到哪里?
男孩不知道。他只能听话的,凭着自己的感觉不停的奔跑。穿过一个又一个狭窄的小巷,跑过一条又一条宽阔的街道。他的呼吸愈渐沉重,小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每一次抬起都十分费力——而实际上,他最后一点力气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即使被教导过无数次要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男孩一想到离了母亲那么远,远到都不知如何回家,他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晶莹的泪水被干涸在脸上的血液染红,缓缓滑落脸颊,滴落在被紧紧抱着的泰迪熊身上。
卷卷的头发被汗黏在脸上,略微遮挡了视线。
“妈……”男孩抽噎着,小声地呼唤起来,“妈……你在哪……不要丢下亚亚一个人……”
“妈……你在哪……”
宽阔而又空荡的街道很快将这微弱的哽咽吞没,男孩不停地掉着眼泪,步子慢慢地向前挪。母亲让他向前跑,不停的向前跑……
可是,他跑不动了。
“啊!”超出身体负荷的奔跑让男孩再也没有力气前进,发软的双腿也不足以支撑着小小的身子,在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崴了脚后,男孩扑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可是胳膊撑了几次,都还是没有办法。稚嫩地掌心已经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泛起了红丝。男孩吸吸鼻涕,低声安慰自己:“不哭……亚亚要做个男子汉,不可以哭的……”
那只系着白色丝带的泰迪熊已经被弄脏了,棕色卷毛上沾满了黑色,男孩却依旧紧紧抱着他。
因为他知道,这是妈妈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画面忽然一转,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青涩少年,他的头发依旧卷卷的,染成了和当年泰迪熊一样的棕色。
“我没有办法……”
他在哭?
“不可以……”少年抽泣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为了勉强支撑自己,他只能靠在石柱上,最后却仍是脱力般地跪了下去,“你们不可以留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办法一个人活下去……”
一个人?
他的家人也死了?
不,他叫自己……亚亚……
“亚亚!”
亚亚……熊……亚……
不,不可以回忆!不要记起来……不要……拜托……
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代表爱与和平的鸽子被同族魔物们用刀剑刺穿,洁白的羽毛沾上了血液,飘落到站在鸽子架下的自己的脸上。
鼻腔里充斥着……鲜血的味道……
那个男孩是他自己。
“妈!”
“亚亚,亚亚,快跑,不要再和魔族的人扯上关系!亚亚,快跑,去找小慧阿姨,去找她!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替妈妈照顾你的……”
“妈?”矮矮小小的自己对母亲的话很是迷惘。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绝望气息让他很敏感,可母亲的话又使他不得不集中精神。这群闯入自己家中大肆破坏的人,有曾经见过的叔叔和阿姨,还有很多很多的陌生人,他不习惯与太多的陌生人接触,只好紧张的抱紧自己的泰迪熊,张望着妈妈声音传来的方向。
“跑……亚亚……最后一次,听妈妈的话……亚亚……”
“妈妈爱你……”
“妈!”熊亚猛然苏醒,医院特有的一片惨白刺痛了双眼。他挣扎着坐起身,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冰冰凉凉的。手臂上插着一根针,药水顺着输液管通进他的身体与血液融合,那微微的痛感告知着他自己,他还活着。
熊亚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寂寞就如涟漪一般在他的心扉一圈一圈无限扩大,仿佛不逼出眼泪不罢休。
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留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独活。
“妈……”熊亚哽咽着,将冻的僵硬的身子缩成一团,退到床沿边。眼眶泛起了红,充斥着要掉不掉的泪水,修长的脖颈上忽地出现一道白光形成的口子,白光下,一个蝙蝠形状的印记若隐若现,似乎要冲破覆盖着它的屏障。
“妈……我好冷……你回来好不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王查理站在病床边上,垂首看着不停颤抖着的熊亚,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最深处冲破出来。
这个人也会悲伤。
这个人,也一直背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个人……并没有比谁好过。
他会在梦中悲伤,在黑暗里哭泣,在孤寂的房间里渴望着安全感。
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着成长的孩子。
王查理想到这里,心里一紧。他强硬的握住熊亚没有扎针的上臂,微微使力就将这具薄弱的身体拉入怀中,并且用力的抱紧,忘却平日对这个少年的种种意见。
“妈?”忽然感受到温暖怀抱的熊亚反射性抬起头,可是他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形。
他也不愿意看清。
就算是假象也好,就算是幻觉……也好。
他紧紧攥住眼前人胸前的衣服,努力将自己更往前缩一些。
“妈,我好冷,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做不到,你不可以让我一个人活下去……”
王查理嘴角抽了抽,嘀咕了一声我不是你妈,而后还是忍不住将异能转化,输进熊亚的身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熊亚将脸埋进温暖舒适的怀抱没有答话,这个怀抱有着淡淡的香味,陌生而又熟悉。
怀中人的体温随着自己能量的输出而渐渐升高,总算不似刚才那样冰冷僵硬。哽咽声也小了下去,压在身上的重量增加了。王查理默默承受着,这点重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相反,他还有些担心熊亚过于轻了。
“不是说你住院那么久是调理身体么?养了那么久还那么轻,医院干脆关门算了。”王查理撇了撇嘴,将从熊亚身上滑落的被子捞起来重新盖上去,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父亲的好友正在这家医院工作。
熊亚仍旧埋头没有说话,脖颈上的黑色印记被那白光与属于查理的能量强行封印,再也无力抗衡。这一现象两人都未察觉,王查理只是摸了摸熊亚卷卷的棕发,抬头看向窗外,轻柔的小雪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渐渐地,小雪花变大了,变厚了,密密麻麻的。
“……熊亚,抬头,下雪了。”
熊亚的大脑一片混沌,只是听话的抬起头,顺着王查理的目光方向看去。
下雪了。一团团、一簇簇的雪飞落下来,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翻滚而下。在这一瞬间,大地寂静,所有的绝望被一扫而空,紧接着,大批大批的欣喜与希望穿过医院的厚墙,涌入熊亚的心扉,为他的双眼带来清明。他的耳边似乎传来天使的颂歌,却又像是风声,是母亲的喃喃细语。
王查理收回了异能,不再传输热量,熊亚却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温和的炉子,温暖而又不会灼伤他。
“是啊……下雪了。”